这些事,在别人眼里看到,还则罢了。由桃枝看来,觉得秦小香对于男子太容易凑合了,很想找着一个机会,把那欲即又离的诀窍,再告诉她一遍,当时在座,就睃了小香两眼。小香明知她望着是有意思的,却不知道意思何在,也报之以目。桃枝以为她懂得了,也就向她微微点着头。三个男子正在大说大笑,吃得痛快,就没有注意到这两位女士的行动。

吃过了饭,秦小香到一边茶几上去拿香烟抽,柏正修也走了过来,低声问道:“晚上十一点钟,你抽得出工夫来吗?”小香笑了一笑道:“我的戏码很前的,你不知道吗?”柏正修道:“那个时候,我在旅馆里等你。你能去吗?”小香瞟了他一眼,低声道:“不要说,仔细他们听着去了。”柏正修道:“你是一定去的了?”小香笑着点了点头。大家虽然有知道的,以为这是天理人情中事,至多不过微微一笑,也就没有人说什么。

隔壁屋子的小香,正坐在床上,听了这话,只是抖。太湖既不敢灭电灯,又怕别人在门缝里张望。见小香两眼发呆,便轻轻按着她躺下,自己也和衣躺下,扯了大被,和头和脑,将二人一齐盖上。不料那边却有人敲着门道:“李二奶奶,怎么样了?”小香一想,糟了,这要让他们撞进来,和一个男子同睡着,成什么话。心中想着,身上只管抖,抖到最后,连牙齿嘴唇皮子,一齐颤动。太湖被她震动得都有些不能忍受,只得两手将她拦腰一抱,紧紧的搂着,免得震动床架响。

那边桃枝道:“病人睡了。对不住,请不要惊动了。”柏正修在门缝里望了一望,见果然是盖了被睡着,也就不作声。便回身向桃枝道:“你看这事要命不要命?我丢钱,秦家丢了人!”桃枝微笑道:“你真信茶房的话,是小香去了吗?几点几分到的,几点几分走的呢?”柏正修道:“进去大概是十点五十分,出来没有看见。”桃枝道:“哦!原来如此,她穿的是什么衣服?”柏正修道:“这个倒没有问,大概总是我们一处吃饭的那件新衣服,是绿色的。”桃枝道:“你再回去问问茶房看,能断定是穿绿衣服的人去吗?至于那花绸手绢,什么人都可以有,那不能作为是小香到了的证据吧?”柏正修道:“据李老板这样说,你能反证小香不曾去了?”桃枝笑道:“我老实告诉你吧!”小香在被里听见这话,心几乎跳到口里来。桃枝又道:“她是早有情人的了。这个情人,就是美化照相馆的照相师,你们不信,我明天可以在他那里找几十张小香不同的相片来。今晚小香赶着唱完了戏,就和那照相师到清凉山夕照寺,他们私下的秘密别墅去了。据我所得的消息,他们为了经济的压迫,怕小香的母亲为难,只好私自结婚。这个时候,或者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了。”太湖在隔壁听了这话,按住小香的两只手,竟忘了松开,只是呆听着。小香却似没有听得一般,依然是抖。柏万洪三人,听了这话,似信不信,面面相觑。桃枝笑道:“柏先生若疑心我这是假话,你不妨追到清凉山去看看。不过除了他们的父母,别人是不能干涉他们双宿双飞,设若他们见怪,那你们自己,只有碰一鼻子灰回来,可不能怪我。”柏正修道:“这里到清凉山,要经过一大截荒僻的路,那个地方,简直是乡下。她唱完了戏,快十一点钟了,她能去吗?”桃枝笑道:“爱情发起作用来,刀山都能上,怕什么?何况她还有个他陪着呢!设若你不嫌费事,你一早派人到夕照寺附近去守着,你看他们是不是在那地方出来?”桃枝说得如此斩钉截铁,他们不能不信。万有光道:“正修,你回去仔细再查问茶房罢。李老板为人,我们还有信不过的吗?她既是这样说了,我们就走另一方面入手罢。”

躺了约莫五分钟之久,柏正修还不见来。因之坐起来,将一个枕头,叠在另一个枕头上,打算高高的枕着。不料她一揭枕头,自己先大大的惊异了一下子。原来刚才在席上所看到的那大钻石戒指和一叠十元一张的钞票,一齐摆在白被单上。她吃惊了一下,赶快将枕头照原样盖上。又等了一会,不见柏正修来,心想我把两样全收藏起来,先吓他一下子,看他怎样?于是移开枕头,先点了一点钞票,共是十二张,便先揣在内衣袋里,再把戒指带在手上,枕头自然是照原样摆好。也不知是何原故,此刻心里竟会砰砰跳了起来,不觉走下床来,推开房门,伸头向各处望了一望。恰是门外一条甬道上,并没有人来往。心想,这个时候,我要走了,他不会知道是我来了的。这个人把这样值钱的东西,放在枕头下,未免大意过分了。这种人真是钱太多了。丢了这些,也不在乎的。可是我要有了这些钱,就解除不少的困难了。她一面想着,一面手扶着门,见这里由东角下楼最近,东角门外,便是旅馆的旁门了。心里动了这个念头,将头一低,就三脚两步,走下了楼梯。虽然遇到了两个人,乃是不认识的。下得楼来,正好有一批男女,向旁边出去,杂在这些人当中就一齐出来。到了外面,心一动,且不要在这门口叫车子,于是走了一截路,才叫了一辆人力车,坐到夫子庙大街上,就下车了。这里到家,只要转一个弯。这才放下这颗心,从从容容的走回去。由马路边下经过的时候,碰到了李太湖在店前散步,和他点了一个头,依然向前走着。

正说到这里,忽听得外面有汽车轧轧之声。桃枝眉毛一动,跳了上前将房门关上,然后赶忙扭息了电灯。轻轻的“快快!你两人都藏到婶娘房里去,我婶娘打小牌没有回;来,你们就关上门罢。”太湖和小香都也明白,手摸着壁,由桃枝叶床后摸到孙氏房子里去。二人走得慌张,赶忙关了门,向床上一扑。孙氏这屋子里电灯是绳子吊的电门,电门向地上一落,倒把电灯亮上了。太湖并不知道电门在何处,即刻又关不上,真是着急。然而这个时候,已经有人走到桃枝门外,叫道:“李老板,睡觉了吗?”桃枝装着朦胧在床上惊醒的样子,连问那个那个?外面答道:“现在也不过十二点多钟,今天睡得早哇。”桃枝先答道:“哦!原来是万行长,等一等,我穿衣服。”说着话,亮了电灯,将床上被,先抖乱了。然后把穿的旗袍,解开一路扣子。将脱了的鞋子,放到床下,趿了拖鞋,一面来开门,一面用手将头发抖乱了。她一只手扯着衣襟,一只手开了门,柏正修站在万有光身后,早挤了进来。于是先向桃枝作了一个揖道:“千万对不住,我有点小事奉恳。”桃枝扯着衣襟扣纽子,现出很不高兴的样子来。淡淡的问道:“什么事呢?”柏正修道:“我今晚不是约了小香到旅馆去谈话吗?我因万行长在斜对面房子里叫我,我在十点多钟的时候,就出了房间一趟。偏是来了一个朋友,纠缠住了,有十五分钟之久,未曾回房。一到房间里,我就吓了一跳,床上忽然多了一条花绸手绢,一定是有人进了房了。我那枕头下,偶然塞了一百二十元钞票,和一个钻石戒指在那里。因为我本要开箱子收起来的,在床上躺着看书,大意了一下,未曾收起。这时掀起枕头一看,都不见了。我连忙叫茶房来问,什么人来了,一直追问到守门的茶房,说是小香去了。她这个玩笑,开得太大。钞票算了,那钻戒是我太太的东西,要值二千多,找不着,家里是要发生风潮的。”桃枝道:“不用说,你们追到我这来什么意思?她是贼,我是窝家?”万有光拱手笑道:“言重了。我们到她家去了两趟,她到此刻没回家,你说奇怪不奇怪?我们想,丢了东西事小,不要再出意外,不知道你可知道她还有别的地方可去吗?我们追问她母亲两次,她母亲大有和我们要人之意了。”桃枝道:“既然如此,请坐卞来说。”万柏二人进了房,后面洪省民也跟进来了。桃枝道:“我婶娘不舒服,早睡了,我一人坐着无聊,也睡了。刚要睡着,偏是你们就来了。”柏正修喊道:李二奶奶,不舒服吗?

小香虽觉母亲有些不讲理,然而她所说的,也是实情,也就无精打采,登台把戏唱完。看看茶座上,柏正修几个人,今天却是没来。心里想着,对于钱上面,他虽然送过一点,做了衣服了。那是他自动的,自己却没有亲自和他开口过。今天他约了我去,总又算是个开口的机会,我何妨说着试试看。这样想着,看看时刻还没有到十一点钟,也不耐在这里混了,立刻坐了车,就到高升旅馆来。这里的茶房,见她和柏正修不分日夜的在一处纠缠着,自是极熟的人,让她自向房间里去找人,就懒得费那一道通报的手续。小香走到柏正修房门口,见门是虚掩的,用手敞了两下门,也没有人答应。将门一推,屋子里并没有人,但是烟托子上,却搁了一截香烟屁股,似乎人走出房去不久。他和万有光,洪省民都开有房间,一定是到他们房子里去了。且不要去寻他,等他进门来,先惊异一下子。于是把门索性关拢了,就横在床上躺下。

小香和桃枝,不意门外有人窃听,倒吓了一大跳,桃枝道:“那个在外面偷听我们说话?”那人答道。“我是李太湖。”桃枝听那声音果是,便开房门,让他进来。太湖先向桃枝抱了一抱拳道:“李老板,恕我冒昧。我因为秦老板在马路上跑来跑去,我不知道她”“惹了什么天祸,所以跟在后面。我刚要进门,门就关了。你们说的话,我听了一大半,秦老板若有用我之处,我牺牲一切来帮忙。”小香红了脸站在一边,作声不得。桃枝不由叹了一口气道:“我没有眼力,小香也没有眼力,人家这才是好朋友呢。”因对太湖道:“既是李先生愿意出来作证,我们就不必客气,但是要说哪个时候,在什么地方好呢?”太湖道:“听你们的便,我不在乎。”桃枝道:“光是李先生说和她在一起,这证据是不充足的,必得还要有第三个人看见才成。”太湖道:“这我就不敢替别人冒昧答应,我要先去问好别人。”桃枝道:“你就没有不必先问好、事后通知也可以的朋友吗?”太湖道:“有,除非是莫新野、于水村,但是我能说那个时候和秦老板到夕照寺去了吗?”桃枝听他说水村,脸色变了一变,继而又笑道:“也除非是找他们了,设若你们十一点钟由夫子庙动身的话,非十二点钟不能到夕照寺,深更半夜,决无再回来之理,话说出来,二位可要犯一点嫌疑。”

小香听得清楚,心里乱跳着,身边有个缩一步的门,将身子向里面一藏,就让过汽车。等汽车走了,心想,现在可回去不得,让他们拿着了,人赃两在。幸是他的汽车快,先到我家,若是我在家里,让他们捉住了,怎么办?桃枝是有主意的,说不得了,我只好破了面子去问问她罢。这样想着,低了头就向回跑,心里想着事,把垂杨旅社跑过了,自已还不知道。还是有人叫道:“秦老板,今天忙呀!”小香一看,原来又跑到了美化照相馆,是太湖招呼她。因喘着气道:“哟!我跑过了。多谢!”说毕,转身又向回头走。

她到了家门巷口,远远的却看到一辆汽车停在自己门外。心里一惊,这是少有的事,那个坐了汽车来呢?一看那汽车,恰是柏正修的。心里念了一声糟糕,便停脚向后一缩。却听到母亲在门外和柏正修说话,柏正修很生气的声音道:“大门口的茶房说是看见她到旅馆里去的。我回房来,就不见她了。她为什么不等我回房就走?”刘氏道:“柏先生,你究竟有什么事要找她,这样的着急?我在六朝居,回来得很早,她以后到那里去了,我不知道。或者她这个时侯,已经到你那里去了。”柏正修道:“什么闲话!她已经跑出来了,那里还会回去!”刘氏道:“她实在还没有回来。我撒谎罢了,难道我几家邻居,也能跟着我撒谎吗?”柏正修道:“好罢,我就在这里等了她,不怕她会飞上天去。我告诉你,我们都是有面子的人。无论有什么事,总要私了,不要闹得满城风雨才好。”刘氏道:“哟!什么事呢?她得罪了柏先生吗?”这时,便听到洪省民的声音道:“不过有点小小的误会罢了,只要她出面彼此一说,就没事了。”刘氏道:“我要各位先生帮忙的事多着呢。她回来了,我就亲自陪她到你旅馆里去,这总行了?”洪省民道:“正修,我们先回去罢。或者她还在旅馆里,茶房不是说没有看见她出来吗?她娘自然是不知道,在这里白说、什么。”说到这里,于是汽车响了一阵,就开走了。

大家散了席,桃枝和小香就一路回六朝居来唱戏。小香一到后台,就见她母亲刘氏愁着眉毛坐在那里。她叹了一口气道:“你倒快活,在外面吃得又醉又饱,在家里和你说的话,你就全忘了。”小香道:“你和我说什么话,我记不起来。”刘氏道:“好哇!你都会忘了。下午黄二叔到我们家来讨债,你不在当面吗?连本带息共有二百四十多块了。利上卷利,再有四五个月,就快到三百块了。本还不了人家,利钱总也该清了,我急得连晚饭都没有吃下去,心想你多少会打点主意。不料你出了门,就忘一干二净,我还说什么?包银早支空了,这两天不是靠柏先生几块点戏的钱,哪里维持得过来。”刘氏在这里和她姑娘说话,眼睛可就瞟着金老板,看他说些什么。殊不知金老板口里衔着香烟,两手背在身后,在后台无所事事,踱着大方步子,来回闲着走,对刘氏的话,就如没有听到一般。刘氏还想再向金老板送些消息过去,已经是没有了一点机会,微微的叹了一口气。坐了一会,刘氏将小香拉到一边,低声道:“回头你和金老板再商量一下,借个二三十块钱用用。”小香道:“我不去借,一开口就要看他的面孔。现在借得倒是痛快,到了下个月,哪里又有钱从天上落下来?”刘氏道:“借不借由着你,我回去了。明天有人来讨债,我就叫他们和你要。”说着,突然一转身子,她自己匆匆先走了。

到了垂杨旅社,大门还是敞开的,回头看了一看,一直就向桃枝屋子里来。到了里面,自关上了门。桃枝迎上前,执着她的手,向她脸上看道:“什么事,你这样慌里慌张?”小香脸色红一阵,青一阵,同她携手坐在长椅上。定了一定神,才道:“是我刚才到旅馆里去,因为柏正修不在屋子里,我把他一百二十块钱钞票,和一只钻石戒指,藏在身上,要吓他玩一玩,我溜回来了。我还没有到家,他就先坐了汽车赶到我家门口。”于是把刚才听的话说了一遍。桃枝听时,也沉住了气,不动声色。等说完了,才微笑道:“你也有些胡闹,这样贵重的东西,怎么可以拿着和人玩?”小香道:“怎么办呢?姐姐,请你替我送还他罢。”桃枝道:“我若送还他,我岂不有很大的嫌疑?我虽然喜欢打抱不平,但是这样下井救人的事,我也不肯干。”小香道:“那怎么办呢?我既不能送回去,我又回家不得。”说着,眉毛皱了两皱,很忧愁的样子。桃枝道:“这里头倒有个小小活路可寻,据你说,你进去的时候,有茶房看到你进去,没有茶房看到你出来。这就很好,你可以一口咬定你没有到旅馆里去。”说着又微笑了一笑道:“办这种事,是要造出证据来的。第一,你可以找一个人出来对证,说是十点钟的时候,和你在一处玩。第二,你要把现在穿的衣服,一齐换了下来。今天晚上,简直可以不理会,到了明日,你大大方方的走了出来,说到今晚这件事,你给他个完全不知道。我想他们的证据,既不能象你那样真确,就没法子定你的罪。只是这个东西,总以退回人家为妙。我们要人家的钱,自然也不见得就光明,但是要用得人家心服口服。你用得人家是不服的……”小香红了脸道:“这不成问题,我决计退回人家。只是说要人出来和我证明,那个肯和我出来证明呢?”只这一句话时,忽然有人在门外答道:“我能证明。”

万有光坐在一边看到,走到桃枝身边,暗中牵了一牵她的衣襟,低声道:“我们……”桃枝不等他将话说完,连忙将身子向旁边一让,笑道:“我们没有什么交涉,有话明天再说罢。”万有光当着许多人,自不便向桃枝如何纠缠,也就是一笑了之。

桃枝听着,心里也很欢喜,以为可以送他们出门,不料偏偏是这时候,却有一个妇人喊着进来。桃枝大吃份惊,一心想要是婶娘打牌回来了,那就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