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乐除了白天叹气、夜里也叹气之外,他在旅馆里陪着太太住了三天三夜是什么也没有做。

每次当他想要直截了当地问一问太太到底是带来了多少钱,但到要问的时候,他就不敢了,因为他看出来了太太的脸色不对。

“我们……应该……”

马伯乐刚一说了三四个字,就被太太的脸色吓住了。

“我们不能这样,我们……”

他又勉强地说出了几个不着边际的字来,他一看太太的脸色非常之不对,说不定太太要骂他一顿的,他很害怕。他打开旅馆房间的门,下楼就逃了。

而且一边下着楼梯,他一边招呼着正从楼梯往上走的约瑟:

“约瑟,约瑟,快上街去走走吧!”

好像那旅馆的房间里边已经发生了不幸,不但马伯乐他自己要赶快地躲开,就是别人他也要把他招呼住的。

到了第四天,马伯乐这回可下了决心了。他想:世界上不能有这样的事情,世界上不能容许有这样的事情……带着孩子从青岛来,来到上海,来到上海做什么……简直是混蛋,真他妈的中国人!来到上海就要住到上海吗?上海不是他妈中国人的老家呀!早晚还不是他妈的倒霉。

马伯乐越想越生气,太太简直是混蛋,你到底带来了多少钱?你把钱拿出来,咱们看,照着咱们的钱数,咱们好打算逃到什么地方去。难道还非等着我来问你,你到底是带来多少钱?你就不会自动地把钱拿出来吗?真是爱钱让钱迷了心窍了。

马伯乐这回已经下了决心了,这回他可不管这一套,要问,开口就问的,用不着拐弯抹角,就问她到底是从家里带来了多少钱。

马伯乐的决心已经定了。

他找了不少的理论根据之外还说了不少的警句:

“做人要果断。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大丈夫,做起事来要直截了当。”

“真英雄要敢做敢为。”

“大人物要有气派。”

马伯乐盛气冲冲地从街上走进旅馆来了。又气冲冲地走上旅馆的楼梯了。他看了三十二号是他的房间,他勇猛得和一条鲨鱼似的向着三十二号就冲去了。

“做人若没有点气派还行吗?”

他一边向前冲着,一边用这句话鼓动着自己的勇气。

他走到三十二号的门前了,他好像强盗似的,把门一脚踢开了。非常之勇敢,好像要行凶的样子。

他走进房间去一看,太太不在。

他想:太太大概是在凉台上晒衣裳。

于是他飞一般地快,就追到楼顶晒台上去了。

他想:若不是趁着这股子劲,若过了一会怕是就要冷下来,怕是要消沉下来,怕是把勇气消散了。勇气一消散,一切就完了。

马伯乐是很晓得自己的体性的。他防范着他自己也是很周密的。

他知道他自己是不能持久的,于是他就赶快往楼顶上冲。

等他冲到了楼顶,他的勇气果然消散了。

他开口和太太说了一句很温和的话,而且和他在几分钟之前所想要解决的那件严重的事情毫无关系,他向太太说:

“晴天里洗衣裳,一会就干了。”

好像中国人的习惯,彼此一见了先说“天气哈哈哈”一样。马伯乐说完了,还很驯顺地站在太太的一旁。好像他来到晒台上就是为的和太太说这句闲话才来的。在前一分钟他满身的血气消散尽了,是一点也不差,照着他自己所预料的完全消散尽了。

这之后,又是好几天,马伯乐都是过着痛苦的生活,这回的痛苦更甚了,他擦手捶胸的,他撕着自己的头发,他瞪着他悲哀的眼睛。

他把眼睛瞪得很大,瞪得很亮,和两盏小灯似的。

但是这都是当太太不在屋里的时候,他才这么做,因为他不打算瞪他的太太,其实他也不敢瞪他的太太。他之所以瞪眼睛,不过是一种享受,是一种过瘾。因为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每当他受到了压迫,使他受不住的时候,他就瞪着眼睛自己出气。一直等到他自己认为把气出完全了,他才停止了瞪眼睛。

怎样才算气出完了呢?这个他自己也摸不清楚。不过,大概是那样了,总算把气平了一平,平到使人受得住的程度,最低限度他感觉是那样。

所以马伯乐每当他生气的时候,他就勇敢起来了。平常他绝对不敢说的,在他气头上,他就说了。平常他不敢做的,在他气头上,他就绝对地敢做。

可是每当他做了之后,或是把话一说出了之后,他立刻就害怕起来。

他每次和太太吵架,都是这样的。太太一说他几句,他就来了脾气了,他理直气壮地用了很会刺伤人的话,使人一听无论什么人都不能忍耐的话,好像咒骂着似的对着太太说了出去。果然太太一听就不能忍耐了,或是大声地哭起,或是大声地和他吵起。一到这种时候,马伯乐就害怕了。

他一害怕,可怎么办呢?

他下楼就逃了。

马伯乐如果是在气头上,不但对太太是勇敢的,就是他对他自己也是不顾一切的,非常之勇敢的。有的时候他竟伸出手来打着自己的嘴巴,而且打得叭叭地响,使别人一听了就知道马伯乐是真的自己在打自己的嘴巴,可并非打着玩的。

现在马伯乐是在旅馆里,同时又正是他在气头上。为什么这次他只瞪眼睛而没有打嘴巴呢?这是因为旅馆的房间里除了他自己再没有第二个人了,假如打嘴巴,不也是白打吗?不也是没有人看见吗?

所以现在他只拼命地瞪着眼睛。他把眼睛瞪得很厉害,他咬牙切齿地在瞪着,瞪得眼珠子像两盏小油灯似的发亮。仿佛什么他讨厌的东西,让他这一瞪就会瞪瘫了似的。

瞪一瞪眼睛,不是把人不会瞪坏的吗?何况同时又可以出气的呢!所以马伯乐一直地继续着,继续了两个多钟头。

两三个钟头之后,太太带着孩子们从街上回来了,在过道上闹嚷嚷地由远而近。等走到他们自己的房间的门前,是约瑟一脚把门踢开,踢得门上的玻璃哗哗啦啦地,抖抖擞擞地响着。

约瑟是第一个冲进屋来的,后边就跟着大卫、雅格和他们的妈妈。

喧闹立刻就震满了房间。太太不住地讲着街上她所见的那些逃难的、讨饭的、受伤的。她说,伤兵一大卡车、一大卡车地载呵!她说那女救护员每个伤兵车上都有,她们还打着红十字旗。还有难民也是一车一车地载,老的,小的,刚出生的孩子也有。说着说着,她就得意起来了,她像想起来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似的,她举着手,她把声音放低一点,她说:

“这年头女人可是遭难了,女人算是没有做好事……就在大门洞子,就在弄堂口还有女人生了孩子咧!听得到小孩子呱呱地哭咧。大门洞子聚着一堆人围着……”

太太还没有说完,马伯乐正在静静地听着的时候,约瑟跳过来了,跳到父亲的膝盖上去,捏着父亲的耳朵就不放。马伯乐问他要做什么,他也不说,只是捏住了耳朵不放。

马伯乐的脾气又来了,本想一下子把他从身上摔下去。但是他因为太太的关系,他没有那么做。他说:

“约瑟,你下去玩去吧……去跟雅格去玩。”

马伯乐一点也没有显出发脾气的样子来。所以约瑟就更无法无天起来,用手挖着他父亲的鼻子,张着嘴去咬他父亲的耳朵,像一条小疯狗似的逞凶起来。

马伯乐本想借着这机会和太太谈一谈关于他们自己的今后逃难的方针……可是因为孩子这一闹,把机会闹完了。太太已经把那从街上得来的兴奋的感情闹光了,太太躺到床上去了,而且有些疲倦的样子,把眼睛合了起来了。

太太就要睡着了。

等约瑟闹够了,从他身上跳下去,去和大卫玩了好些时候了,马伯乐仍是用眼睛瞪着约瑟,不但瞪约瑟,就连大卫一起瞪。

不过终归大卫和约瑟还是小孩子,他们一点也不觉得,他们还是欢天喜地地玩。

马伯乐往床上看一看,太太也睡着了。孩子们一个个地在爬着椅子,登着桌子,你翻我打地欢天喜地地闹着。马伯乐瞪了他们一会,觉得把气已经出了,就不再瞪他们了。

他点起一只纸烟来,他坐在一只已经掉落了油漆的木椅上。那木头椅子是中国旧式的所谓太师椅子,又方又大而且很结实,大概二十多斤重的重量。大概中国古时候的人不常搬家,才用了质地过于密的木料做着一切家具。不但椅子,就是桌子、茶几,也都是用硬木做的。

偏偏马伯乐所住的旅馆是一个纯粹为中国人所预备的。在这旅馆里住着的人物,是小商人,是从外埠来到上海,而后住了几天就到别的地方去的。而多半是因为初到上海来,一切都很生疏,就马马虎虎地在这旅馆里边住上三两天,三两天过后走了也就算了,反正房价便宜。至于茶房招待得好坏,也就没有人追究。

这旅馆里的茶房是穿着拖鞋的,不穿袜子,全个的脚都是泥泥污污的,走起路来把肚子向前凸着,两只脚尖向外。

住在这旅馆里的客人,若喊一声“茶房”,必得等到五分钟之后,或八分钟之后,那似乎没有睡足的茶房才能够来到。

竟或有些性急的住客,不止喊一声茶房,而要连串喊好几声。但是那都完全没有用,也同样得等到五分钟之后或八分钟之后茶房才能够来到。而来到住客房间门外的是个大胖子,睡眼模糊的,好像猪肉铺里边的老板。客人说:

“买一包香烟,刀牌的。”

客人把钱交给了这个大胖子,大胖子也就把钱接过来了。

接过钱来之后,他迟钝地似乎是还在做梦似的转不过身来,仍在那儿迷迷糊糊地站了一会,而后用手揉着眼睛,打着哈欠,才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把肚子向前用力地突出着下楼去了。

这一下了楼去,必得半点钟过后才能够回来。

也许因为这茶房是个大胖子,走路特别慢,是要特别加以原谅的。其实不见得,比方住客招呼打脸水,五分钟之后来了一个瘦茶房端着脸盆去打水了。照理这瘦茶房应该特别灵便,瘦得好像个大蚂蚱似的,腿特别长,好像他一步能够跳到楼下,再一步能够从楼下跳到楼上。其实不然,他也不怎样卖力气。

他拿着空脸盆下去,走在过道上,看见楼栏杆上蹲着一个小黑猫,他看这小黑猫静静地蹲在那里很好玩,他举起脸盆就把那小黑猫扣住了。小猫在脸盆里喵喵地叫着,他在脸盆外用指甲敲着盆底。他一敲,那小猫一害怕,就更叫了起来。叫得真好听,叫得真可怜,而且用脚爪呱呱地挠着脸盆发响。在瘦茶房听来,仿佛那小猫连唱带奏着乐器在给他开着音乐会似的。

因此把在旅馆里专门洗衣裳的娘姨也招引来了,把一个专门烧开水的小茶房也招引来了。他们三个人,又加上那个小猫,就说说笑笑地在玩了起来。

住客等着这盆脸水,可是也不拿来,就出门来,扶着楼栏往楼下一看,那茶房在楼下玩了起来了,他就喊了一声:

“茶房,打脸水,快点!”

茶房这才拿着脸盆去装满了水。等茶房端着脸盆,上了楼梯,在楼梯口上他又站下了。原来那洗衣裳的,穿着满身黑云纱的娘姨在勾引他。他端着脸盆就跟着娘姨去了,又上一段楼梯,走上凉台去了。

在凉台上,这穿着很小的小背心的瘦茶房,和娘姨连撕带闹地闹了半天工夫。原来凉台上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什么人也没有。

茶房端着的那盆脸水,现在是放在地上,差一点没有被他们两个踏翻了。那盆里的水很危险地东荡西荡了半天才平静下来。

“茶房!茶房!”

那等着脸水洗脸的住客,走出门来,向楼下喊着。这次他喊的时候,连那个瘦茶房也不见了。他的脸水不知道被端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个旅馆就是这样的,住客并不多,楼上楼下,一共四十多间房子,住客平均起来还不到二十个房间。其余的房间就都空着。

这旅馆里边的臭虫很多,旅客们虽然没有怎样有钱的,大富大贵或是做官的,但是搬到这旅馆里来的时候总都是身体完整的;可是当搬出这旅馆去的时候就不然了,轻的少流一点血,重的则遍体鳞伤,因为他们都被臭虫咬过了。

这家旅馆在楼下一进门,迎面摆着一张大镜子,是一张四五尺高的大镜子。好像普通人家的客堂间一样,东边摆着一排太师椅,西边排着一排太师椅,而墙上则挂满了对联和字画,用红纸写的,用白纸写的,看起来非常风雅。只是那些陈列在两边的太师椅子稍微旧了一点。也许不怎么旧,只是在感觉上有些不合潮流,阴森森的,毫无生气地在陈列着,像走进古物陈列馆去的祥子。

通过了这客堂间,走进后边的小院里才能够上楼。是个小小的圈楼,四周的游廊都倒垂着雕花的廊牙。看上去,非常之古雅,虽然那廊牙好久没有油漆过。但是越被风雨的摧残而显得苍白,则越是显得古朴。

院子里边有两条楼梯,东边一条,西边一条。

楼梯口旁边,一旁摆着一盆洋绣球。那洋绣球已经不能够开花了,叶子黄了,干死了。不过还没有拿开,还摆在那里就是了。

一上了楼,更是凄清万状,窗上的玻璃黑洞洞的,挂满了煤烟和尘土,几年没有擦过的样子。要想从玻璃窗子外往里边看,是什么也看不见的,旅馆的老板因此也就用不着给窗子挂窗帘了。即使从前刚一开旅馆时所挂的窗帘,到了今天也一张一张地拿下去了。拿下去撕了做茶房们手里的揩布。就是没有拿掉的,仍在挂着的,也只是虚挂着,歪歪裂裂地扯在窗子一旁的窗框上。帘子不扯起来,房间里就已经暗无天日了。从外边往里边看,就像上面所说的那样子。若从里边往外边看,把太阳也看成古铜色的了,好像戴着太阳镜去看太阳一样。而且还有些窗子竟没有了玻璃,用报纸糊着,用中国写信的红格信纸糊着。还有些竟没有糊纸,大概那样的房间永远也不出租的,任凭着灰尘和沙土自由地从破洞飞了进去。

楼栏是动摇摇的。游廊的地板不但掉了油漆,而且一处高一处低的,还有些地方,那钉着板的钉子竟突出来了,偶一不加小心,就会把人的鞋底挂住,而无缘无故地使人跌倒了。

一打开房间——哪怕就是空着的房间,那里边也一定有一种特别的气味,而是特别难闻的气味。有的房间发散着酸味,有的是胡焦焦的味,有的是辣味,有的还甜丝丝的,和水果腐了之后所散发出来的那气味一样。因为这旅馆所有的房间,都是一面有窗子的缘故。其余的三面都是墙壁了。空气很不流通。

还有电灯泡子,无论大小房间一律是十五烛光的。灯泡子没有灯伞,只是有一条电线系着它挂在那里,好像在棚顶上挂着个小黄梨子似的。

这个旅馆冷清极了,有时竟住着三五家旅客。楼上楼下都是很静的,所以特别觉得街上的车和街上的闹声特别厉害。整个旅馆时常是在哆嗦着,那是因为有一辆载重大卡车跑过去了。

而且下午,旅客们都出街的时候,这旅馆的茶房就都一齐睡起午觉来了。那从鼻子发出来的鼾声,非常响亮地从楼下传到楼上,而后那鼾声好像大甲虫的成串的哨鸣在旅馆的院心里吵起来了,吵得非常热闹,胖茶房,瘦茶房,还有小茶房等等……他们彼此呼应着,那边呼噜,这边呜噜,呼噜,呜噜,好像一问一答似的。

以上是说的在“八一三”以前的情形。

等上海一开了炮,这旅馆可就不是这情形了,热闹极了,各种各样的人都搬来了,满院子都是破床乱桌子的。楼上的游廊上也烧起煤炉来,就在走廊上一家一家地烧起饭来。廊子上几乎走不开了人,都摆满了东西。锅碗瓢盆,油瓶子,酱罐子……洗衣裳盆里坐着马桶,脸盆里边装着破鞋,乱七八糟的,一塌糊涂了。孩子哭,大人闹,哭天吵地,好像这旅馆变成难民营了。呼叫茶房的声音连耳不绝。吵的骂的,有的客人竟跑到老板的钱柜上去闹,说茶房太不周到。老板竟不听这套,摇着大团扇子,笑盈盈地,对于这些逃难而来的他的同胞,一点也没有帮忙的地方,反正他想:

“你住一天房子,你不就得交一天的房钱吗?你若觉得不好,你别住好啦。”

旅馆里的房子完全满了。不但他这家旅馆,全上海的旅馆在“八一三”之后全都满了。而那些源源不绝地从杨树浦,从浦东,从南市逃来的人们,有亲的投亲,有友的投友,亲友皆无的就得在马路边或弄堂里睡下了。旅馆是完全客满,想要找房间是没有了。

马伯乐住在这个旅馆,刚一打起仗来,就客满了,也有很少数的随时搬走的。但还没有搬,往往房客就把房转让给他自己的亲戚或朋友了。要想凭自己的运气去找房子,管保不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