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格不打算在这里介绍了。因为她一生下来就是很好的孩子,没有什么特性,不像她的二位哥哥那样,一个是胆小的,一个是凶横的;一个强的,一个弱的。而雅格则不然,她既不像大卫那样胆小,又不像约瑟那样无法无天。她的性格是站在她的二位哥哥的中间。她不十分像她的母亲,因为母亲的性格和约瑟是属于一个系统的。她也不十分像她的父亲,因为父亲的脾气是和大卫最相像的。
以上所写的关于约瑟、大卫的生活,那都是在青岛家里边的情形。现在约瑟、大卫和雅格都随着妈妈来到上海了。
马伯乐只有三个孩子,这三个孩子现在都聚在这旅馆的房间里。
前边说过,马伯乐是从西车站回来。他一上楼第一个看见的就是他的太太。太太弄得满手肥皂沫,同时她手里端着的那个脸盆,也满盆都是漂漂涨涨的肥皂沫。
等他一进了旅馆的房间,他第一眼就看见他的三个孩子滚在一起。是在床上翻着,好像要把床闹翻了的样子,铁床吱吱地响,床帐哆哆嗦嗦地在发抖。枕头、被子都撕满了一床,三个孩子正在吱吱咯咯地连嚷带叫地笑着,你把我打倒了,我又把你压过去,真是好像发疯的一样。马伯乐大声地招呼了一下:
“你们是在干什么?”
大卫第一个从床上跑下来,畏畏缩缩地跑到椅子上坐下来了。而雅格虽然仍是坐在床上,也已经停止了呼叫和翻滚。
惟有约瑟,他是一点也没有理会爸爸的号令,他仍是举起枕头来,用枕头打着雅格的头。
雅格逃下床去了,没有被打着。
于是约瑟又拿了另外的一只枕头向坐在椅子上的大卫打去。约瑟这孩子也太不成样子了。马伯乐于是用了更大的声音招呼了他一声:
“约瑟,你这东西,你是干什么!”
马伯乐的声音非常之高大,把坐在椅子上的大卫吓得一哆嗦。
可是约瑟这孩子真是顽皮到顶了,他不但对于父亲没恐惧,反而耍闹起来。他从床上跑下来,抱住了父亲的大腿不放。马伯乐从腿上往下推他,可是推不下去。
约瑟和猴子似的挂住了马伯乐的腿不放。约瑟仿佛喝醉了似的,和小酒疯子似的,他把背脊反躬着,同时哈哈地笑着。
马伯乐讨厌极了,从腿上推又推不掉他,又不敢真的打他,因为约瑟的母亲是站在旁边的,马伯乐多少有一点怕他的太太。马伯乐没有办法,想抬起腿来就走,而约瑟正抱着他的腿,使他迈不开步。
太太看了他觉得非常可笑,就在一边格格地笑。
约瑟看见妈妈也在旁边笑,就更得意起来了,用鞋底登着马伯乐的裤子。
这使马伯乐更不能忍耐了,他大声地说:
“真他妈的……”
他差一点没有说出来“真他妈的中国人”。他说了半句,他勉强地收住了。
这使太太更加大笑起来。这若是在平常,马伯乐因此又要和太太吵起来的。而现在没有,现在是在难中。在难中大家彼此就要原谅的,于是马伯乐自己也笑了起来,就像他也在笑着别人似的,笑得非常开心。
到了晚上,马伯乐才和太太细细地谈起来。今后将走哪条路呢?据马伯乐想,在上海蹲着是不可以的,将来早晚外国是要把租界交给日本人的,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呢?到那时候再逃怕要来不及了。是先到南京再转汉口呢,还是一下子就到西安去?西安有朋友,是做中学校长的,到了他那里,可以找到一个教员的职位。不然就到汉口去,汉口有父亲的朋友在,他不能不帮忙的。
其实也用不着帮什么忙,现在太太已经带来了钱,有了钱朋友也不会看不起的。事情也就都好办,不成问题。
不过太太主张去西安,主张能够找到一位教员来做最好,一个月能有百八十块钱的进款最好。而马伯乐则主张去汉口,因为他想,汉口将来必有很多熟人,大家一起多热闹,现在已经有许多人到汉口去了,还有不少的正在打算去。而去西安的,则没有听说过。
所以马伯乐是不愿意去西安的。
因为这一点,他跟太太微微有一点争吵。也算不了什么争吵,不过两人辩论了几句。
没有什么结果,把这问题也就放下了。马伯乐想,不要十分地和太太认真,因为太太究竟带来了多少钱,还没有拿出来。钱没拿出来之前,先不要和太太的意见太相差。若那么一来,怕是她的钱就不拿出来了。所以马伯乐说:
“去西安也好的,好好地划算一下,不要忙,做事要沉着,沉着才不能够出乱子。今天晚上好好地睡觉吧!明天再谈。”
马伯乐说完了,又问了太太在青岛的时候看电影没有。
上海的影戏院以大光明为最好,在离开上海以前,要带太太去看一看的。又问太太今天累着没有,并且用手拉着被边给太太盖了一盖。
这一天晚上,马伯乐和太太没有再说什么就都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起,这问题又继续着开始谈论。因为不能不紧接着谈论,眼看着上海有许多人走的,而且一天一天地走的人越来越多。马伯乐本想使太太安静几天,怕太太在路上的劳苦一直没有休息过来,若再接着用一些问题烦乱她,或是接着就让她再坐火车,怕是她脾气发躁,而要把事情弄坏了。但事实上不快及早决定是不行的了,慢慢地怕是火车要断了。等小日本切断了火车线,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
于是早晨一起来就和太太开始谈起来。
太太仍是坚持着昨天的意见,主张到西安去。太太并且有一大套理论,到西安去,这样好、那样好的,好像只有西安是可以去的,别的地方用不着考虑,简直是去不得的样子。
马伯乐一提去汉口,太太连言也不搭,像是没有听见的样子,她的嘴里还是说:
“去西安,西安。”
马伯乐心里十分后悔,为什么当初自己偏说出西安能够找到教员做呢?太太本来是最喜欢钱的,一看到了钱就非伸手去拿不可,一拿到手的钱就不用想从她的手里痛痛快快地拿出来。当初若不提“西安”这两字有多么好,这不是自己给自己上的当嘛!这是什么?
马伯乐气着向自己的内心说:
“简直发昏了,简直发昏了。真他妈的!”
马伯乐在旅馆的房间里走了三圈。他越想越倒霉,若不提“西安”这两个字该多好!收拾东西,买了车票直到南京,从南京坐船就到汉口了。现在这不是无事找事吗?他说:
“看吧,到那时候可怎么办?”
现在,他之所谓“到那时候”是指的到太太和他打吵起来的时候,或者太太和他吵翻了的时候,也或者太太因为不同意他,而要带着孩子再回青岛去也说不定的时候。
太太不把钱交出来始终是靠不住的。
马伯乐在房间里又走了三圈,急得眼睛都快发了火的,他不知道要用什么方法来对付太太。并且要走也就该走了,再这么拖下去,有什么意思呢?早走一天,早利索一天。迟早不是也得走吗?早走早完事。
可是怎样对太太谈起呢?太太不是已经生气了吗?不是已经在那儿不出声了吗?
马伯乐用眼梢偷偷地看了一下,她果然生了气的,她的小嘴好像个樱桃似的,她的两腮鼓得好像个小馒头似的。她一声不出的,手里折着孩子们的衣裳。
马伯乐一看不好了,太太果然生了气了。马伯乐下楼就跑了。
跑出旅馆来,在大街上站着。
满街都是人,电车,汽车,黄包车。因为他们住的这旅馆差不多和住在四马路上的旅馆一样,这条街吵闹得不得了。还有些搬家的,从战争一起,差不多两个月了,还没有搬完的,现在还在搬来搬去。箱笼包裹,孩子女人,有的从英租界搬到法租界,有的从法租界搬到英租界。还有的从亲戚的地方搬到朋友的地方,再从朋友的地方搬回亲戚的地方。还有的从这条街上搬到另一条街上,过了没有多久再从另一条街上搬回来。好像他们搬来搬去也总搬不到一个适当的地方。
马伯乐站在街上一看,他说:
“你们搬来搬去地乱搬一阵,你们总舍不得离开这上海。看着吧,有一天日本人打到租界上来,我看到那时候你们可怎么办!到那时候,你们又要手足无措,你们又要号啕大叫,你们又要发疯地乱跑。可是跑了半天,你们是万万跑不出去的,你们将要妻离子散地死在日本人的刀枪下边。你们这些愚人,你们万事没有个准备,我看到那时候你们可怎么办?”
马伯乐不但看见别人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就连他自己现在也是正没有办法的时候。
马伯乐想:
“太太说是去西安,说不定这也是假话,怕是她哪里也不去,而仍是要回青岛的吧!不然她带来的钱怎么不拿出来?就是不拿出来,怎么连个数目也不说!她到底是带来钱没有呢?难道说她并没有带钱吗?”
马伯乐越想越有点危险:
“难道一个太太和三个孩子,今后都让我养活着她们吗?”
马伯乐一想到这里觉得很恐怖:
“这可办不到,这可办不到。”
若打算让他养活她们,那是绝对办不到的事情。世界上不会有的事情,万万不可能的事情,一点可能性也没有的事情,马伯乐自己是绝对做不到的。
马伯乐在街上徘徊着,越徘徊越觉得不好。让事情这样拖延下去是不好的,是不能再拖的了。他走回旅馆里,他想一上楼,直截了当地就和太太说:
“你到底是带来了多少钱,把钱拿出来,我们立刻规划一下,该走就走吧,上海是不好多住的。”
可是当他一走进房间去,太太那冷森森的脸色,使他一看了就觉得不大好。他想要说的话,几次来到嘴边上都没敢说。马伯乐在地板上绕着圈,绕了三四个圈,到底也没敢说。
他看样子说了是不大好的,一说太太一定要发脾气。因为太太是爱钱如命的,如果一问她究竟带来了多少钱,似乎他要把钱拿过来的样子,太太一听就非发脾气不可的。
太太就有一个脾气,这个脾气最不好,就是无论她跟谁怎样好,若一动钱,那就没事。马伯乐深深理解太太这一点,所以他千思百虑,不敢开口就问。虽然他恨不能立刻离开上海,好像有洪水猛兽在后边追着似的,好像有火烧着他似的。
但到底他不敢说,他想还是再等一两天吧。马伯乐把他满心事情就这样压着。夜里睡觉的时候,马伯乐打着咳声,长出着气,表现得非常感伤。
他的太太是见惯了他这个样子的,以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马伯乐的善于悲哀,太太是全然晓得的。太太和他共同生活了十年。马伯乐的一举一动太太都明白他这举动是为的什么。甚至于他的一句话还没有说出来,只在那里刚一张嘴,她就晓得他将要说什么,或是向她要钱,或是做什么。是凡马伯乐的一举一动,太太都完全吃透了。比方他要出去看朋友,要换一套新衣裳,新衣裳是折在箱子里,压出了褶子来,要熨一熨。可是他不说让太太熨衣裳,他先说:
“穿西装就是麻烦,没有穿中国衣裳好,中国衣裳出了点褶子不要紧,可是西装就不行了。”
他这话若不是让他太太听了,若让别人听了,别人定要以为马伯乐是要穿中国衣裳而不穿西装了。其实这样以为是不对的。
他的太太一听他的话就明白了,是要她去给他熨西装。
他的太太赶快取出电熨斗来,给他把西装熨好了。
还有马伯乐要穿皮鞋的时候,一看皮鞋好久没有擦鞋油了,就说:
“黄皮鞋,没有黑皮鞋好,黄皮鞋太久不擦油就会变色的。而黑皮鞋则不然,黑皮鞋永久是黑的。”
他这话,使人听来以为马伯乐从此不再买黄皮鞋,而专门买黑皮鞋来穿似的。其实不然,他是让他太太来擦皮鞋。
还有马伯乐夏天里从街上回来,一进屋总是大喊着:
“这天真热,热的人上喘,热的人口干舌燥。”
接着说话的一般规律,就该说,口干舌燥,往下再说,就该说要喝点水了。而马伯乐不然,他的说话法,与众不同。他说:
“热的口干舌燥,真他妈的夏天真热。”
太太一听他这话就得赶快给他一杯水,不然他就要大大地把夏天大骂一顿。(并不是太太对马伯乐很殷勤,而是听起他那一套啰里啰唆的话很讨厌。)太太若再不给他倒水,他就要骂起来没有完。这几天的夜里,马伯乐和太太睡在旅馆的房间里,马伯乐一翻身就从鼻子哼着长气。马伯乐是很擅长悲哀的,太太是很晓得的,太太也就不足为奇,以为又是他在外边看见了什么风景,或是看见了什么可怜的使他悲哀的事情。
比方马伯乐在街上看见了妈妈抱着自己的儿子在卖,他对于那穷妇人就是非常怜惜的,他回到家里和太太说:
“人怎么会弄到这个样子!穷得卖起孩子来了,就像卖小羊、小猪、小狗一个样。真是……人穷了,没有办法了。”
还有马伯乐在秋天里边,一看到树叶落,他就反复地说:
“树叶落了,来到秋天了。秋天了,树叶是要落的……”
马伯乐一生下来就是悲哀的。他满面愁容,他的笑也不是愉快的,是悲哀的笑,是无可奈何的笑。他的笑让人家看了,又感到痛苦,又感到酸楚,好像他整个的生活,都在逆来顺受之中过去了。
太太对于马伯乐的悲哀是已经看惯了,因为他一向是那么个样子。太太对于他的悲哀,已经不去留心了,不去感觉它了。她对他的躺在床上的叹气,已经感觉不到什么了,就仿佛白天里听见大卫哭哭唧唧地在那里叨叨些个什么一样。又仿佛白天里听见约瑟唱着的歌一样,听是听到了,可是没有什么印象。
所以马伯乐的烦恼,太太不但没有安慰他,反而连问也没有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