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强吃过了饭,觉得有点肚子发胀,不快活。他想这定是睡了觉不消化的缘故,要出去走动走动才好。他坐着等了一刻,不见下女来收拾膳盘,也不再等了,披上外套,就往楼下来。当他坐在玄关里的阶段上穿靴子的时候,看见刚才那个下女坐在帐房里的柜台前望着他微笑。伯强看见她那种无礼的样子心里有点气,忙穿好靴子,低着头急急地走出来。

才踏出下宿屋门,走了二三步,觉得精神舒畅得多了。他想这定是空气的作用。室外的空气比室内的清新得多了。

他走了几分钟,走到神保町的十字街口来了。一辆货车在他身边走过去。他躲闪不及,货车轮在泥水涡中辗过去,伯强的洋裤筒上溅了不少的泥水。他想骂那个拉货车的。但不知怎么骂法。“马鹿”两个字快要由他的喉头脱出来了。后来看见那拉车的面貌狞恶不敢去惹他了。伯强只低下头,望着新制的洋裤发痴。

伯强痴站了一会,想横过电车轨道,到街路的那边去。但两方的电车都驶到来了。电车去了后,又来了一群映画戏馆的宣传队,——一队西洋音乐队和几个担旗帜的人,——把路遮断了。他只得站着再等一会。街两旁的招牌上的彩色电灯也亮了。街路上来往的人们都像很忙的。伯强想不出他们所以忙的道理来,他又怀疑,何以自己却有这样的闲暇。

他在一家烟草店里买了一包“敷岛”(纸烟名)和一盒洋火,燃了根衔在口里,一面吸一面走。他吸着烟,免不得又要诅咒自己一回。自己原来不吸烟的。在上海的时候,看见朋友们吸烟,便羡慕他们时髦,所以他就学习吸烟,不知不觉间就吸上瘾了。但他又想吸烟的主要原因还是闲暇和生活无聊。

伯强也知道自己的习性和行动渐趋堕落,很想坚决地振作一番。但终觉自己缺少这种革除故习的勇气。

他在电车道旁的书摊上翻看了些书籍。有新的,有旧的,有日文的,有欧文的,但百分之九十九以上是他不能流畅地念下去的。到后来在一家古本屋(旧书店)里发见了庄子管子列子战国策等日译本。他就像哥伦布发见美洲大陆般的欢喜极了。他想把这些书买回来和中国原本对照起来读,那末日本文一定可以以一日千里之势进步起来,有了这些书,日本文的课真可以不上了。

伯强先翻开这些书来查看它们的内容。书的内容是一段汉文一段日文相间地排印。他想这更妙了,连中文原本都可以不用了,对照读时不必用两本书,这是多么便利的事,最后伯强又发见中文段中各字句间有许多“<”的符号。亏他聪明,他马上知道这是日本人读汉文时用的表示文法构造的符号。由这些符号,他又发见日本人对汉文的文法上的解释有比中国人的新颖得多的。他想,这些书是一种价值连城的重宝了。

伯强把这几部价钱便宜的旧书买了,就急急地回到下宿屋来。走进自己房里来时,电灯已经亮了。他还没有坐下去,就看见有一封信摆在桌子上,他忙捡起来看,是在九洲K市高等学校读书的一个朋友——谢汉华——寄给他的。

信里并没有说什么重要的事,他知道谢汉华不久就要到东京来了。他在K市大学预科毕了业,要在三月以前赶到东京来投考大学。他研究纯文艺,想进大学的英文学系。伯强和他算是世交,科举废后,他考上了留学预备科,在省城读了两年书,就被送到日本来留学了。

“也好,望他快点来东京同住。我的日常生活也方便些。有事要和日本人交涉时,好请他当翻译。”

伯强看完了信,把它丢进抽屉里去了。他在矮桌前坐下,先取出一本庄子来读。才翻开书页,就听见有人在外面敲门。

“是哪一个?”

伯强想敲门的定是同住的中国学生,想进来和自己闲谈的。自己正闷得无聊,让他进来谈谈也好。

“御免!(对不起)”

外面是日本人的声音并且是男性的声音。伯强才站起来,房门已经给敲门的打开了。伯强一看,认得是下宿屋的番头(帐房),就不免发生一种小小的恐慌,胸口突突地跳动起来。因为这个番头顶讨厌,专爱干涉中国人做的事情。伯强几次从窗口倒水倒茶泼到街路上都受过他的干涉,所以伯强见不得他,看见他就头晕。

番头很不客气地一踏进房就跪到伯强面前来,点了点头,便指着壁上挂的火腿,咕噜了一大篇话。但伯强完全不懂,他只懂得话里的一句ikemasen(不行)。由番头的神色推想知道他是说火腿不该挂在那壁高头。伯强只当完全不懂他的意思,向他摇摇头,同时脸色也一瞬间一瞬间地转变苍白。番头看见伯强不懂话,又站了起来走出去。恰恰这时候,伯强听见有人从楼下上来,随后又听见番头在扶梯口和一个同住的中国学生说话。听他的声气伯强知道是个姓黄的高工学生。果然,不一刻,番头带着姓黄的走进伯强房里来了。他的制帽上贴着一个镌有“高工”两个字的樱花形徽章还戴在头上,威风凛凛地走进来。伯强想,中国人中竟有这样的贱种,——替这个无聊的番头当走狗的贱种。后来伯强才听见这姓黄的欠下宿屋的帐欠得一塌糊涂。

据黄君说,——很客气地笑着说,番头的意思是劝伯强不要把火腿挂在壁上,还是安放到别的地方好,因为房壁是新装裱的,下面是木板,上面裱一重花纸,春天潮气大,火腿有盐分,怕裱纸弄破了,房间就不好看了。黄君说了后,番头望望黄君,又望伯强。

“好的,好的!我把它取下来就是了。这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

伯强说了后努着嘴,苍着脸,不正视他俩。他觉得姓黄的高工生比番头更讨厌。

黄君把伯强的话翻译给番头听了后;番头叩了叩头下去了。黄君也得意洋洋地挟着书包,戴着高工的制帽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