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枚丞对我说,他在吉林的时候,有一次雇了一辆骡车,坐到什么地方去。在路上无意中看见那骡夫的右耳,缺了大半截,仅剩了下半截的耳根儿,不像是生成的,也不像是被刀割了的,忍不住就问那骡夫道:“你这右耳的上半截怎么没有了呢?”骡夫见枚丞问他的耳朵,似乎很得意的样子说道:“说到我这耳朵,登时身上就得打一个寒噤。我这耳朵,是被一只极大的黑熊抓去的。”枚丞是个生性好奇的人,听说是被极大的黑熊抓去半截耳朵,便喜得连忙问道:“怎么被熊抓去了耳朵,却不曾把命送掉呢?”

骡夫笑道:“这就要算是我的造化了。我从前不是赶骡车的,当二十几岁的时候,最欢喜肩着鸟枪,到各处山野中猎鸟兽。这年秋天,阴雨了半月,一日天气初晴,我就肩着鸟枪出外,走到一座山里,正在拿眼向四处张望,看有可以下手的鸟兽没有,陡然发现对面一个山坡里有一只极大的黑熊,和人一般的两脚着地,慢慢的走动。我这时所立的地方,与那熊相隔约有百步远近,中间横隔着一条山涧,山涧两岸的芦苇有五六尺高,很是浓密,涧中有二三尺深的水。我心里明知道这东西厉害,只因仗着中间有这么一条山涧阻隔,以为它不能飞过来,因此便不惧怯,并想一枪打中它的要害。我们出外找猎,身边本带了两种子弹,一种是群子,打鸟雀的;一种是独子,打野兽的。平常枪里装的多是群子,因为遇野兽的时候少,遇鸟雀的时候多。此时既发现了那熊,立时把独子装在枪里,蹑足潜踪的走到涧边,在两岸没有芦苇的地方站着。熊的眼睫毛最长,不自己用手撩起来,两三丈远以外便不能看见。我走到涧边的时候,熊并不曾知道,正掉转身躯来朝我立着,两手向两边抓着小树枝玩耍,胸口里纯是白毛。我估量相隔不过十多丈远,我枪的力量还能多打数丈,已在正好下手的距离以内,再不下手更待何时?遂对准它胸口白毛一枪轰去,不偏不斜打个正着。我只道它也是血肉之躯,要害处中了这么一枪,必然仰后便倒,我单独一个人能打死这么大的一只黑熊,拖回家去岂不可以惊动许多人?心里欢喜得什么似的,眼睁睁的望着它,只等它仰天躺下,我就过山涧那边去。谁知这东西真厉害,一颗枪子打在它身上,它哪里当一回事,一些儿不改变它平时从容的态度,弯腰抓了一把泥砂草屑,再抬起身来。我看中弹的所在,淌出许多鲜血来,将胸口的白毛染红了一大块。把手中的泥砂草屑向伤处揉擦了几下,仿佛敷上了一些伤药的样子,这才用两手撩起两眼的睫毛来,抬头向我这边一望。我立的地方没有芦苇,一眼就望着我了。我当时觉得它这一眼有很大的威力,不敢停留,立起来拖着鸟枪回身就跑,没回头看,也不知它怎生跳过山涧的,仅跑了四五十步远,忽觉右耳一冷,好像有什么冷东西挨擦了一下的样子,从右耳擦过就到了右肩上,身体便不由自主向后仰面倒下来,鸟枪脱手掼了几尺远。

“我倒在地下看那熊,已在我身边立着,我待翻身起来逃走,它只用手在我胸口按一下我就仍旧躺下,翻不起身来了。我到了这时,惟有紧闭两眼等死,但是两眼闭了好一会,并不觉身上有什么痛楚,只觉肚皮上有很重的东西压着,不甚好吐气,慢慢的张眼看时,原来那熊坐在我肚皮上,抬起头望着天笑。我腰里带了一把小尖刀,我打算抽出来,乘它不备拣要害处再戳它一下。却苦刀把坐在它屁股底下,抽不出来,只得轻轻的替它搔痒。畜牲尽管厉害,知识毕竟赶不上人,我替它在屁股上和腿弯里搔痒,它很觉快活,渐渐的把屁股悬空,让我好搔。我巴不得它有此一着,越发替它搔个不住。它搔得快活,把屁股更悬高些。是这么三五次后,屁股已离我的肚皮有四五寸高了,我左手仍不住的搔着,右手缓缓的将尖刀抽出来,顺过刀尖对准它谷道只一下戳去,连刀把都戳进去半寸。它受了这一伤,跳起身带着尖刀就跑,也是头也不回的去了。我这时爬起来,才觉得右耳痛彻心肝,地下淌了一大块鲜血,上半截耳根不知被抓到哪里去了。”

易枚丞笑道:“倘若熊没有这么笨,有它那么大的力量,又有那么顽固的皮肉,如再加以机灵还了得吗?山中一切的野兽都要被它征服了呢。”骡夫点头道:“熊尽管有这么笨,无论什么野兽没有不怕它的,能勉强和熊抵抗的只有老虎,然老虎也还是不敢随便与熊相斗。平常老虎遇了熊,多是老虎先自避开,不与熊对面,熊是从来不避虎的,不但不肯避,反得追赶着虎要吃。不过虎的脚步快,一纵一两丈远,熊追赶不上罢了。只是熊最有耐性,决不因它自己笨钝就灰心不追赶老虎,尽管老虎已逃得无影无踪,它仍是不舍,照着老虎逃去的方向,逢山过山,逢水过水的追赶。老虎逃了一会,回头不看见熊追来,就坐下来休息。熊追赶老虎是不停留的,十九在老虎坐下来休息的时候追上。老虎见熊追来又跑,熊又不停步的追,如此追上了好几次,追得老虎无路可逃了,只得把心一横,转身与熊相斗。”

易枚丞问道:“老虎的爪牙都厉害无比,举动又比熊迅捷些,认真和熊相斗起来,只怕熊也不见得斗得过老虎。”骡夫摇头道:“其名虽说老虎和熊相斗,其实老虎哪里敢认真与熊斗一下两下?斗的时候,老虎只朝熊坐着不动,熊伸着两手来抓老虎,老虎等它来到切近,耸身一跃,从熊头上跳到熊背后,随即掉过身又坐着不动。熊抓了个空,知道虎跳到了背后,也回转身来,又伸着两手去捉,老虎又跳了过去。是这么跳了无数次,老虎自觉跳得又饥饿又疲乏了,只管把熊撇下来,自去寻觅可吃的东西充饥。熊此时并不追赶了,也不去寻东西吃,就在这相斗的地下,弯着腰从容不迫的扯草拔树,用意在等歇与老虎相斗的时候,免得草树碍了手脚。老虎去寻着东西吃饱了,知道逃跑不掉,仍回身到原处依着初次的斗法,斗到饥疲不能支持了,又撇了熊自去休息,自去寻东西吃,吃饱了再来。是这么得经过六七日,熊始终不肯离开相斗的地方,去觅些食物,也不肯略略的休息片刻。斗到四五日,必有两亩地大小的所在,没有一寸青草,没有一株小树,都被熊在老虎去休息和觅食的时候拔除干净了。斗到四五日以后,熊的两只眼睛都气红了,举动倒渐渐的快了,老虎在这时候就得特别的留神,万一稍有不慎,一下被熊抓着了,便休想挣脱,十九被熊撕裂着吃一顿饱。若这虎能与熊支持到七八日,熊已饥疲不堪,就奈虎不得了。虎见熊饥疲得立脚不住了,才聚精会神的猛扑过去,一口就咬住熊的喉嗓,半晌还不敢放口,必待熊已死去不能动弹了,才放下口来。”

易枚丞问道:“熊为什么七八日不去寻东西吃呢?”骡夫笑道:“熊的性情最骄傲,最托大,它并不把老虎看在眼里,以为一下就吃着了,有现成的粮食在眼前,用不着另去别处寻东西吃。越斗的日子多,越赌气非拿这老虎充饥不可了。它吃不着老虎,就怪地下的草木妨碍了手脚,所以老虎一去,它便趁着空闲的时候扯草拔树。然而饶你老虎机巧,仍是被熊抓着吃了的时候居多,老虎吃着熊的时候不过十之二三罢了。”

甲寅年在日本,易枚丞同我到上野动物园,看了两只绝大的白熊,我说:“这东西笨到了这个样子,纵然有力如虎,也不足畏惧。何以西人小说或笔记上都说熊厉害无比,是什么道理?”易枚丞听了笑道:“我初次看见这东西的时候,也和你一般的心理,以为不足畏惧。后来在吉林听了一个骡夫说出一番故事,才知道这东西可怕之处,就在凡事从容不迫。换言之,就在笨到了这个样子。”我问骡夫说出一番什么故事,易枚丞便在归途中将以上记的情形述给我听,并说老虎虽是可怕,遇着老虎的人只要就近有树,爬上树去就可以避去危险了。惟有熊这东西,身体虽笨到了这个样子,然它能上树,遇了它的人,除了会跑的才有几成可望逃开以外,便别无免死之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