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的小琴同她的三哥,顷刻之间,马就驰回到隐凤村中。苏振杰简直下不了马了,当仆人们搀他下马时,他两腿疼得虽好象要跪下,可是还往起来跳,跳跳蹦蹦就进了门,先在前院大声嚷嚷了半天,说:“把鲁家五虎打走喽!都叫我一个人打走喽!”那李老英雄李国良,在客厅里抽着旱烟,就跟耳朵聋了没听见似的,并没有出屋来问他。他又跑进里院,胡抡宝剑,大声地自言自语地讲述刚才的事,那西屋窗里的绛色窗帷,真掀开了一角,他更疯狂了,几乎要跳进牡丹花丛。小琴跟着进来,拿剑把他驱开,而人家此时把窗帷又掩住了。苏振杰吁吁地喘着气,仍然跳蹦,又跑到东院向他的媳妇夸功逞能去了。小琴却已回到了北屋,她将宝剑依然放在原处,又把头发梳了一梳,颊间重新施了嫣红的脂粉,换了一身衣裳,对镜又照了半天。她也有一些发隘了,坐在榻上休息,信手拿起来了一双刚缝了一半的红缎睡鞋又一针一针地做着,心里并不十分高兴,反倒加上了一些忧烦,就是因为听那姓于的说:“万里飞侠已经被杀死在江南了,以后,自然那位江水滔滔之间的少年侠士,当然得在南方数第一了,可是我怎么才能够见着此人呢?此人他能知道这里有我在怀念着他吗?再过些日,他会不会也能听说洛阳出来了一个美剑侠,而也急思一晤呢?……”这样想着,心绪反倒越来越纷乱。这时她的三哥又跑到院里来说:“妹妹,你快出来,拿出宝剑,咱们再比一比,我看你的武艺虽也不错,可还是迈不过我,我是头一个杀伤他们那最厉害的吞山虎,我又跟赵子龙似的,力敌万夫,杀得七出七进,使他们丧胆惊魂,我行啦!我的名头比爸爸还大啦!顶是银钩孟广真不行,他天天大护院似的上咱们这儿来夸口号想不到今天事情出来,他只会着急叹气,他还保镖哩?要是我保镖,那才叫天下第一镖哩,我比爸爸还得发财,女人都得想嫁我。还有,妹妹你出屋来,我告诉你,你没听在孟广镖店里住的那个姓于的说吗?万里飞侠在南方被人杀死了,他是追着那凶手来的,一半天他还要来找咱们,求咱们帮助他,我想这倒得帮他个忙,因为杀死万里飞侠的那凶手,一定比万里飞侠还要高,咱们若能把他捉住,可是高上更高了,我就是天下第一了!你是天下第二,爸爸是第三,楚江涯陈文悌那都是咱们的孩子……”此时他的妹妹小琴手里拿着活计,又自北屋走出来,瞪了他一眼,说:“三哥,你在胡嚷嚷什么了?也不嫌泄气?”忽然看见西屋里的李大姐又把绛色窗帷撩起,那浓黑的头发,眉毛,那俊秀的脸,隔着窗上玻璃笑向着她点了点头,她也嫣然地笑了笑,就下了台阶,姗姗地走到了西屋,想要跟这位李大姐细谈谈。可悬忽然她的三哥一头探进来了,直盯人家李大姐,她就赶紧呵斥着说:“快出去!三哥你发疯啦?这屋里有大姐姐,你应当这么怔进来吗?你不怕人家生气吗?”苏振杰却嬉皮笑脸地说:“我不怕李大姐生气,更不怕你美剑侠逞威!”但是,终究他被在这屋里的赵妈给笑着推出去了,他又跑到前院大声夸耀去了。这时,屋子里只有三个人,待了一会儿,赵妈出屋沏茶去了,只剩下小琴跟李大姐两个人。李大姐坐在靠近窗户的炕上,她穿的是酱紫色缎子的衣裳,还镶着过了时的缎子的花边,——这惟有老太太们才穿,真显著古板难着,然而李大姐长的模样儿却是很好看的,虽病而有精神,穿着这衣裳,倒也不显太蠢。她是盘膝坐着,但是腿上连两只脚,都盖着一幅很厚的羊毛毯,脚是绝看不见的。小琴坐在炕头,故意地用手一动那毯子,李大姐当时就更将毯子盖严,并“嗳哟嗳哟”地说:“千万别拿手动!一动就疼,我的腿跟脚都受了寒,一点也不能招风,一点也不能拿手摸!”小琴似乎讥讽地笑着说:“我李伯父千里迢迢的,就为的是送你往婆家去,你这个样子,就是到了平阳府,可怎么能够跟那儿的姐夫拜花堂呢?”李大姐听了这话,不但不生气,也不显出来羞涩,反问着说:“那么你呢?你几时才能够跟人去拜花堂呢?”小琴反倒脸红了,摇着头说,“这辈子我也不跟人去拜!”季大姐又问:“没有订下妹夫吗?”小琴说:“你可别胡说,我才不要呢,”李大姐笑着说:“你说你不要女婿;可不行呀,女儿家,那有一个不给人作媳妇的?我可听说,你爸爸从普陀山回来,也就要忙着给你办婚事哩,等到告诉了你,可已经订好啦,要娶啦,你不愿意也是不行啦!”小琴当时就急了,说:“你再胡说?我可就不理你啦!”李大姐说:“你不理我,将来你可不能够不理你的女婿呀?”说着又笑,小琴真要打她,但又怕打了她的这一双寒腿。一勾引起来心中的烦事,小琴就更没有一点好气,缝了两针睡鞋,也缝不下去了,就揣在她的怀里,把连着线的针插在辫根儿上。李大姐在旁边却直动她的汗巾,又摸她的辫子,小琴就生气地说:“你自己没有辫子吗?”李大姐笑着说:“我的辫子没有你的辫子好。”小琴叹气,说:“大姐你千万别跟我闹!我的心里烦!”李大姐似带惊疑地问:“你可烦什么呢?”小琴低着头说:“我有心事!大姐,你不是才从江南来吗?你要得了功夫,请你告诉告诉我江南到底好不好,因为,我想到江南去!”李大姐又问说:“你要往江南去作什么?莫非你在那里有认识的人?有一个你的合意的人!”小琴急摆手说:“别跟人去说!”她又低下了头去。她的小脸绯红之色渐褪,显出一种淡淡的清愁,桌上的摆钟声“嗒嗒”地,一下一下地敲着她的相思爱慕的芳心,她的跟前又幻出来那江水滔滔之间有一位少年侠士。李大姐听了她这话,很觉得诧异,又连次地问她,她却忧郁地摇着头,不肯说出来。待了会儿,那赵妈进屋来了,给她们斟茶,却妨碍得两个人不得再谈心,小琴就下了炕,笑着说了声:“大姐再见!”她款款地走出了屋去;她心中更愁,徘徊在院中,看看这边的牡丹花,又看看那边的牡丹花,觉着朵朵的芳葩都似向她表示着同情。她的心里辗转地想:“李大姐刚才说的那话是真的吗?恐怕靠不住吧?但虽然靠不住,而早晚是要有那一天的,我的爸爸一定就要不待跟我商量,就给我择配的!他自上了年纪以来,很灰心江湖,更看不起少年美侠的人,而偏注重于资产和家世名声,将来他一定也要给我配个——恐怕比李大姐的夫婿还不如的夫婿,那时,我也不能够不依从,但我学这身武术何用呢?今天在东关那样施展身手又何用呢!咳!我心里的痛苦能向谁去说呢?天涯即使有个明白我的人,爱我的人,他也不会知晓吧?”不觉得泪珠落下,此时正有个仆妇由外院进来,她急忙转脸,眼睛还带着泪,生气地叫说:“金妈,今天怎么也没有浇花!你们是盼着这些花快干死了,你们好省事?”金妈跑来说:“呦!我还没忙过来呢!从早晨起来手脚都没闲着,您知道我们有多少事呀!”小琴说:“我的事情比你们还多,可是我不象你们这样懒?你们少嚼一点舌根子也就行啦!”金妈赶紧带笑说:“得啦!小姐您别生气!我这就给您浇花儿,我就拿喷壶去。”小琴瞪了她一眼,金妈又笑着说:“小姐!我还忘了给您道喜啦!”小琴突然又吃了一惊。

 

金妈走过来真给小琴道喜,说:“我刚才听外边的人说,小姐,您的名可真大了?二十多个大汉子都打不过您,您怎么学的呀?明儿也教给教给我好不好?省得我将来回到家,连一个偷鸡的贼都打不过。”金妈的右眼有点毛病,是早先叫偷鸡贼给打的。小琴不理她,只急躁地说:“快去吧!快拿水浇浇这花儿吧!”金妈答应着,笑着,大小脚子一扭一扭地跑去拿水去了。这里小琴的心真不舒展,她弯身以手指轻轻捏去了一朵花上的一个小虫儿,那不知为什么流的眼泪,竟“吧嗒”一声落在花辦上,象是露珠儿似的。趁着无人,她急忙由衣襟下摘手绢擦眼睛,但蓦然一抬头,见西屋的窗帷又揭起来,她觉着李大姐那个人不好,爱胡说,不端重,自己就连看也不看,待金妈拿了水桶跟喷壶出来浇灌牡丹,她也就回到北屋里去了。她的乳娘何妈妈正在又惊恐又发愁,见了她,就悄声说:“姑娘!你刚才在东关……”小琴皱眉说:“妈妈你别管我!”何妈妈着急说:“我不能够不管你,你在东关惹的那是多大的事呀?鲁家五虎是好惹的吗?再说,老太爷回来也一定不愿意,一定埋怨,他才一走你就给他惹事,二少爷那边要是知道了,也得说这于咱家的名声不好听。姑娘!咱们是贞节牌的苏家呀!十七八岁的姑娘

拿着宝剑在街上跟一群大汉子打架,弄得洛阳城的人都知道了,——这,多不好听呀!”小琴跺脚嚷嚷说:“妈妈!你别再在我的耳旁边嚕囌!你再噜囌,我可真要拿上我的宝剑骑上马走啦。我一走可就走得很远,永不回来了!”何妈妈听了这话,才吓得不敢再说。但是小琴的心中仍是烦闷,今天东关的那事竟振奋不起来她的精神,而李大姐的那一席话却沉沉地压着她的心,她连茶饭都懒得吃。后半日就没有出屋,天又黑了,灯又点上了,她就想去睡觉,自思睡了觉之后,才可以免去心中的烦闷,而或者可以梦见江南的滔滔江水与一位少年侠士。她背着银灯,才脱去了身上的小袄,这时忽然外面有人来了,屋门微微地作响开了;小琴忙回头,见外面来了一个云鬓蓬松,身着紫色缎子的女袄,青色长裤的人,病态地手扶着门,由淡淡的灯光中传给她一种亲切的微笑。这正是李大姐。原来她的两条腿竟能下地走路,而且来到这屋。小琴急忙又将小袄儿披上,笑一声说:“我都快睡了,大姐,你怎么起来啦?”说着话,她同时留心着对方的脚底下,见李大姐的裤管又长又肥,直拖到地,只微微露出一点红缎的鞋尖,鞋尖是尖得很,但可不小,恐怕后跟是又肥又大。李大姐扭扭蹑蹑很不自然,很慢地走进屋来,门随

之带上,何妈妈就近过去笑说,“大姑娘的病好点啦吗?”李大姐微微地笑说:“倒是好了点儿啦。”她的那明亮的双眸不断地盯住小琴。小琴里面穿的是贴身的粉红罗衣,赶紧扣纽扣。李大姐半天才走进来,就细声细气地说:“我因为一个人在屋里觉得发闷,才来找我妹妹说说闲话儿!”何妈妈说:“可不是,天还太早,我们姑娘今儿也是太累着啦,为一件闲事,我又说了一句话,把她气得连晚饭都没怎么吃,这么早就要睡,我也不敢拦她。——大姑娘来得很好,您小姊俩谈谈吧!”李大姐又轻轻地伸手拉住了小琴的皓腕,说:“别睡!穿上衣裳!小心冻着,来,我给你扣纽子。”何妈妈过去把灯挑得亮些,说:“李大姑娘这边坐吧!”李大姐含笑答应了一声,扭头去看,见灯旁桌上一口装饰灿烂的宝剑,她看了一眼可并未说什么。小琴这时的心里又渐渐有些舒展,扣好了衣裳,笑了笑又皱眉说:“一到春天,我就觉得身子发懒,又因为作点什么事都有人拦着,都有人不断在耳旁边噜嗦,——我觉着这样活着,真没有一点意思!”李大姐笑拍着她的柔肩说,“妹妹,你小小的年纪怎么说这话?”又向何妈妈说:“妈妈给我们沏点茶去吧。我跟我妹妹玩会,谈会,我给她宽一宽心!”

何妈妈出屋之后,李大姐就低声问着小琴说:“今天后半天,我见你很是不高兴,莫非因为在我那屋里,你听我说到那话?”小琴摇头说:“不是!”遂着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睛说:“我也实在是困倦了!所以我才要睡!”李大姐忽然把眼睛更睁大一些,声音却更压小了一些,说:“今天你怎可以早睡呢!白天时,这里的三哥不是在院说,你在东关打伤了鲁家五虎,那些人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的,你家里的人又单,你三哥的本事又不行,只仗着你一人,你要是睡了那还了得?”小琴听了这话,突吃了一惊,真把倦意齐都驱散,而且更惊讶注意地看着李大姐,李大姐却一点也不急不慌忙地说:“我虽然不会武艺,也没跟江湖人结过仇,可是我经过的,我父亲有时与人争斗,纵使得了胜,可是也得有好几天不得安睡,单刀永远不离身旁,有两次——至今回想起来我还害怕呢!半夜真有人到了我们家里,幸亏我父亲没睡着,才上了房跟他们打了半天,把他们打走了!”小琴怔了一会儿,心里想:“这李大姐别的事情不如我,江湖的经验阅历倒比我多得多,也是因为她的父亲总还在外面混,而我的父亲早已在家享福念佛不问外事的缘故。”当下她就点了点头,可是又笑着说:“我才不怕那些人来呢!别看我睡着,可是也说起就起,打了那么几个恶汉,要累得自己几天不敢好睡可也合不着!”虽如此说着,她却又把衣服整了一整,把额前散乱的头发掠了一掠,她说:“大姐在这儿等着我;我到前院告诉他们,今夜勤着点打更倒是真的!”说着就要往外走去,李大姐却又说:“你带上这个!”她一回身,李大姐就把桌上的宝剑“锵”的一声抽了出来递给她,她觉得:“李大姐的心倒真细!”遂又笑笑,就提剑走出了屋,外面天黑星密,那朵朵的牡丹花都隐在墙角的黑雾里,连影子都不见了。她急移莲步才走出了垂花门,却忽然又惊愕地止住了步。”

她分明看见门的旁边黑兀兀地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她略停脚步,接着把宝剑一举,“飕”的一声追了过去,并厉声问说:“你是谁?”可是那条黑影已经很疾快地走进了靠右手的一条小过道,她剑光闪闪,身子随着剑光也紧追到那里,一看,什么也没有,她腾身上房,四下去望,也只能看见几处院中屋内的几片灯光,何妈妈跟另一个仆妇提着水壶正回到自己屋里去,此外就再无别物,她可真惊讶了,心说:“莫非真是那个腾云虎来了吗?”她赶紧跳下房去,急急走往前院,本想要大声嚷嚷一下,却又赶紧将自己拦住,望见了仆人住的那屋中灯光灼灼,话语嚣杂,大概连苏禄,带打更的耿四全都在这里谈天了。她来到门前先轻轻将宝剑放在墙旁立着,然后,蓦地一开门,向屋里说:“别净说闲话了!”屋里的杂乱之声,当时就都停止了,十几对惊讶的眼睛看见了,立在门外的小姐,就都慌了,有的赶紧拿光着的脚丫向炕下去找鞋,耿四先问说:“小姐,有什么事吗?”小琴却淡淡地说:“没有什么事,只是,今晚你们全不许睡觉,勤打更,有刀的预备在身畔,听见了没有?”屋里的人一听了这话,吓得脸全白了,有的点头,有的发着怔答应,耿四却说:“小姐您就收心吧!有我值夜,他贼!贼的屁也来不了!”小琴把门关上,拿起剑来,两眼又不住地东瞧西望,又飞身上了房,就如狸猫似的,踏着屋瓦,很快地就来到了那东跨院,轻轻地落地,脚下无声,一看,东屋的大嫂已经睡了,屋中一点灯亮也没有,西屋里三哥的那对铁球还不住“叮哨叮哨”乱响。她将剑藏于身后,蹑着脚步往那窗前走去,就听苏振杰正跟他妻子说,“你知道吗?咱妹妹这回的武艺出了名,以后的麻烦少不了,不定有多少江湖的少年侠士来求亲呢!我倒愁得慌,她也不是小孩啦,我瞧她早就想着找女婿……”小琴在外一听了这话,反倒脚步更轻,脸发烧,心里气,可是不能说话。

她又“飕”地一声上了房,同时故意抡起宝剑向屋瓦上蓦然一剁,“吱”的一声,下面屋里的苏振杰“啊呀”了一声,连问:“谁呀?谁呀?”又大喊着:“来人哟……”三嫂也尖声地嚷叫。小琴却已越过屋脊,又飘然跳下了正院之中,开门进了北屋,却又不禁一阵惊愕,只见李大姐,何妈妈,还有一个吴妈都在屋里,那高身材,穿着旧夹袄,花白胡子的李伯父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屋里了。小琴搁下了宝剑,自己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先笑着叫声:“李伯父!”然后又过去拉了拉李大姐的手,又笑着说:“我已嘱咐他们,不让他们睡觉了,今夜里大概不至于有什么事,——即或有事,你也不必惊恐,有我,有我三哥,还有李老伯呢?无论他什么样的强盗来了,咱们也不怕!”李老英雄在那里盯着她们,沉着一张不高兴的脸。这时院里就乱了起来,脚步声,说话声,苏振杰拿着宝剑惊慌慌地进来,说:“妹妹!你刚才没听见吗?房上有人!一定是那腾云虎来了!”说着话还不住喘息。外面搬梯子声,纷纷谈话声,大声骂贼声,更是乱,灯光照得窗子也闪烁惊人,吓得何妈妈跟吴妈都面如土色,身子直抖。小琴却一点也不惊慌,笑了笑说:“什么事情值得这样大惊小怪呢?吓坏了人不要紧,叫李伯父看着有多笑话呢?”这时李老英雄只站在那里不说话,李大姐却不住翻眼偷瞧她的父亲,态度好象带着点羞悔。小琴就向她三哥说:“你出屋,告诉他们,搜查可以,巡守也可以,别瞎喊叫!别人还得睡觉呢!这是怎么回事呀!”又向李老英雄笑笑说:“伯父您请坐吧!您别不放心!”李老英雄只点了点头,却又瞪了他的女儿一眼,说:“你回西屋里去吧。”李大姐深深地低着头,又一步迈不了三寸地慢慢走出屋去了,小琴笑着往外送,并叫吴妈赶上去搀扶。此时院中那些仆人虽未散去,可是纷乱之声已经停止。

小琴一回身,李老英雄就又向她点了点首,赞叹着说:“行!我的单剑小霸王苏老兄弟总算有了一位好闺女,比我强!”小琴笑了一笑,被夸奖得心里十分得意,说:“伯父您为什么不也教我大姐练武呢?”李老英雄摆着手说:“不要提她,她不行!我今天来到你的屋中就是为跟你说这个,你那大姐,咳!自幼便跟着我浪迹江湖,没有受过家教!”小琴笑着说:“伯父客气什么!这样正可见我大姐好,她有经验,多阅历,不似我连家门都不常出,外面的什么事情我也不懂!”李老英雄说:“咳!她是个野丫头,如何能够跟你并比,姑娘,你以后千万不要再跟她接近,”何妈妈这时的脸色也渐渐缓过来了,听了这话,就插言说:“也别不叫她们姊儿俩接近呀?李大小姐是那样地温柔?跟我们姑娘的年岁又相差不多,她来了正省得我们姑娘闷得慌,俩人常在一块儿谈谈笑笑,以后或者跟我在一块儿做做活计,算什么的?您怎么反倒拦住呀!”李老英雄却象是很着急的样子,嘴里柯柯绊绊地说不出话来,把头不住地摇,说:“不好!不好!你们是不知道!我那个女儿实在叫我没有一点办法,她太野,脾气坏,若非被事所迫,万般无奈,我也绝不带她到这里来。她在那西屋住着,只要有个上年纪的妈妈伺候她,也就行了。也就够了,只当她是个病人,是个残废,旁人千万不要理她,否则令我对不起我那苏老兄弟!”何妈妈说:“咳!您怎么这样地说呀?李大小姐多么好的人呀?”小琴却抢过去一步问说:“到底为什么呢?是伯父不喜欢我大姐吗?”李老英雄却沉着脸急躁地说:“并非是我不喜欢她,我只是……不能叫别人跟她亲密,姑娘!话我已嘱咐了你,你可千万记住!”说着就又点点头,说:“姑娘你睡觉吧!我看你们也不必瞎惊慌,今夜绝不至就有什么賊人前来!”说毕,他高大的身子一转,推开了屋门,就迈步走出。小琴却不禁的发怔。

何妈妈都有点生气了,说:“这个李老头子是怎么回事呀?他的女儿——那么好的一个姑娘,跟着这么个爸爸,才算受了罪了呢!”小琴却惊讶地想着:“这事情必有个原因,不然李老伯不至于那么急。”她向外听了一听,觉着李老英雄逝去的脚步儿极轻,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她把门微微推开了一道缝儿向外去看,只见李老英雄的身形是走往西屋找他的女儿去了。何妈妈还在那边说话,小琴却摆手不叫再说,她的眼光由门缝透出去,直投到西屋那浮着澹澹的灯光的窗上,见绛色的窗帘上隐隐有李大姐的影子,而李老英雄走进屋去半天,仿佛父女并没有说一句话。小琴就更疑惑了,于是蹑着脚步儿走出了屋,刚要往西屋的窗前去窃听,就听李老英雄在那屋里咳嗽了一声,带着气似的走出来了。小琴急忙将身向下一伏,觉得李老英雄倒是没有注意到她,就走出垂花门去了。小琴飞身上了北屋,由北屋转到西屋,轻轻地踏着瓦追往前院,却见李老英雄在院中一边走,一边忿忿地自言自语,他说:“咳!养下这么个女儿,真不叫人省心,一个病女子,野丫头,如何可以跟她们小姐常来往?把人家若教坏了,叫我能对得起谁?”一路叹息着,就回客厅里去了。小琴在房上站着又发怔了一会,觉得李老英雄之所以不愿让我跟他女儿接近,也许真是这番意思,不为别的。她又张目向别院去看,见那里灯光晃晃,许多家人还在乱纷纷地瞎找贼人呢,小琴不由得又耍笑,就又轻踏屋瓦,回到了里院,就看见那赵妈拿着溺盆正进西屋里去。她等了一会,才下了房,又走到西屋窗前窃听,就听屋里的李大姐病恹恹的声音,正在吩咐赵妈,说:“溺盆拿来啦?关上屋门吧,天不早啦!我要睡啦!”小琴脚踏着连珠步,又轻又快,霎时就回到了北屋。何妈妈跟吴妈齐都说:“姑娘也睡吧?”小琴却仍摇着头,心中的疑丝缕缕,总是不断。

又待了会儿,她的三哥又在窗外嘱咐她说:“妹妹你睡吧!大概刚才是我听岔了,没闹贼,——许是闹猫。”又说:“即便有贼也不要紧,腾云虎不能来得这么快,小贼也用不着咱们两人,有我一个人就行了,准能把他拴住!”苏振杰这时候的胆气象是又壮起来了。小琴就答应了一声,先把那吴妈打发出去,又劝何妈妈先去睡,她却又靠桌立着发了半天怔,这才去关上了屋门,上好了插关,又把宝剑放在自己的榻上,——为桌上的那盏灯,她又斟酌了几番,结果是“卟”的一声吹灭了,又走近了门,向外听了听,没有动静,她这才到榻上躺下,可是连鞋都不脱,只拉过来一条锦缎的丝棉被盖在身上。虽然困倦,但心里有事,——既惊讶刚才垂花门外瞥见的那条黑影,又猜疑那怪异的李老英雄,并且不明白李大姐到底有什么不好之处,“她的不好大概不是什么病,野,也许是她的品性有过什么不端之处吗?可也不象!”脑里翻来覆去地想着,身子也辗转反侧总是睡不着,外面的更声敲近这院里来,“梆梆梆”敲得不仅勤,而且比往日夜里特别响亮,就使她的精神更加兴奋。她翻身坐了起来,等候打更的人离了这个院子,更声越敲越远了,她就抄了剑站起身来,轻轻走到屋门前,又将屋门开了,略停了一会,才身随剑出,先到了西屋的窗前又窃听,见那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李大姐睡觉大概连呼都不打?”听那赵妈可在梦里直咬牙。她原想去推推门,可又觉着不必,就又上了房,又往外院走去,原想是到那厅房前去听一听李老英雄的动静,不料见第二重的院落中兀然地站立着一条黑影,她当时就在房上止住了步,向下看了半天,看不出这人是谁,只觉得鬼鬼祟祟的很象是个贼,而且是个笨贼。她就“颼”地一声蓦地跳下房来,宝剑未抬,莲钩先起,就将那人踹倒在地,只听“咕咚!当啷!哎哟!……”并有一对铁球在地下不住的乱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