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玉如说了一句将来还有找陆伯清帮忙的时候,他一听这话,以为玉如有提出什么条件之意,便笑起来道:“我就怕你不肯收,只要你说个肯字,做老大哥的,真不含糊。”
他说到这个肯字,把声音格外放得沉重,而且也把两只眼睛,盯在玉如脸上,看她怎么答复,玉如也觉得他说这个肯字时,是十分沉着,却给他装着马虎,也笑道:“别人送钱我不敢要,大哥送钱给我,我为什么不收?有话今天我们不要说,下次再说吧。”
说毕了这一句话,她就只管笑着吃,不再谈了。
陆伯清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了,这就能把我们的话结束了吗?”
玉如向屋子外面努努嘴道:“这里人多,有话何必在这里说呢?”
陆伯清点点头道:“你说你不是个傻瓜,这样看来,我简直是个傻瓜,不是你说,明白了,我简直不知道。你说吧,我该打多少?”
玉如笑道:“你是该打,你说给我的钱,到现在还没有拿出来呢。”
陆伯清果然在头上打了一个爆栗,然后在他的西服袋里,拿出两叠钞票,恭恭敬敬地送到放在玉如面前。玉如像一个不在乎的样子,看也不看,将钞票拿在手上,向袋里一插。这个时候,茶房也就把咖啡水果送来了。玉如看这情形,大概菜是吃完了,就急于要走,因对伯清道:“我们走吧,不要让老太太久等着我了。”
陆伯清也觉得所有的话,今天已经说了个大半清楚,也不留恋在片刻的工夫,催着茶房打了手巾把,就会账要走。然而这又有了一件让他新奇的事,便是玉如擦过手巾把之后,并不避他,在身上掏出一个小粉盒子来,打开来取了粉扑,照着小镜子,就慢慢地扑着粉。扑完了粉,向陆伯清一笑道:“大爷,我们这就去了吧?”
这一句大爷,一句我们,说得异常响亮,听了真是过瘾。
伯清点头笑着道:“我早等着你呢,让我搀着吗?”
玉如站着停了一停,心里想了一想,便笑道:“用不着,我也不是那样风吹得倒的人啦。”
她这样说着,虽然拒绝大爷的要求,但是她的理由,别有所在,并不是避嫌,陆伯清也就不怎么失望。大家出菜馆门,伯清已是抢着在车门口等候。到了这时,玉如可没有什么计策可用,只得和他同坐了车到陆宅来。
这陆宅的听差,听见自己家里汽车喇叭响,早有三四个人,到门口来恭迎。李升在一旁看到大爷和玉如一路坐车回来的,心里大喜。玉如下了车,伯清叫一个听差引她到上房去,自己单独回书房来。李升沏了一壶茶来,斟了一杯。递到伯清手里,笑道:“大爷,你瞧怎么样?我想的这法子不算坏。”
陆伯清道:“你别胡说了。你若说得让上房里知道了,我就把你轰出去。”
李升伸了一伸舌头,退出来,一人借故走到上房,倒是看玉如怎么样,见她出了太太的屋子,却跟着少奶奶后面,到少奶奶屋子里去了。李升一看这情形,大非所愿,便退走了。原来一到上房,恰是碰到他们一家人在饭厅里吃饭。老太太家居无事,就爱个新鲜人儿来往,凑个热闹,所以玉如一进门,她就伸着筷子头,连招了几招道:“赶上了我们的饭了,来吃吧。”
玉如走到老太太身边,看见饭碗空了,就拿过碗来,在旁边小桌上饭盂子里,给老太太装了一碗饭,送将过去。老太太笑道:“哟!这是怎样敢当的事,怎好请起客来给主人盛饭呢?”
玉如笑道:“我这算什么客,就怕是粗手粗脚,不配给老太太盛饭,要不然的话,我们晚两辈子的人,还不应该盛饭的吗?”
老太太听了这话,只是笑,便问玉如吃了饭没有,玉如说是怕误了老太太的约会,早就吃过饭赶着来了。老太太见少奶奶已吃完了饭,便道:“你随着少奶奶到屋子里去等着吧,我们吃,让你老在一边瞧着,我们也就不好意思。”
玉如本想谦逊两句,忽然转了一个念头,就借着机会和少奶奶谈谈也好,于是跟着陆少奶奶一路走。少奶奶的心事,恰和老太太相反,见玉如那样一个清秀人物,心眼儿又极是聪明伶俐,这一拜了太太,可以用干小姐的资格,不断地到宅里来,自己丈夫的为人,还有什么不知道,有了这样一位干妹,恐怕是不妥,因之老太太尽管高兴,她始终是不赞一词。
这时老太太吩咐玉如跟着她,她本是不愿意,玉如却一味地谦逊着道:“少奶奶,我是什么也不懂的人,遇事得请你多多指教。”
首先这两句话,就让少奶奶不能不敷衍两句,及至到了少奶奶屋子里,她先赞道:“这屋收拾得真干净,不用说别的,只看这一件事,就知道少奶奶是个贤德人。”
稍微思想旧一点的女子,最爱人家夸她一声贤德,少奶奶不觉笑了起来道:“贤德两个字,我怎敢当?不过是守着现成一点规矩罢了。”
于是就让玉如坐下,随便谈了几句话。
玉如现出很踌躇的样子来,就笑问道:“大爷这时候不进屋子里来吗?我没出息,可怕见生人。”
少奶奶笑道:“那要什么紧?你既是拜了我母亲做干娘,就是兄妹一样的了,还躲什么?”
玉如听说,就站起来,强笑道:“那不过是一句笑话罢了,我怎么敢高攀呢?我还是到小姐屋子里去坐一会儿吧。”
少奶奶大喜,就扯住她道:“你真守旧,倒和我对劲儿。这时候他不进来的。今天早上,就没在家吃饭,又不知道和他不相干的朋友,闹到哪里去了。”
玉如道:“那我就坐一会儿,少奶奶这种人,我最赞成,以后我得常来,和少奶奶学些三从四德。”
少奶奶道:“你别客气,以后你要来,先知舍我一个信儿,我就先告诉他,不让他进来。”
这样一说,二人就说得很投机了,坐着竟忘记谈了多少时候。还是老太太打发女仆来说,一切都预备好了,可以到戏园子去了。少奶奶本没有打算到戏园子里去的,现在和玉如交情好起来,竟也要陪着去,于是只有太太不走,老太太和小姐坐一辆汽车,玉如和少奶奶坐一辆汽车,一同到戏园子里去。
他们是个大包厢,只带了一个女仆伺候着,还空了三个位子呢。看不到半出戏,陆伯清就来了,笑道:“你们听戏,也不告诉我一声儿,我可也找来了。”
玉如这一排人,都坐在前面,是后面空了三个椅子的,她连忙站起身来,正色向伯清点了一个头。少奶奶和她隔了两个座位,将手招一招道:“你只管听戏,坐下吧。”
玉如靠了包厢一边坐下,她面前扶板上,正摆了一盒火柴,伯清伸过手来取火柴,仿佛很不在意似的,在点火抽烟卷的时间,顺便就在玉如身后一张椅子上坐下。这时他并不看戏,他看看自己的妻,虽然一身艳装,人又胖又矮,头发拖到脖子上,在后脑用一个金压发箍着,只觉得笨而且俗。再看看玉如,苗条的身腰,发梢微卷云钩,露出雪白的脖子,只这后影,就爱煞人。
他们本来得很晚,好戏业已上台多时,前面一排的人,正把戏看得入神,并不注意后面。陆伯清趁着这个机会,就饱看玉如的后影,低头见她右胁下,掖着一条白花手绢,于是缓缓地伸着手过去,用两个指头,夹着手绢的一端,轻,轻地向这边拉。偏是她又十分的机灵,伯清只一抽,她就感觉到了,马上半侧着头,却将眼珠转着向后面看来,接着微微一笑。她并不用手去拉着手绢,也不送过来,只是听其自然地让伯清去牵扯。伯清当着夫人在这里,得着干妹这样的表示,他是非常地满意。只是自己不能向她有什么表示,颇以为憾。而且就是有什么表示,她坐在前面,也是看不见。自己拿了这条手绢过来,向袋里一揣,便把自己用的一条手绢,轻轻送过去,塞在玉如怀里,玉如绝对不做什么表示,只是听戏。
伯清既注意着玉如,又要注意着自己夫人,因之总不敢十分放肆,只觉得神志不安而已。等戏完了,玉如依然和少奶奶同车回陆公馆,伯清简直无法可以近前说话。却不住地在上房徘徊,打听玉如的行动如何。玉如在老太太屋子里坐着,见伯清进来过两次,到少奶奶屋子里坐着,他也进来过一次,却让少奶奶把他轰走了。依着少奶奶,还要留玉如吃晚饭,玉如说是出来久了,不能不回去,于是少奶奶又吩咐开了汽车送她回家。
当她出得大门,只见伯清已先坐在汽车上,笑着大声道:“我们一块儿走,我送你回去吧。”
玉如毫不犹豫地上了车子。车子一开走,玉如便笑道:“多谢你的手绢。我没有什么谢你,还是拿你的钱,请你吃饭。我不肯在你府上吃饭,就是为了这个。”
伯清伸着手,握了玉如的手,连连摇撼了几下道:“你真要了我的命。”
玉如连忙将手一缩道:“你可别乱来,你要乱来,我就先回家了。”
伯清笑道:“你这个人,话真难说,好!我就规规矩矩地。你说上哪里吃饭呢?”
玉如道:“玉露春吧,在那里,我回家近一点。”
伯清是个督军的大少爷,他还有什么顾忌,就吩咐汽车开到玉露春来。
原来这玉露春是王裁缝同乡朋友开的,而且彼此往来也很密切,伯清哪里知道?玉如一进店门,这柜上的账房先生就吃了一惊,陆大爷在北京城里,终日是出入花天酒地之场的,有什么不认得的。至于同来的女子,也极容易认出来,乃是王裁缝家的新娘子。这真奇怪,他二人为何能联到一处?但是,有陆大爷在一路,也不敢盘问,只得由他二人上楼,挑了一个雅座,放下门帘子。不但账房先生认识玉如,有两个伙计,也认识玉如,大家一讨论,决不会假了。玉如对此,绝不理会,坐在雅座内,只管提笔开单要菜。不过这杯筷是对面摆的,不像上午,连着桌子角。
玉如将单子交给了伙计,还吩咐来两壶玫瑰酒。伯清笑道:“酒的名字很好听,你很爱喝一点吗?”
玉如笑道:“酒甜甜的,我爱喝点,你不要甜甜舌头吗?”
伯清道:“我不但要甜甜舌头,我还要甜甜心……”
心里说着,手上就来移杯筷。玉如也站起来道:“你别动!你一动我就先走了。”
伯清只得又坐下,装出那失望的样子,望了玉如道:“为什么你对于我总是这样欲即欲离的?”
玉如叹了一口气道:“并不是我对大爷欲即欲离地,你要知道我是个苦命的孩子,我这样陪着大爷,我们那位还不知道呢,若是知道了,就有一顿大闹。好在我公婆是知道的,这样不要紧。我若和大爷太好了,我们那位知道了,他哪里还会要我,我怎么办呢?”
伯清一拍胸道:“那要什么紧?你靠着大爷。你总能相信,大爷养个两房三房家眷,总不在乎。”
玉如低了头,一手扶着额顶,半遮了脸,一手比齐着筷子头,低低地道:“我也怕你家少奶奶,我不敢和她见面,她老看守着我。”
伯清将桌子一拍道:“实在是可恶,以后你别到上房去见她就是了。”
玉如道:“那更不妥了,现在到府上,我还算是见老太太。若是不见老太太,专来找你,你想,这要一让我那位知道了,更是不得了。”
伯清道:“有什么大不了,给他们几个钱,离开他们就完了。”
玉如道:“你别信口胡说了。我们这种行动,你怕你那位,我怕我那位,不是可以胡来的。就算我那位,我对付得了,你那位呢?回头我闯了祸,离开了王家,我又不敢上陆家,我到哪儿去?”
伯清笑道:“那要什么紧?大爷有钱,不会另赁房子安下你吗?”
玉如鼻子里哼了一声道:“男子得不着女子的时候,什么愿也肯许的。可是人家一上了当,就不管了。你说赁房子我住,有什么保障?”
伯清一听这话,她简直是完全许可了,由心里直笑将出来,只管搔着耳朵道:“你有这一句话,我死也甘心。”
说着,又一拍桌子道:“妹子,你说吧。你要什么保障?只要干哥做得到的,我准办。”
玉如道:“当然是办得到的。我也并不要大爷写什么字据,打什么花押,只要你给我一万块钱存在银行里,我就马上伺候大爷。因为有了这些钱,就是大爷将我扔了,我这一辈子也有吃有喝,就不怕了。大爷漫说拿一万,拿十万也不在乎,况且这个钱,还是放在姓陆的家里……”
说到这里,对陆伯清飘了一个眼风。
陆伯清听说要拿一万元做保障,这实在有点惊异,然而当她飘了一个眼风之后,就不能说出一句不拿的话,而且实在也不是拿不出。便出奇制胜,由小问题答过来道:“这钱是怎样地交付给你呢?”
玉如道:“自然要你取出一万块钱钞票来,交到我手里,我再去存上。银行里的折子一到手,当天我就不回去,请你先给我找好安身之所。”
伯清虽然觉得钱多一点,然而照着玉如自己的地位说起来,就真也要这些才够。而且她说得那样干脆,哪天有了钱,哪天就不回家,那样破釜沉舟地干,也真非一万块钱不可。他这样想着,心里已有点活动,加上伙讦端上酒菜来,玉如先拿了伯清的杯子,斟上了一满杯,送到他面前去,笑道:“虽然是我来请,还是你的钱,这不过聊表我一点敬意罢了。你喝这一杯。”
伯清见她亲手斟上一杯酒,又是甜甜舌头,说了在先,哪有不喝之理?端过酒杯,一仰脖子喝了。玉如笑着又斟上了一杯,却把手按着,不让他喝,笑道:“这一杯酒,我们先谈好了再喝。大爷,你是拿我穷人开心呢?还是真有一番好意?若是拿我穷人开心,我就不再痴心妄想了。若是真的,你干了这杯酒。”
伯清听了她这话,便是假意,也把那杯酒喝了,何况心里头,主意正拿不定呢。便笑道:“你到现在,还信我不过吗?”
玉如道:“我自然是信得过,可是我非得在银行里存了钱,心里总有些害怕呀。”
说着,放开了那杯酒,皱了眉头坐下去,好像心里有很大的忧愁似的。
伯清见她收敛了笑容,鼓着小脸蛋儿,心里很是不忍。端起酒杯,高举过头,对她道:“你瞧着,我喝你这杯酒,你明天到我家来,我就交一万块钱给你,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总算尽了我的心了。”
说毕,咕嘟一声,又将这杯酒喝下。玉如笑道:“若是这样,我就放了心,从明日起就是你的人了。你看我这人爽快不爽快?”
说着,眉毛一扬,伯清真不料一个冷面无情的女子,只两次见面,就完全融化了,足见得女子们,还是爱钱爱官。自己本就有意找个外室,托了许多人,也没有一个中意的。现在总算毫不费力,让自己找着了一个,很高兴地,吃完了这一餐饭。伯清正要说送她回家,她倒自己说了,说是要伯清坐汽车送回家来。
伯清连说自然,笑嘻嘻地,玉如当着伙计的面,掏出一大沓子钞票,拿了一张十元钞票,让伙计到柜上去找零,找来了,赏了伙计一元钱小账,然后和伯清一路下楼,到了柜房外,见着那账房先生,还微笑着点了一个头。现在天色已黑了,出了门,玉如要上汽车,正背了电灯的光。伯清走上前,一伸手扶着她一把道:“不要摔了。”
玉如上车去了,接着伯清也上去了。玉如还是像先一样,靠着车厢的一只角上坐着。
车子开了,伯清见玉如一只手扶着坐垫,他的那一只手,便也按着坐垫,慢慢地向玉如这边移了过来,慢慢地触着了玉如的指尖。玉如只是向车子前面看了出神,并不曾注意到坐垫上去。伯清那只手,在触着玉如指尖的时候,略微顿了一顿,同时,并去偷看玉如的颜色是怎么样?见玉如始终是不理会,这胆子就大了,于是猛然间一把将玉如的手捏住。玉如不像先前手一缩了,就让他捏住,却笑着对他道:“在我未脱离王家以前,我不赞成你有这种举动。你要怎么样,你就赶快把我救出那个穷鬼窝里来。要不然,荤不荤,素不素地,我也是好人家孩子,你对得住我吗?”
说着,向伯清瞟了一眼。
伯清握着她的手,摇了几摇道:“你放心,我说了明天办的那件事,明天一定照办。但是你可不能不失信呢?”
玉如道:“我决不失信,我要失信,难道你还找不着我?俗言说得好,孙猴子总逃不出观世音的手掌心。”
她说到这里,勾着脚,敲了一敲陆伯清的大腿。
陆伯清被她这一碰,由腿上一阵麻酥,直透心窝,除了紧紧捏着人家的手而外,简直不知所措。这时,汽车突然停住了。玉如伸手来开车门,笑道:“到了家了,再见吧。”
她那只手,还让伯清握着,他道:“别下去,咱们还坐着车子,由东城到西城,兜个圈子回来,好不好?”
玉如一伸头,对着伯清耳朵里,说了五个字,将手一缩,就抢着下车了。伯清不但不怪她,反而哈哈一笑。要知玉如说的是五个什么字,下回交代。正是:
多情未必无真假,一事何能定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