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江秋鹜出了冯姥姥家,一直就向学校这条路上来。对于落霞这一番话,究竟也不知道可靠不可靠?但是照理说,落霞固然是不至于撒谎,究也不至于有什么错误?不过这事让她来报告,这可出于意料以外的了。他心里这样想着,只管向学校里走,路也就越走越近。

猛然间,一个人一伸手将他一把拉住,问道:“江先生,你向哪里去?”

秋鹜抬头一看,却是学校里的小听差万有。正要答应到学校里去。万有道:“先生,你千万不要到学校里去。我刚才一出胡同口,见学校门口,前前后后,围满了侦探。他们有装着拉车的,有装着卖零星担子的。他们那一剧情形,我一瞧就知道。还有两个人,我是认识的。现在我们学校里,只能进去人,可不能出来人,我在远处,亲眼看见两个人,让他们带走了。我都不敢过去,你还去做什么?”

秋鹜道:“那不行!我们同事的,应该有福同享,有祸同当。明明知道有人来抓他们,我们怎不去送个信?我早半点钟就知道这事了,我是特意来送信的。”

万有一把将他抓住,无论如何,不让他向前走,他正要挣扎时,只听噼啪噼啪一阵皮鞋声音。万有道:“你听,抓人的都来了,你还要到那里去?”

一言未了,只见街灯下,一群武装警察,约莫有一二百人,蜂拥而来。万有一手抓了秋鹜的手,回头一看,身边有一扇大门,门上钉着两个大铜环,于是一伸手,啪啪啪就把铜环乱打了一阵。

那警察走这里过,看到这两人是在这里打门的,料是这家的人,也就不过问了。万有等他们过去了,低声问秋鹜道:“我还能冤你吗?只差五分钟,你就跑不掉了。”

秋鹜这才觉得危险到了头上,万分前进不得。这里拍了两下门,有人出来开门,秋鹜随说了一个人的姓名,算是找错了人家,就走开了。万有道:“江先生,听说他们最注意的是你,现在他们没有找着你,一定还要到别地方去找你的,北京你是待不住了,趁着他们还没有通知车站,你赶快就搭这趟八点三十分的车到天津去吧。”

这一句话提醒了他,便道:“你这话对,我身上还有七八块钱,到了天津再说。”

小听差道:“这还不妥,请你先到我家去,咱们换了一换衣服再走,那更妥当了。”

秋鹜一想,这再加谨慎一点的事,也未始不可,于是跑到万有家里去,将衣服脱下,取了万有的衣鞋穿上。所幸万有虽住在大杂院中,他只夫妇俩住了两间东厢房,晚上有人进出,同院的也未、曾理会。

秋鹜将衣服换了,一看戴的表,已是七点三刻,非急上车站不可。本当要去谢谢那位姑娘救命之恩,问问她的主人何家,她姓什么都来不及了。加上她那里离学校又近,事实上也不容再去探望,只得摆除一切,直向东车站来。到了站上,买票上车,平安到了天津。

这个时候,广州已经有了革命政府,秋鹜到了天津,自然得着一切接济;安然地南下了。到了南方,无论做什么事,心里就这样想着,这个落霞姑娘与我并没有多大关系,仅仅是那一块多钱的小帮助,不料她对我竟是这样大大地卖力,把我救出来了,无论如何,我要报答她一下。她不是一个寄人篱下,无以自存的女子吗?无论如何,要帮她一个忙,把她从火坑中救出来。但是自己在南方,她在北方,这个问题,怎样去解决呢?想来想去,总想不出一个什么好办法,还是想了个笨主意,写了一封白话信给万有,告诉他认识那姑娘的经过,托他到冯姥姥家里去探问。冯姥姥家住在多少号门牌,他也不曾知道,只告诉万有到天香胡同一带去打听,而且还在信上打了许多的密圈,要万有务必去查问一番,自己也好写一封信给人家,道谢道谢。

万有接了这一个难题目,可不好做文章了。有名有姓,女子还嫌不便去找,仅仅有个名字,既无姓,而且无详细地址的人,到哪里去找?弄得不好,真还要犯嫌疑哩。万有心里踌躇着,这事却没有着手去办,不过偶然经过天香胡同的时候,却不免四处张望着,看看有像江秋鹜所说的这样一个女子没有。然而天下决没有这种巧事,经过了几次,都不曾碰到,意思也就淡下来了。不料只在半个月之间,这位江先生又来了一封信,汇了十块钱给他做车费,催他再打听那落霞姑娘的下落。不但催万有而已,在给万有的函中,还有一封信给落霞的,信封上写明探交落霞女士亲启。万有得了这封信,便想到秋鹜对于这个人是十分注意的,不能不把这封信给他投到了。

于是,趁一个天气晴和的时候,就顺便在天香胡同经过,在胡同路口上,停了几辆等主顾的人力车,几个车夫,站在太阳地里,笼着袖子,将两只脚不住地踏着,在那里取暖,口里可就随便地说着闲话。万有慢慢地走上前,故意对胡同口上挂的胡同牌名看了一看,口里自言自语地道:“哦!这就是天香胡同,胡碰胡撞,就让我碰上了。”

做人力车夫的,都是喜欢说闲话的,一看万有,并不是一个上中等社会的人,一个站着靠近一点的车夫就答言道:“嘿!这个大胡同的名字,都会不知道,那可怪了。”

万有一听,就赔笑道:“可不是?我没有来过嘛。这胡同里有个姓冯的,不知道还住在这儿没有?”

那车夫道:“姓冯的,那是冯老大,你怎么会认识他?他可是在工厂里做事的。”

万有道:“不,我不认识他。我妈和他妈认识。”

那车夫微笑道:“冯姥姥,那是广结广交的人,老人家认识她的多说哩。”

万有听到这话,不觉心里一喜,便道:“我知道这老人家很好,可是我还没有拜会过她,她住在哪一个门牌呢?”

车夫将手向前一指道:“哕!那个小黑门儿就是她家。我瞧见她刚刚买了东西回去的,你这就去找她去吧。”

万有不料三言两语地,把这人的消息探出来了,对那车夫拱拱手说了劳驾,就向那小黑门边来。

到了门边,将门一敲,一个老太太出来。穿了一件长到膝盖的大袄子,一条黑棉裤,却用宽带子,宽宽地系着脚。下面穿着白布袜子,黑鲇鱼头鞋。一把头发,挽了一个大抓髻,戴着一个大银扁簪子,看那样子,竟完全是个旗下老太太。

万有心里一机灵,就向着那人蹲了一蹲,请了一个安,叫了一声冯姥姥。她见万有走来就请了一个安,心里早是一喜,便问道:“你这位大哥上姓?我记性坏,可记不起来啦。”

万有道:“我和大哥同过事,姓万。”

冯姥姥道:“哦!他的朋友。请到家里喝一碗水吧。”

万有巴不得这一声,就趁了机会,和她走进屋去。

冯姥姥让他在正屋子里坐下。便喊道:“小二他妈!小二他爸爸的朋友来了。煤炉子上有开水没有?沏一壶茶。”

万有将手摆了一摆道:“你不用张罗,我有个上司,要我带个好儿来了,给你问好。”

冯姥姥道:“你的上司,谁?我倒想不起来。”

万有笑道:“他姓江,你不能忘了,他幸得你救了他一救。”

冯姥姥本坐着的,这时突然站了起来,两手一拍大腿道:“你这一提我明白了,是那个穿洋装的江先生吗?你提起了这事,真把我吓着了,现在我还要出冷汗,不知道这位江先生,现在怎么样,事情好吗?”

万有在身上掏出三块现洋来,手上拿着,笑嘻嘻地道:“江先生现在不错,他除了问你的好而外,他还寄了三块钱给我,叫我买些东西送你。我拿了钱,也不知道买什么东西好。干脆,我就把钱带来了,你爱什么自己去买什么吧。”

冯姥姥笑着“呵呀”了一声,望后退了一步,向着洋钱拍手一笑道:“这怎样使得,我是待人家一点好处没有,真不好意思花人家的钱。”

说时,将右手在衣服上摩擦了几下,这时她虽不笑,然而她满脸的皱纹,一层一层像中国画家画的披麻山皱一样,那一条一条痕内,都充满了笑意。

万有将三块洋钱伸出来,笑道:“姥姥,你留下吧。人家在南方,你不用,老远地,也没有法子退回去。”

冯姥姥又把手在衣服上摩擦了两下,笑道:“这么说,我只好收下了。”

接着钱,就向袋里一揣。又嚷道:“小二他妈!开水得了没有?给人家客人沏上一壶茶来呀!你看小二他爸爸有烟卷留在家里没有?”

那小二妈在里面屋子里答应着,始终也没有出来。

万有心里想着,或者是没有茶叶,这就不必老在这里抵人家的相了。便道:“你不用张罗,我还有一件事要托重你呢。”

冯姥姥道:“大哥,你说吧。只要是我能办的。”

万有道:“据江先生来信说,这回他逃走,还有个落霞姑娘,对他忙帮大了。他连这姑娘姓什么都没有知道,要答谢人家都答谢不过来。你知道……”

冯姥姥道:“哟!你问的是她。她姓什么,连我也不知道。”

万有道:“你不是天天和她见面的吗?怎么会不知道?”

冯姥姥道:“她姓什么,我看她自己也许不知道呢。再说我们也不天天见面,现在她的东家搬到西城住去了。不过住的地方,我倒是知道,搬过后,我在她东家门口走过一趟。”

万有道:“那姑娘大概很认识字吧?”

冯姥姥道:“大概认识几个字,当使女的,认识字又怎么着?”

万有笑道:“认识字就好,我们这位江先生,有一封信给她,请你转一转,不知道你哪一天有工夫?”

冯姥姥道:“在早几年,一个大姑娘,给人通信,这可是笑话。现在改良的年头儿,这倒也不稀奇了。你说是不是?要不然,说给人传书带信的话,我可不能干。再说这孩子,心眼儿不坏,我就怪可怜她的。可是我又穷得什么似的,烂泥反正糊不上壁。有人能帮着她一点,我也乐意。再说……”

万有听她夹枪带棒,闹上了一阵,底下还有再说,这就没法子可以谈入本文了。因在身上掏出那封信来交给冯姥姥道:“你肯劳驾去送一趟,那就好极了。过了三五天,我来听你的回信。”

冯姥姥接了信,拿在手上掂了一掂道:“这信上可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万有道:“这个你放心,那江先生是个规矩人,决不能瞎说八道,要不是那么着,我也不能带来。这儿到西城,路真也不少,不能让你贴车钱。”

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小叠铜子票,向冯姥姥手里一塞。冯姥姥笑道:“这真不像话,连车钱还得人家垫上。”

万有道:“你别客气,反正这钱,也不要我贴出来。你不要,若是不坐车耽误了事,反为不美。”

冯姥姥听他这样说,也就把钱揣到袋里去了。万有见事已妥,就叮嘱再来等回信,告辞走了。

冯姥姥将他送到大门口,便将那叠铜子票取出来,背了身先点了一点数目,共是十二吊,照市价,又合四毛钱,人家这种礼,总算是送得不算薄了。当时关了门走进来,就埋怨道:“小二他妈,来了客,怎么半天也做不出一点开水来?”

小二妈道:“你不想想,家里喝白开水两天了。我的袍褂子洗了,大袄子破了两个窟窿,怎么见人?”

冯姥姥道:“刚才我们说的话,你听见没有?你瞧这件事能办不能办?”

小二妈道:“我那大妹子,真可怜,要是这位真看上了她,咱们做个现成的媒人,让他拿出几百块钱,把她讨了去。”

小二妈说着话,由套房里走出来,她抱着一个黑胖男孩子在怀里,一件蓝布棉袄,除了脖子下两个纽襻儿扣着而外,其余的纽扣,一律敞着,把一个肥白的胸脯,全露在外。那孩子口里衔着一只大乳,还有一只大乳,像一只大布袋似的,在胸面前只管摇摆着不定,冯姥姥道:“我的大奶奶,你这够多么寒蠢!”

小二妈笑着将大衣襟在胸前掩了一掩,笑道:“人家正乳着孩子呢,所以刚才我没有出来。听那人说话,好像是还送着礼呢。你这媒不会白做。”

冯姥姥道:“这是咱们娘儿俩自己说话,拦不住你直说。这要是让别人听见,什么话,我们图着钱财,拿纤来了。再说这位江先生是好意,要报答报答人家,像他那样人,倒找不着媳妇,老远地惦记着一个穷丫头。”

小二妈道:“现在的年头儿,可别那样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哩!你哪里不行好,真要把他们弄成一对儿,那可是一好两好的事情。就是我,将来也多这么一个大妹子家里做亲戚呢。”

冯姥姥笑骂道:“你是种下麦子,就预备吃打卤面,把话早说完了。小二爸爸回来了,你可别嘴快,又对他说了。他知道了,又得要了钱去,死醉两天。”

小二妈道:“这件事,我准不说,我也望你把事情办成功呀。”

冯姥姥道:“只要不是这件事,你可就说了。”

这一句话,说到小二妈心眼里去了,就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不过冯姥姥知道儿媳决不告诉儿子的,倒在心里放下了一个大疙瘩。

这天过了,到了第二日,小二妈一早地把早饭做得,吃了。将冯姥姥一件干净些的袍褂拿了出来,催着她换上。又将报纸包着插在墙柱子上的一朵红纸花,将纸解开了,亲自给她戴在头上。这就笑道:“现在可以去了,我给你雇车去了。”

冯姥姥道:“真怪,这碍着你什么事?要你这么样子上劲?”

小二妈笑道:“碍着我什么事?还不是那一句话,哪儿不做好事呢!”

冯姥姥这天真没有打算去找落霞的,让她儿媳催不过,只得带着那封信向西城而来。这时,那赵家搬在西城偏西槐树胡同,恰好和原来的地方,成一个两极端,冯姥姥不是有亲戚在这边去,连地名都会不知道,更不要说来找了。她前些时候,在这里经过,遇到了落霞,她指给大门看了。当时匆匆一看,现在是哪个门楼子,却有点仿佛了。她是坐车子来的,直将这条槐树胡同穿过去了,还记不起是哪一个,于是下了车子,再行走回,走到了胡同当中,自己徘徊着,正想找一个人问问,忽然身后有人连连叫道:“姥姥,你怎么来了?我早就想着你啦。”

冯姥姥一回头看时,抢上前一步,拉着她的手道:“落霞姑娘,你好,这久不见,你可瘦了许多了。”

落霞微微地摇了一摇头道:“我还胖得了啦!你今天怎么有工夫往这边来?这几天,我正想着你。”

冯姥姥道:“你连说两遍想着我,这不是客气话,你有什么事要我办的吗?要不然,也犯不着想我啦。”

这句话一问,倒问得落霞发起愣来了。正是:

含情无限缠绵意,只在心虚怯语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