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
瞬息年华驰骤,莫向红尘迤逗。倏忽鬓惊秋,谈说眼前将就。 回首回首,早把机关参透。
这几句说道,人生在世,免不得有个老来日子,大凡做小官的,年纪在十五六岁,正是行运时,到了十八九岁,看看时运退将下来,须要打点个回头日子。如今眼前有一等,年过了二十五六,还要乔装未冠,见了那买货的来千态万状,兴妖作怪,却不知道有这样的行货,偏又有这样的售主。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当初郑州有个骆驼村,周转有一二十里,共有百十个人家。这也是那村中的风水,到出了二三十个小官。都是要做背后买卖的。后来那些小官,见是一日一日,越多 将出来,便分做三等。把那十四五岁初蓄发的,做了上等;十六七岁发披肩的,做了中等;十八九岁掳起发的,做了下等。那初蓄发的,转眼间就到了掳头日子;只有那掳头的,过三年也是未冠,过了五年又是个未冠。那上等的 见下等的坏了小官名色,恐怕日后倒了架子,遂拴同中等,又创起个议论,竟把那下等的围住。下等的见他们围住了,内中有几个认时务的,仔细想一想:“总不然到了百岁,也还是个扒颈?”没奈何,只得硬了肚肠,买个 网子戴在头上。还有几个老面孔,死也不肯干休,毕竟要指望个还转的日子。果然到了,又被他们指望着了,不多几时,却来了一个专收大街的官人。你道怎生打扮?
戴尖尖本色旧毡帽,穿短短光青上马衣。肩扛着一条布袋,脚登的两只皮靴。胖的来金刚模样,长得个魑魉身躯。缓缓慢行到村落里,声声叫道卖胭脂。
这个客人,姓邓名东,一向是个卖枣子的巨商。只因好相处小官,把本钱都浪尽了。后来没了经营本钱,贩些胭脂到郑州来,将就过活。这一日也是偶然来到骆驼村里,只见东家门首,也站着个小官,西家门首,也站着小官。猛的又惹起了当年毛病。但是一件,这邓东一生一世,专好杀笨猪,见了十五六岁的,恐怕不识那些味道,因此眼孔里虽是瞧着,心窝里还不甚想着。就是这些小官,见他东瞧西瞧,也分明晓得他是个要买货的。只是看了这样一个胖壮汉子,先已害怕了,那里还受得那件东西,因此都不情愿去 招接他。这邓东连走了两三里,瞧了十多家,又叫了几声卖胭脂,那里见有个人来问个价钱。这也是他自己错走了路途,难道那些小官,可是用得胭脂着的?他又东西瞧,走两步站一会儿,走两步站一会儿,看看天色黑将下来,恐怕人生路不熟,迷了路那里去投宿。正待转身走出村来,恰好前面有一个小官,唤名刘玉,正站在门首。听见远远叫卖胭脂的,是北路人声音,他却听错了,只道是卖腌猪肉的。心中算计道:“我们一向被那上中两等的围住了,竟没有生活,正没有设法处。不如叫那卖腌猪肉的来,和他扳一个话看。若到是个肯买货的主儿,莫要是说起发他的钱钞,就是腌猪肉,弄他几十斤在家肥肥嘴也好。”算计定了,开口叫道:“卖腌猪肉的,这里来,我们要买哩。”
邓东连忙走上前来,仔细一看,见是个二十多岁的掳头小官唤他,便把个笑来堆到嘴边道:“要买咱老子的胭脂么?”刘玉看了他手里,并不拿些别样,单单只有肩上扛的布袋,就呆住了,暗忖道:“总不然这腌猪肉藏在这布袋里么?”邓东便将手向布袋里,把胭脂摸了二三十盏出来,递与刘玉道:“咱老子不要你的钱,相送了罢。”刘玉见他到也像个撒漫的,便接住了,又想道:“这个人到也抬手,不要管他。就是这二三十盏胭脂,算来也值两钱银子。”也便收了,笑道:“怎么好要客人相送,也罢,天色晚了,请进舍下用一顿馍馍去。”原来那北地人,好吃的是馍馍,听他说,便随刘玉进去道:“咱老子怎么好吃你的,你出一件,咱老子也出一件罢。”你看这邓东,便又使出大老官的术头,就向腰间肚兜里,摸出一串黄边钱,约有三百多文,递与刘玉道:“咱老子这串黄钱,拿去买些烧刀子来,好下馍馍。”刘玉也不推却,接过钱,便去村中沽了几壶酒来。两个就闩上大门,对面坐着。刘东把烧刀子呷一口,嚼上一块馍馍,好不吃得有趣。
这刘玉原是个不会吃酒的,勉强陪他吃了几碗,颊腮上渐渐通红。邓东看了,笑道:“咱老子高兴,在这里要与你亲个嘴哩。”刘玉做作道:“你这个人好不放空,才送得这几盏胭脂,便要思量亲嘴。”邓东道:“咱北路的小官,一个黄钱,便要亲个嘴。”说完,就把个嘴布将过来。刘玉一推道:“像什么模样?调这寡情也没要紧。”邓东道:“莫要做作,咱老子今日还没有吃大蒜,来,不妨事的。”刘玉道:“你北地人,我也曾相处过,那里有你这样动蛮的?”邓东道:“咱老子到也是个撒漫的,若肯相处,莫要讲别样,你家姐儿妹儿搽嘴的上好济宁胭脂, 裹头的清水临淆手帕,一生一世不要拿钱买哩。”这两句话,恰好又打动了刘玉,便没甚回答。邓东道:“还有一说,你这里小官喜欢的是咱北地人的屌,说着个糙茱茱,欢天喜地。偏你这样作难。”刘玉道:“不是那样讲,我们做小官的,不过贪恋几分钱钞。你若肯撒漫,包了身上的穿,包了口中的吃,包了腰边的用,便是斗大的jiba,没奈何,看那家兄分上,也只得承受。你若不肯撒漫些钱钞,有jiba也不干我事。”原来这几句,却是刘玉大套头启发他的话,邓东也把句话儿聊他道:“你明日到咱老子下处来,就撒漫些钱儿与你罢。”刘玉信道是真,遂满面堆笑道:“尊客还在那里做下处?”邓东道:“咱老子在东城门外陈小二官家里。”刘玉点头道:“那也没多路,我明日好来寻你。”邓东道:“那个所在,都是咱老子的乡里。你来莫要错寻了,只问个卖胭脂的客人邓东便是。”说罢,又把馍馍吃了几块,烧刀子呷了几口,起身就走。此日已有更尽光景,村中人家都闩门了,还没有人瞧见。刘玉送他一段路,方才转来。
次日,刘玉吃了早饭,径直到东城门外陈小二家寻这邓东。邓东见这刘玉走到,老大快活,一把扯到客楼上去,把门闩了起来,撒起蛮来,便要思量动手。一把搂住道:“咱老子今日决要与你糙茱茱去哩。”刘玉被缠不过,没奈何陪笑道:“你这个客人,你忒性急,我才走来,一些寒温也没有叙,便要思量动手。”邓东放手道:“你敢是要吃些烧刀子儿才有兴么?”刘玉晓得决然脱不去,只得又笑道:“酒还不打紧,你的本钱先把我看看。”邓东错会意道:“咱老子的本钱都在家里,这个客栈那里多带得来?”刘玉道:“不是那个本钱,要你腰边的那个看看。”邓东方才解悟,呵呵笑道:“咱老子是个愚直的人,那里晓得这些歪话?”便掳起衣服,解下裤裆,把那yang物甩将出来。又坚又大,好不利害。刘玉不敢近前,侧着眼,瞧了一瞧,只见形如粗杵,状若棒槌。刘玉看了,便也害怕起来,咬住牙关,把头乱摇道:“好大的yang物,教我怎么承受得起?没奈何,饶了性命罢。”邓东道:“咱老子这个屌,不知结果了多少个小官,偏你又有许多憎嫌。”刘玉道:“也罢,只要就过价钱。”邓东就把肚兜里的铜钱,都倾出来道:“咱老子也不叫你吃亏,进得一寸,把你一寸钱;进得二寸,把你两寸钱。”刘玉看了那些铜钱,好不眼热,便做个疯脸,脱下裤子来,把个肥腻腻的屁股高高突起,紧咬着牙关,不管疼痛,任他把那个yang物放将进去。
原来这邓东,是个多年拐小官的主顾,帮衬在行,把yang物上多抹了些津唾,轻轻在那肛门前搅了一搅。刘玉打了个寒噤,邓东便款款放将进去。恰好这刘玉又是个会帮衬的小官,把屁股突起来,虽猛,可不知不觉,到进了四五寸。刘东见他着实去得,尽着高兴,又送了几送。那刘玉才有些不好过,把副脸皮挣得通红,挣了几挣,只指望把那玉jing挣脱出来,怎知到挣了进去。这回抵挡不起,把个屁股左掇右掇:“好利害,好利害,我做了一世小官,几曾受着这样苦楚,今番把个性命断送在你手里了。”邓东道:“你怎说这样的话,咱老子正不曾尽兴哩。”便又着实抽了几抽。刘玉将身子一扭,突地把那个玉jing甩将出来,邓东也就泄了。刘玉随即纱上裤儿道:“你适才说过的,进得一寸,把我一寸钱,你却都进去了,这肚兜里的,都倾把我还不知够不够哩。”邓东也不回说有钱,也不回说没钱,只道:“莫要忙,坐在这里,待咱老子去买些菜饭来,耍到晚去罢。”刘玉也是枉做了一世小官,眼孔里不知认过了多少人。一时间到识不出邓东是个久惯脱空、拐小官的主儿,那两句是他脱身的话。刘玉便凭他拿了肚兜里那些铜钱,转身走下楼来,一道生烟,竟不知他去向。
刘玉坐在客楼上,看看等到下午,那里见个邓东走来。心中暗想道:“终不然到是个会欺骗小官的主顾,难道我就着了他的手法?”只是将疑将信,只道他还转来。又等了一会,渐渐天色将晚,没奈何,纳了这口气,只得回到骆驼村里。到了第二日,清早起来,竟不到陈小二家,牢牢把在东城门首,专等那卖胭脂的邓东进城,和他讲个道理。那晓得刘玉这等凑巧,这个邓东又胜过他,再不进东城门来,竟往那西城出入。刘玉站了一日,好里见过邓东的影子?便懊悔道:“也是我自家不老成了,少不得经纪人,断不得经纪路,除非他回了家乡便罢,不然,毕竟要到街上来,那时和他算个帐去。”思相定了,依旧回到村中。
约莫过了两个多月,邓东又想起刘玉那一段好滋味,打点了些旧欠帐,换了两件整齐衣服,大模大样,又踱到骆驼村,东瞧西瞧却不认得刘玉住在那一家。说话的,你又道差了,依你说,邓东两个月前,也曾在刘玉家吃馍馍,如何这番来,连个住居都不认得了?有一说,那日来的时节天色将晚,不曾认得明白。这邓东站住了脚,相个不了,正没个理会,恰好刘玉同了几个下等小官,站在那里商量自家伙里的事。这邓东摇摇摆摆,大步走上前来,正要问一声看,刘玉认得是邓东,连忙赶向前,把他一交推倒。邓东爬将起来,见是刘玉,厉声喊叫道:“这囚攘的小花子,敢耍打咱老子么!”说完,便去脱下衣服,两个打做一团。旁边那几个小官是新加团的,那里肯倒架子。况且内中也有几个着过道儿的,见刘玉被他揪翻在地,一齐磨拳擦掌,拼力上前,打个不了帐。邓东虽是这样一个胖壮汉子,气力也自有数。自古道:双拳难敌四手,那里打得这几个小厮过?便喊破了嗓子,老了个身子,飞也似的跑出骆驼村去。诗曰:
昔日聪明今日痴,骆驼村里竟甘偷。
虽然脱得身缓去,未必灾危可尽除。
刘玉见他赤身跑了,晓得是个不肯干休的局面,还要赶出村去,和他见一个手段。内中有个小官,走上来一把扯住道:“古人说得好,穷寇莫追,他已吃了我们的亏去,料来不肯干休。况且他又是个异乡孤客,这件事明日决要经到官司,方才结煞。如今我们下等的,共来的也有十七八个,一齐会集出来,捻了些衙门使费,及早到州衙里去,告他一状,才可免得上中两等背后讥笑。”刘玉道:“讲得有理。也不要干涉众人,我便去变卖了家堂土地。”商议定了,连忙做了一张告状,就以父亲刘华名义,向州衙投告。你道这状上如何写:
告状人刘华,告儿为人鸡奸事。恶棍邓东,藐官玩律,逞膂力僻路行凶。良儿刘玉,守法持规,遇冤家残身几毙。孽镜台前,除奸剿恶,骆驼村里,戴德顶恩。上告。
说那邓东,吃了这场大亏,到没有个认真的意思。不料刘华先告了他,免不得要到官府去分辩几句。也去写了一张诉状,到州衙投下。次日州官升堂,就唤两家听审。竟不叫起刘华,先把邓东叫将上去,把事情从头至尾问了一会,再唤刘玉两个当面对理。原来这个州官,平日是不肯相与小官的,听了他两家口词,老大发怒,站立在公堂上,指定刘玉骂道:“如今世上,分明是你这些人坏了风俗。这样年纪,兀自要做小官,难道到了六七十岁还是个扒颈,好没廉耻!”刘玉道头道:“爷爷,这是邓东硬逼小的,小的实是不情愿的。”州官大喝道:“胡说,我也不究到那鸡奸上头去,只究你个这样年纪,还不带网 巾。”叫左右把他拿下去,笞三十板来。刘玉见州官句句都驳得有理,无可分辩,只得受笞三十。起来又告道:“望爷爷饶了小的罪罢。”州官摇头道:“若饶了你的罪,后面人就要看样。也罢,只摆站一年罢。”遂把笔判道:
审得刘玉,村落顽民,年方约三旬,强逞未冠美丽。身容六尺,乔妆弥子妖娆。借掳发之行头,搏换一朝酒食;窃小官之名色,希图几贯钱神。不惜父娘血肉,消到处良民;凭将衰配身躯,做作异乡孤客。非宗门之无玷,实风化之有伤。若不翦除若辈,将何警戒将来?笞三十,以赎前愆,徙一年,毋贻后悔。
州官判罢,才唤刘华上去,对他说道:“你也本当究责,姑宥年老,只定一个养子不教的罪名。邓东,姑念异乡孤客,遂出免究,不许容留本处地方,着落歇家,及时驱逐出境。”两家连忙倒身叩谢,一齐赶了出来。这回邓东着实得了便宜,出了州衙,飞奔到陈小二家,收拾行李,随即起身出了郑州境外,全不识他去向。诗曰:
得便宜处失便宜,要得便宜早见机。
看彼金钩才脱却,摇头摆尾复何之。
刘玉输了官司,恐怕上中两等笑耻,便不回到骆驼村,领了批文,竟自摆站起身。那些上中两等的,见他要摆站去,却也同调相怜,都来赞助盘缠。后来那下等的,见倒了架子,丧了锐气,共有十七八个,一齐心回意转,都不愿做小官了。两三日内,都带了网 巾,各自别处经营。骆驼村渐渐日衰一日。看来那些下等的扒头,都叫做识得时务的,即使不肯回头,不只坏了小官本色,抑亦有玷上中两等矣。因是以赞之云:
一朝天赋大聪明,始信桃源可避秦。
果是东君难释手,上中队里别搜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