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外面的天色更黑了,因为来住店的人更多了,所以声音更显得嘈杂,并有人大声唱戏,好像是那刚捱了打的什么海蝎子短杰常松的怪声,唱着:“一见娇娘心喜欢……”又大声地说:“一脚成仇恨,点点记心头!”飞环女在这里听得很是清楚,她更心里想:“快点把我接了去吧!我不能够在这儿住了!……她所以更盼着蛤蟆嘴快些回来,更希望着白面侠岑山玉能够跟着一块儿来,这是能够的,巢湖畔龙王庙里一夜幽情,至今仍然宛如昨日,不,就是在眼前,他那能够忘了我呢?那能够得了信不当时就来呢?他快一点来吧!什么要迎娶不迎娶?今夜我就到他家里拜见公婆吧?我还得赶紧换上他给我预备的新衣裳,我再也不穿绿颜色的衣裳了!这有多么难看?

我也不再动那钢环了!不再与一些江湖上的人,像高傲的盖江东,奸坏的这海蝎子,还有那粗鲁的,长得那么难看的庞大凯,我不与他们见面了,只与岑山玉相伴相陪!心里越想越喜欢,也越急,只要房间外有一点脚步声,她立时就趴着屋门缝往外去偷眼瞧,可是过了许多时,屋中的灯油仿佛都快干了,店中也显得清静了,那个店伙蛤蟆嘴,却仍然是没有回来,她到院中去看,又到门外去找,见店门前的灯笼都已经灭了,很多的屋里也熄了灯光,依然不见那蛤蟆嘴的影子,向别的店伙打听,却听说是:“谁知道蛤蟆嘴那儿去啦?也许是赌钱去啦,也许是喝酒去啦,也许是找他相好的娘儿们去啦!”飞环女听了这话,又觉着很是生气,但是现在她得忍着气,走回里院,还不住的回头,身后倒是没有什么,那蛤蟆嘴还没有回来,但见那西屋,灯光明亮,那海蝎子常松却一个人在屋子里闪闪的舞刀,一幸亏他那房间还大。飞环女也不理他,又回到自己的房间,却急得自己向自己不住地顿脚,又在屋里来回地走,走得两脚都发酸了,泪也不知为什么,簌簌地流下了两行,蓦然间,见那蛤蟆嘴才又进了屋,飞环女就赶紧问:“你见着他了没有?”蛤蟆嘴一边喘气一边说:“我见着他,倒是见着他了,可是他向我扳着少太爷的架子,他今晚上正请客,这时候刚散席,他也有了闲功夫啦,可是就不理我,我跟他那书僮儿,费了好多的唇舌,把我这张蛤蟆嘴,都快要说破了,可是,书僮儿也把我说的徐小姐已经来到的话告诉他了,可是,可是……”飞环女赶紧瞪大了眼睛。“可是岑少太爷一句话也没说,我看着事情可是有一点儿不大妙!”飞环女当时就呆了,又问说:“你看着了什么庙?”蛤蟆嘴说:“我说的是妙,不是说的庙,庙叫和尚住着啦,和尚才是好人,可惜岑少太爷不是和尚!”飞环女说:“你这话,我听不明白?”蛤蟆嘴说:“你的事我也弄不明白,因为岑少太爷家里本来有老婆,孩子也五六个啦,怎么会又要娶你呢?”飞环女吃了一大惊,说:“是真的?他家里真有妻?”蛤蟆嘴说:“谁不知道,他不但有妻,还有妾,在外边假充侠义,实在是贪花好色,因为他脸白,有钱,会武,也有势力,娘儿们就都迷他,徐小姐你是个小户人家的姑娘,刚才,我要是没看出来,我还不能跟你实说,因为我还想把你们弄成了,弄几个赏钱儿花花呢。现在我一瞧,敢则是不行!白面侠不认人,我的腿是白跑啦,嘴也瞎费啦,赏钱是作梦,我劝小姐也趁早儿别再作梦啦!明天快骑马回家另找婆家吧!别在这儿赔店钱啦!这儿的店钱可不便宜!”飞环女浑身乱动,眼泪不住地流,摇着头说:“我不信,我绝不信他是那样的人!”蛤蟆嘴说:“你爱信不信,因为我们是在店里当伙计的,你是一位过路的女客人,我们不能欺负你!”飞环女忽然地说:“我这就找他去!”蛤蟆嘴说:“你要去找他,可要小心着!他家里有大护院,二护院,还有他爸爸由衙内派来的人,更有他的老师,九头狮子苗天树,那个人,好说是一位老英雄,坏说就是一个老凶贼,连盖江东盖大爷都不是怕他,是不愿意理他,要不然刚才为什么说是不管呢?”飞环女此时连话都仿佛说不出来了,她颤颤地很费力地才说出:“劳劳你的驾!你带着我这时候就到,到,到白面侠的家里,我给你银子……”蛤蟆嘴挺起来胸说:“不给银子我也带你去,因为刚才我,好心好意地去找他们,我说请岑少太爷想点法子吧!您在什么地方认识的一个女的,长得很好看的,穿着一身绿的那位年轻的姑娘,现在找了您来啦!您趁早接到家里来,当个姨太太……”飞环女听到这里,头就觉着一阵发晕,又听蛤蟆嘴说:“我又跟他说:不然您就拿出些钱来了结这件事,千万别闹到老太爷的耳朵里,因为老太爷新升的知府,最愿意人称颂他,最不喜欢人说他纵子为恶,欺凌民女,无法五天,不但他对我不理,他家那个大护院、二护院,差一点没把我揍出来。

现在我就把你带了去,我还教给你一个主意,你到了他家门首,你就撒泼打滚大哭大闹,他准没有一点办法,反正你放心,他是知府的儿子,决不敢在城里打死人,你又没犯罪,他不能把你押在监牢狱,你可千万别听信了他的花言巧语,他的那个嘴,真比我这蛤蟆嘴还靠不住!”飞环女点头,说:“你就快带着我去吧!”她身上什么也不带着,就出了屋,但这时突见有一个人似是才从她这屋的窗前偷听完了话,见她出来了,便回身就跑,这人个子短小,手中尚且持着白刃,且跑且哈哈大笑,似乎是很高兴,又称心的样子,就跑回西屋里去了。飞环女知道这又是海蝎子常松,心里虽又一阵生气,可是此刻她实在再也顾不得别的了,就装做是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就跟着蛤蟆嘴出了店门,蛤蟆嘴倒直发愁,说:“了不得啦!徐小姐你把人得罪了,我也把人得罪啦,你倒可以明天骑上马一走了事,我可离开这个店,没地方找饭吃,我看那海蝎子常松,饶得了你,他也饶不了我,因为我直帮你么,他还不生气,明天我非得去找盖大爷,他不救我,我可就不行啦!”

他领着飞环女由此往北再往西,这时半轮月悬在天空,但被乌云给遮住,所以仍然是十分的昏暗,天气又热,蛤蟆嘴身上的小褂都披不住,顺着脖子直往下流汗,飞环女不仅也从鬓边往下淌汗,眼泪也是更不住地往下流。

这是凤阳府城,现虽二更已过,街上仍是显着繁华,酒楼上的灯光还都未灭,依然有人在大声地猜拳,更有些男男女女的乘凉的人,像这样夜深,仍在街上谈谈笑笑,带着灯笼的骡子车,载着谁家宴毕归来富家女眷,车轮子也“咕噜噜”地响,似发着欢乐得意的声音,人人都欢乐,只有飞环女此时的心,真似已经被无情的利刃一块一块给割碎了。

她一个生长在荒江、幽谷、竹林里,跟着一个古怪的老太婆长大了的少女,她爱慕的原是浮华,钟情的原是少年的郎君,她所经的世故太少,但如今似乎全都经过了,可是她的钢环已被骗,纯洁的身子已失,痴情的一颗心是真的不但已碎,还滴垂着血。

她本来连日疲劳,今日尤其力尽精疲,腿痛足酸,但她依然不甘心,她誓死也得去问问,或者就杀了那白面侠,她觉得人情是太险恶了,自己又太不聪明了,现在惟一的痴心梦想,就是盼着蛤蟆嘴说的话都是假的,白面侠原来并无妻子,而且他确仍有情。

走了一会,脚更酸痛了,就望见眼前有一座很大的衙门,蛤蟆嘴说:“别往那边去!那边就是府台衙门,白面侠的爸爸就是那里的官,你还许能够惹得起白面侠,可是他的爸爸,你必定惹不起!”飞环女不言语,随着他就走进了离着这府衙不远的一条胡同,这胡同里的房屋很多,而且都是很高大整齐的,门户倒不多,这可以说明在这里住的都是富贵的人家,蛤蟆嘴就指着说:“你看那边的大门,那现在就是岑知府住,他是新搬来的,因为他升了官,房子也就得随着大,他原来作知县住的那所宅子,是在那边,就是那个半间门洞的黑门,现在就是他的儿子白面侠在那里住,父子两人算是分开住了,白面侠现在也不考秀才,不想中举,专开米行跟钱庄……你看见了没有?”飞环女已藉着朦胧的月光,把那个黑门儿看得很是清楚,就点了点头,蛤蟆嘴又说:“好啦!你自己去吧!我不能够再跟着你去啦,要叫他们知道是我把你领了来的,今天他们就是不能杀我,早晚可也得要我的命!”飞环女又点一点头,奋然地往那边就走,这时天色实已不早了,胡同里好像是没有一个人,可是及至她走到了那黑门前,却忽见那门前的上马白上坐着一个人,见了她,就厉声问着说:“喂!你是干什么的?黑天半夜还到这里来?”飞环女一看,是一个男子,模样儿看不清楚,可看得出手里是拿着一把刀,飞环女就想着这个人也许是这里的护院,遂就一面防备着他用刀来砍,一面就回答着说:“我来找个人!”这护院人更厉声地说:“你找谁?”飞环女也生着气回答说:“我找白面侠岑山玉!”护院人说:“岑少太爷没在家!”飞环女说:“我知道他是在家里了。”护院人说:“他在家了,他睡觉了不见人,你也是没法子!”说着,又向怀里摸出了火镰,用火绒和火石一打,当时就发出光来,他想藉着这点火光照看一看飞环女的脸,但飞环女现在早已经拿定了主意,她想着:我这一回可要学得厉害了,可要下毒手了,用狠心了,于是她就趁着这护院人打火的当儿,她就蓦然地“吧!”的将这人胳臂上挟着的一口刀,夺到了手中,这个人惊得“啊呀!”一声大叫,把火镰也扔了,回身就跑,飞环女却一个箭步,猛地追了上去,钢刀一挥,正斩在这人的背上,这人趴在地下了,不住地大声惨叫,飞环女却转身到了墙的近处,一纵身就蹿上去了,向下一看,各屋中的灯火齐明,有人嚷嚷着:“快到外面去看看!拿上家伙,看看去!一定是大护院出了事了,飞环女来人了!”飞环女一听,知道这里原来有准备,心里就更发恨,心说:“白面侠!你既知道我来了,你不到店里去接我,却反倒叫你的大护院在门外预备着我来?你可也太坏了!但是这又有什么用?于是她等着各屋中的一些人拿着兵器,打着灯笼,约有七八个,都出了屋,都不只慌忙纷乱,并且气势汹汹。飞环女却手舞钢刀,飞身向下一跳,就跳到了院中,这几个人都更惊慌了,齐声喊着:“啊呀!来啦!快把她打走!”飞环女更恨,心说:我来了,你们还要把我打走?难道这是白面侠吩咐你们的吗?她遂就一面急舞钢刀,杀得这七八个人虽然都用刀枪棍棒向她来招架,同时却都向旁去闪,往后去躲,一面,飞环女却怒声尖锐地喊着:“快叫白面侠来见我!快叫你们的岑大少爷来见我!岑山玉!你快出来!你藏起来不行,你得还我的飞环,你还得,还得……”她一面舞起了钢刀与这几个人厮杀,一面她却不住地流泪,此时这里有一个二护院,先跳出墙去看见了他的哥哥大护院已经受了伤,气急得他又跃墙回来,手抡着一只板斧,扑上飞环女就狠剁,骂着说:“狗娘儿们!你敢伤我的哥哥?”飞环女展刀相迎,刀起寒光,飕飕地迎杀,然而她眼中的热泪依旧不住蔌蔌的向下滚落,泪水已使她的眼睛模糊,她也看不出对面都是什么人,她只是奋勇地抡刀上下翻飞,左右杀砍,前后遮拦,她的娇躯随着手中的刀光敏捷地跳跃,同时她又气忿悲痛地呼唤:“岑山玉!良心丧尽的岑山玉!白面侠!你快出来吧!”对面的二护院真凶,两柄斧子时时都要劈碎了她的头,幸仗她飞环女刀法紧凑,能迎能杀,身躯也俐落会躲,但她的心是越来越觉沉重,气都有点喘不过来了,又喊叫着:“岑山玉!你出来!我见你一面就行……见一面就行……”一面她却刀法不乱,那二护院双斧并使,然而无隙可乘,他就骂着说:“好厉害的娘儿们!冲你这样子,我们大少爷也不能要你,他早又有了漂亮的新娘儿们了,你这下贱娘儿们,谁也不要!”又喊着:“快到大宅里去请苗师傅,苗师傅来了,一下子就得把她捉住,那时咱们掷骰子,谁掷的点儿大,谁就要她……”他大声吆喝着,当时就有人跑了去请什么苗师傅去了,这里凶猛的二护院率领六七个人已将飞环女围住了,长短的兵器齐来进取,但二护院的还在喊:“别伤她的头,伤她的腿倒不要紧,少太爷不要她,我可还想要她啦!要她一给我的哥哥报仇!”枪棒此时都向下来取,飞环女莲足腾跃,同时还得急急地以刀向下迎拦,并且翻刀杀砍,她的已碎的心仍然火热悲痛,又惨声地呼喊:“白面侠!岑山玉……”这时却从房上“吧”!的一声飞下来一片瓦,正打中了飞环女的头,飞环女的头一晕,眼睛一阵发花,双腿一软,便坐在地下了,二护院的双斧狠狠地落下,比住了她的头顶,四边的棍也压住了她的肩,枪尖也对准了她的胸和后背,但房上忽然有人喊说:“不可伤她!”下面的人一齐仰着脸去看,就见房上一个短小精悍的人,手持单刀,站在上边说:“是兄弟用瓦将她打晕了的,这小娘儿们厉害得很,单凭你们诸位还许不行哩!现在兄弟还要把她带走!”下面的二护院又生气地说:“啊!……你这小子想来抢便宜,你别看我们跟她拚,可是这小娘儿们还是我们少太爷的人哩!你想来伸手向我们少太爷的碗里抓肉?你倒想得不错!”房上的人又说:“我是淮河口饿牛滩的滩主海蝎子短杰常松!”此人一道出了字号,把下面二护院的等人都吓了一跳,更都一齐仰着脸去看,房上的海蝎子短杰常松又说:“我是来在凤阳办事,在店里无意中遇着这个小娘儿们,我见她人虽厉害,可还长得不错,我想把她带回去教训教训,请你们转告给岑少太爷,给我这面子,只当是送了我一份儿礼,将来无论你们这儿的那位,要到了我的滩上,我决不慢怠!”二护院的说:“常滩主!这件事我们作不得主,得问问我们的少太爷!”然而,他们还没有去问,此时他们的“少太爷”,也就是飞环女呼喊了半天的白面侠岑山玉,已经倒背着手儿,迈着方步,从里边的“屏门”以内走出来了,他说:“原来是常滩主,常十兄来到了,我久仰你的大名,可是你说的话办不到,这个女的我还要哩!”遂就吩咐二护院的等人用绳子把飞环女捆上,他又向房上说:“对不起!我今晚刚请完了客,没精神,不能请你下来喝盅酒,只好改日去拜访,只是烦你去向外人说,这飞环女,竹香岭什么赛隐娘的养女儿,今天已经被我所拴,并且向我下了跪了!”说时用手一指,其实这时飞环女并没有向他下跪,只是坐在地下,身子被几个人按住,手脚都绑上了绳子,她只是“呜呜”的痛哭,房上的海蝎子又说:“我刚才说的那话办不到吗?”白面侠说:“也许办得到,但你先得下来跟我较量较量?”房上的海蝎子笑着说:“那又何必呢?我在淮河口有盐滩,有庄子,我还有不少只贩运私盐的船,处处还得求你岑少太爷关照,再说以你向来作的这些事,说不定哪一次你在各处全都站不住脚,你就得找我去,投靠我去,咱们两个人平日虽少来往,但是早晚要离不开,终久得交一交,何必为这么一个娘儿们伤了和气?抓破了皮?你要你就要,今夜我算是白走了一遭,你制服了这么一个娘儿们,叫我给你去传名,我也办得到,可是你得提防着盖江东,不用我去跟他说,恐怕他早就知道了,因为刚才在店里他已经跟这娘儿们见了面,他那个人可是交朋友真热心,一旦翻了脸也必无情,而且闲事他不管,管起来他就没有完!”白面侠哈哈大笑,说:“他在我们凤阳开买卖,他难道还真敢来得罪我吗?再说,这个飞环女,本来是我的人,外人他谁也不能来管!”房上的海蝎子又说:“这就完啦:再见再见!过些日我必来给你贺喜!”说毕,就转身由房上走去了,这里,白面侠又向飞环女瞪了一眼,见飞环女仍在被捆着低着头哭泣,他就用脚去踹,怒骂着说:“我看你那天的威风还在那里?那天你竟敢叫岑少太爷我给你这么一个丫头磕了头?侮辱我?仇恨呀!现在你就是给我磕了头,我也不能纳你为妾!来!”旁边二护院的等人一齐答应着,白面侠就吩咐着:“把她捆绑结实一点,先抬到里南院屋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