吁嗟乎新政策

却说光绪三十二年七月十三日,皇帝降了上谕,预备立宪。看官,须知旧社会的俗话,圣天子有百灵辅助。这百灵是甚么东西?便是诸天菩萨。当日皇帝降了这道上谕,值日功曹正在旁边伺侯,看见了,连忙到天上去奏知玉皇大帝。玉皇大帝听见了,暗想近来每每闻得说立宪立宪,但不知这立宪是什么东西?但是下界已经做了,天上岂可不做。不免召集群仙及诸佛菩萨,商议这件事。因命香案吏到各处去宣召,准明日早朝仪事。到了明日,群仙诸佛果然齐集,玉皇大帝曰:“昨日值日功曹奏报,下界人皇降下谕旨,预备立宪。朕想人间既已立宪,天上岂可向隅,所以特召卿等商量,务望各抒所见。”

文昌帝君奏曰:“不可,我们天上自有天上制度,那立宪的名目,系出在外国,岂可以用夷变夏。”

日游神曰:“不然。我每日在下界游行,听见下界人常说,什么天演淘汰,优胜劣败。果然彼优我劣,又何妨舍已从人呢?”

玉皇大帝曰:“二卿不必争执。依朕之见,立宪之法,我们尚在未知,不如派人到外国去考查考查。果然可行,我们又何妨舍短取长呢?但不如何人可去,卿等自去朝房商议,议定了冉来奏知,候朕降旨。”说罢退朝。众神遂退出凌霄宝殿,在朝房集议。

文昌帝君怒容满面曰:“甚么立宪!下界人只讲得一句变法,便停了科举,遂使我的血食登时冷淡起来,此刻索性闹到天上来了。”

魁星曰:“岂但是你,便连我这枝朱笔也没用了。你不见我么,举起手,高高的提起这枝笔,永远没得点下去,好不难受!”

香案吏叹曰:“岂但你二位,还有可怜的呢。自从那年中国把台湾割归日本,日本听说是个立宪国,崇尚西法,不敬神道的,所有台澎一带的府县城隍,都没了事,犹如裁缺官儿一般,都到天上来候补,天天到我这里来钻门路。你道可怜不可怜?”

夜游神拍手道:“几个府县城隍,又算得什么。你还不知道,自从台湾归了日本之后,几十万个灶君,莫不流离失所,穷得十分可怜,跑回内地来,无可托足,往往饿急了,扒到人家灶突上窥探,等人家的灶君睡着了,却下去偷冷饭吃。内中只有三四个得着好处的,这三四个跑到上海,查一查,见金隆、宝德、密采里等几家外国饭店是没有灶君的,他们便各据一家。天天吃大菜。剩下那些穷饿的,到了无聊之极时,便设法唆人家弟兄不和。”

香案吏曰:“他唆人家弟兄不和,做甚么呢?”

夜游神曰:“唆得弟兄不和了,少不得要分家,分了家,便多一只灶,他好去享现成啊!”

香案吏曰:“这未免损人利已了。但不知他们既能盘踞着外国饭店,又为什么不仍然盘踞台湾人家呢?”

夜游神曰:“岂不闻下界人言:信则有,不信则无。台湾人降了日本,受了日本人教化,全都不信了,所以他们也不能立足了。”

香案吏曰:“此话不足信,难道上海外国饭店、便信神道的么?”

夜游神曰:“这又不然。外国人虽然不信,然而所用的厨子都是中国人,他们心中时时有个灶君在里面,所以便可乘隙而入了。”

纠察星官曰:“你们不必闲谈了,奉旨所议的事议起来吧!不然,我要纠参了。”

李铁拐曰:“这是到外国的差使,第一件最要的是跑得快,总用我这个跛脚的不着。”

香案吏曰:“要跑得快的,莫如齐天大圣的筋斗云。”

孙行者曰:“那吒三太子的风火轮也不弱。”

那吒曰:“电母更快。”

电母曰:“我是女子,不便出使,我可保举雷公,他走的同我一般快。”

香案吏曰:“有了三位了,多议几位,恭候钦定吧!”

众人低头寻思,要走的快的,再没有那个。

孙行者拍手曰:“有了,天速星神行太保戴宗。”

戴宗曰:“如派着我,我也愿附骥尾,去看看外国景致。只是我又想出一个人来,却是个隐者,今日也不在此处,不知他肯去不肯?”

香案吏曰:“管他肯不肯,你说了出来,玉旨派了他,怕他不去!”

戴宗曰:“御风而行的列御寇,不好么?”

众人一齐说好,于是再想不出了。香案吏就把这五个名字,开了单子,复奏上去。玉皇大帝批下玉旨,五个都派了。香案吏捧了玉旨出来,雷公埋怨戴宗曰:“你好好的引出一个列御寇来,此刻到那里去寻他呢?”

戴宗曰:“他总不出岱舆、员峤、方壶、瀛洲、蓬莱五山之中,只须求大圣去走一次。”

孙行者曰:“你胡思乱想,想出这么个人,却叫老孙去跑路。”

当下各人散值,孙行者自去寻列子不提。单说玄武上帝座下的龟蛇二将,是日也随同入朝,听得诸神议事,回去,龟谓蛇曰:我前两年私自下凡,去伏了两年文华殿大学士,深知这立宪的弊病。如果天上立了宪,我们的门包也要革除了,如何是好?”

蛇大惊曰:“我终日只知钻路子,如何懂得这个。既然如此,我们要设法阻止才好。”

龟曰:“只你我两个不济事,必要多邀两个来商量,才有把握。”

说罢,便叫所用的三小子,去请太上老君的青牛,太阳星君的金乌,太阴星君的玉兔,文昌帝君的特(文昌坐骑名),姜太公的四不象,关圣帝君的赤兔马,二郎神的哮天犬,张果老的驴,不一会都到了,龟便将立宪的弊病对众宣布,又言请各位来,商量阻止之法。

哮天犬曰:“罢了,罢了,我刚刚保送御史,满望得了缺,可以卖两折,今据龟大哥言,门包都要革除了,这卖折更不必说,没有望的了。”

驴曰:“就是我们在此空谈,也谈不出一个阻止之法,总要请出一位有势力的,方能办事。”

赤兔马曰:“我们不如各求其主。”

金乌曰:“不可。凡我们所行之事,无非是背主营私,若要求主人阻止立宪,必要说出其所以然之故,岂不是自写罪状么?”

玉兔曰:“闻得文昌帝君变不以立宪为然,还是特大哥的主人可以求得。”

蛇曰:“我平日什么路子都会钻,今日这件事却难住我了。”

四不象曰:“我想起一个人了,此人如果肯出来,必定成功。”

众问:“何人?”

四下象曰:“申公豹。”

青牛曰:“我也想着他,只是他近来到南洋去了,必要着个人去找他来。”

特曰:“这倒容易。近来废了科举,敝同事天聋、地哑两个,闲着没事。地哑不能说话,我们就请天聋走一遭。”

于是大众称善。特自回去寻着天聋,附耳大声告诉了此事,天聋满口答应,驾起云头,到南祥去寻着了申公豹,告知来意。

申公豹大怒曰:“我在这里运动革命,管他立宪不立宪,你们左右是个奴隶罢了,愁些甚么?”

天聋曰:“我们何尝不努力,只是想不出法子来。”

申公豹大声曰:“我是骂你们奴隶,不是叫你们努力。我是革命党,没有工夫和你们谈这个。”

天聋曰:“你只知叫我们努力,又焉知我们不努力!”

申公豹大怒,用手一推,把天聋推出大门,顺手关了。

天聋惘惘而回。众畜生闻得此讯,不觉大失所望,复又集众会议,却只议不出一个计策来。

玉兔曰:“此刻徒然商量挠阻立宪,未免舍本逐末,不如设法阻止去外国考查立宪的五个钦差,教他去不成功,岂不是釜底抽薪之法么?”

驴曰:“如何可以阻止?除非是弄死他们。”

青牛曰:“弄死他们也容易。太上老君炼的七返火丹,人吃了要睡七日,若是碰着了,便炸裂起来。一共炼了七粒,那年看我的童子,偷吃了一粒,还剩六粒,不如弄一粒,放在他们必经之路上面,等他们踏着了,炸裂起来,岂不是一网打尽!只可惜没有东西去盛它。”

乌龟曰:“不知要多少大的东西?”

青牛曰:“此丹炸力甚大,只消一粒,足够炸死五个人。盛它的东西,倒不必大。”

乌龟曰:“我前几天生了一个龟蛋,此时已经抱出小龟,剩下那蛋壳没用,不如拿去盛丹。”

青牛喜曰:“盛的东西也有了,只是谁人夫拿呢?”

于是大众议定,玉兔善于脱身,叫玉兔去,玉兔义不容辞,也答应了。

不说众畜生预备行事,且说孙行者请到了列御寇,会齐了五位钦差,商量动身。

列御寇曰:“不可造次。我闻得外国人与我们语言文字都不同,必要请一位通事,方得便当。不知可有这个人?”

大众听了这句话,不觉都怔住了。孙行者抓耳挠腮的想了一会,猛然想着一个人来,曰:“有了,有了,我的那个师弟猪八戒,近来被下界时报馆的一个‘冷血’,搬弄到日本留学去了,此时已有一年光晕,外国话想是精通的了。待老孙去寻了他来。”说罢,一个筋斗云,到了日本,横滨、神户、东京都寻遍了,却只不见。没奈何到同乡会里打听,才知道被月月小说社的一个“大陆”,掇弄得他跟姜太公到罗刹国封神去了。

孙行者想了一想曰:“老孙自从花果山出世之后,大闹天宫,上至天堂,下至地狱,那一处没有走到,只知牛魔王的老婆红孩儿的母亲叫罗刹女,却不听得有甚罗刹国。”

一个留学生曰:“你一定要寻他,我知道他的去处。昨无我接着他的信,他现在广东。”

孙行者听得,谢了留学生,一个筋斗,翻到广东,在一处地方落下。只见路旁一所高大房子,门外拥了许多人,都想挤到房子里去,却只挤不进。房子里面一片声,喊:“打!打!打!”一会儿,山崩海倒般拥出了许多人,一个个都是头破血流的。孙行者不知何故,摇身一变,变做个麻雀儿,飞了进去,站在房檐上观看。只见许多人在里面厮打,一片声嚷,也听不出他说些什么。忽见人丛中有一个人嚷曰:“从多数决议,乃是文明办法,动不动就打,岂不是野蛮手段。野蛮到如此,坯望预备立宪呢!”

行者看时,正是猪八戒,不觉喜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摇身一变,变了个麻苍蝇儿,飞到猪八戒的耳朵边上,叫曰:“八戒呀!久别了,你在这里做甚么?”

那呆子猛听得这话,大惊,急回头一看,这一回头的势猛,那一张莲蓬嘴碰在旁边一个人脸上,把他所戴的金丝眼镜碰了下来。那人大怒,急欲理论,回头一看,见了八戒那副嘴脸,不觉转怒为惊,大叫一声:“暧呀!不好了!妖怪出现了!”

八戒正被人挤得不耐烦,便索性把那蒲扇耳朵扇动起来。他旁边的人,吓的没有一个不大呼小叫,一哄避开,犹如墙摧壁倒般,登时让出一个大圈。行者又在他耳边曰:“八戒,快走!我有话问你。”

八戒曰:“你这猴头,又弄什么玄虚,寻我到这里来?”

行者恨曰:“还不快走,要等打孤拐呢?”

八戒闻言,忙向外去。这屋子里的人,本来挤满了,此时惊觉了八戒貌丑,得见他到之处,莫不争先走避,让出一条大路来。八戒乐得大摇大摆,出了大门,自言自语曰:“这猴头来寻我,断乎没有好事,不知可是又取什么经。须知老猪此时,受了文明教育,再也不干那个勾当了。”行者听得,忍不住现了本相,曰:“你这夯货,为甚么只管猴头猴头的骂我?”

八戒慌曰:“哥呀,我不敢骂,端的你寻我做甚么?”

行者曰:“话长呢,找一个僻静的去处,我与你谈。”

八戒曰:“广东是第一个繁华之地,那里有甚么僻静去处?”

行者携了八戒手,纵起云头,落在一个山顶之上,曰:“这可僻静了。我且问你,你方才在那里,是个甚么所在?为甚么那一班人只管嚷打?”

八戒曰:“议事呢!粤汉铁路本来被外人占去了,中国人争了回来自办。广东人齐了股份,自办广东一路,股东在那里争权,什么私举总办咧、股东查帐咧,团体会咧、商办咧、官办咧!闹得一团糟,今天索性打起来了。你端的找我甚么事?”

行者曰:“你可知道立宪是甚么东西?”

八戒曰:“咦!怎么你也谈起立宪来了?这‘立宪’两个字,是我辈新党的口头禅,借此博个名誉的。”

行者曰:“怎么是口头禅,此刻玉帝要立宪呢!”

八戒跳起来曰:“真的么?”

行者曰:“怎的不真,因为不懂得,派了老孙和几个人到外国去考查。”

八戒曰:“派的是谁?”

行者一一告知。

八戒曰:“别人也罢了,这戴宗是个强盗,如何派起他来?”

行者曰:“夯货,你懂什么?你看现在世上的官,那一个不是强盔,只怕比强盗还狠呢!怎么天上强盗,就做不得钦差?”

八戒曰:“不错,不错,他虽是强盗,等到了外国,见了外国人,他就骨软身酥,不敢动弹了。但是玉皇派你到外国,你为甚反跑到中国来?”

行者曰:“此刻万事皆已齐备,只是不懂外国话,不识外国字,缺少一个传话的。我闻得你在日本留学,想已学会了,所以特来寻你。但是我闻得你跟姜子牙封神,不知可有工夫去?”

八戒跳起来曰:“妙呀!文明到天上去了!这输进文明到天上,我可是个头功了。将来铜像巍巍,高矗云表,好等后人崇拜老猪也。我去,我去。”

行者曰:“你须先发付了姜子牙。”

八戒曰:“要走就走,发付甚么?”

行者曰:“这不变了有始无终么?”

八戒曰:“甚么有始无终!这等举动,是我们留学生的惯技,而且必要如此,方显得我们能者多劳,价值更高了。”

行者曰:“如此就走罢!”说罢,一个筋斗,早到了天上。

八戒也纵起云头,跟了上去。会齐一众,同到通明殿请训起程。行者又奏明调派猪八戒做翻译官,玉帝准奏。诸人辞出。

八戒问行者曰:“你们都走得快,我怕追不及呢!”

那吒曰:“不要紧,你只附在我的风火轮上便了。”

八戒闻言,果然附在后面,径出西天门。到得西天门时,早有一班天神,在那里等着送行,大众未免停止法驾,一一握手话别。等诸神回去,却又起行。孙行者一个筋斗早翻起来,列子御风亦起,雷公却是坐了车子,阿香在后推着,如飞而去;那吨带了八戒,踏起风火轮,戴宗拴上甲马,紧紧跟随。不料那玉兔早把龟蛋壳盛了那七返火丹放在路上,那吒的风火轮,恰恰在蛋壳上碾过,就平地上炸裂起来,轰的一声,犹如响了个霹雳。那吒吃一惊,腾空而起,他手脚灵便,不曾受伤,却把一个猪八戒掼下地来,莲蓬嘴上着了一点火星儿,便捧着嘴嚷痛。戴宗紧紧跟在后头,赶上了一个着,也炸伤了面部。行者在前,听见声晌,回头一看,只见猪、戴两个躺在地下,那吒升在空中,急约了雷公、列子,回来查看。

八戒捧着嘴嚷曰:“是那个放炸弹?”

行者曰:“你还馋嘴,要吃炸鸽蛋呢!”

八戒曰:“你们腐败守旧党,不开眼界。我说是炸弹,这是外国发明的一种文明利器,怎么弄到这里来?我闻得申公豹那厮,提倡革命,莫非是他干的勾当!”

八戒说时,那守西天门的增长天王,及殷、朱、陶、许四大灵官,都已赶来查问,听得八戒此言,飞奏玉帝,请旨悬赏缉拿革命党首领申公豹。

戴宗哼曰:“且莫乱谈,赶紧医好伤痕好去。”

八戒曰:“我痛得厉害,走不动呢!”

一会儿,玉帝派了医灵大帝来,用些神丹,登时变好了。

于是六人仍前起行。走了三日三夜,到了外国天堂,看见一座六七十层高的房子。八戒认得外国字,一看,曰:“这是礼拜堂,我们进去看看。”便到门口打听,知道耶稣住在这里,不觉喜曰:“耶稣是外国教主,我们请教他去。”

于是引着五人,走到堂里,访问耶稣在那里。一个外国人对曰:“在第二十八层楼上,你要见他,跟我来。”于是八戒带了五人,跟着到一间房里。这人掇过六把椅子,请他们坐下,把手在墙边上不知怎样拨弄一拨弄,但听得骨碌骨碌碌响个不住。各人都觉得摇动起来。

戴宗慌曰:“这是甚么事?”

八戒笑曰:“你们真是鼠目寸光,连升高机器都不懂。”

各人果然觉得渐升渐高,不一会,到了第二十八层,机器停住,八戒起来,恰好遇见一个细崽,八戒问他:“耶酥在那里?”细崽向一个门上指指,八戒走过去叩了两下门。行者在旁边,听得里面说一声“咳门”。八戒推门进去,五人也跟着。只见房垦面摆着一张斜坡桌面的桌子,桌子旁边坐了一个白发外国人,墙脚下摆了几把椅子,看见众人进来,也不起立。八戒除下帽子,向那外国人拉手,叽咕了几句话,又一面叽咕着对五人一个个指点,那外国人方才立起来,向五个人逐一拉手。八戒又同他叽咕了好一会,便起身带着五人出来,仍到升高机器处落下,出了大门。

行者曰:“你同他谈了些甚么?”

八戒曰:“走错了门也。我问他立宪政体,他说他是宗教家,不是政治家。我问他政治家在那里,他说他一心信奉上帝,他事绝不过问,所以不知。”

于是六人又向前走,走过一处藏书楼,八戒照前带了五人进去,见了一个外国人,访问如前,问答了一回出来,嘴里嚷着说;“晦气!晦气!”

那吒曰:“怎样晦气?”

八戒曰:“这个人名叫苏格拉底,我问他时,他说他是个哲学家,不是政治家。我看在天堂上访不出,还是到下界去吧。”

行者曰:“到下界去也好。”

八戒曰:“到下界必要变一变方好,若照你们这等装扮,外国人见了,要当你们拳匪呢。”

行者曰:“变甚么?”

八戒曰:“我变一个你们做样。”摇身一变,变成一个外国人。

行者曰:“这个容易。”摇身一变,也变了。

那吒、雷公也变了,只有列御寇、戴宗不会变。行者在他二人身上,吹一口仙气,叫“变”,也变了。于是六人各驾风云,径向欧洲落下。

八戒曰:“我们此来,只能暗访,不能明查;若要明查,必要有了国书,方才可以见得外国皇帝呢。”于是带了一行人,先寻个客寓住下。

可怜五个钦差,不通言事,犹如哑子一般,只任从八戒一人播弄。八戒也时常带他们出去旅行,遇事指点,又到海边上看看外国兵船。外国操兵时,又带着去看看洋操。他又结交了个久于外国的中国商家,这商家有熟识的厂家,八戒央及带他们去看看机器制造。鬼混了几个月。一日,八戒又同着五人到那中国商家家里去坐,只见座上先有一人.一般的西装打扮,孙行者金睛火眼,先认得了他,暗暗拉了八戒一把,走向旁边曰:“你认得这个人么?”

八戒曰:“初会,初会。姓名还不知呢?”

行者曰:“他道行浅,看不出我们,他须瞒不得老孙。”

八戒曰:“他到底是谁?”

行者曰:“他是《三国演义》上魅死孙策的于吉。”

八戒曰:“待我问他去。”

便回转来问此人:“贵姓?”

此人答曰:“姓于。”

又问:“台甫?”

答曰:“不凶。”

八戒曰:“不凶则吉矣。”

行者问曰:“不知不翁在此执甚业?”

不凶曰:“游历至此,并不执业。”

八戒暗想,这个人不是个好东西,待我试探试探他。因问曰:“有一位申公豹,想是相识。”

不凶大惊曰:“阁下何以知道此人真名姓?他自从离了本国,到外国之后,已经改了姓钟,阁下想是同党。”

八戒曰:“不、不,闻名而已。”

不凶曰:“何不入党?”

八戒曰:“入党也要看看时势。”

不凶大笑曰:“看甚么时势,看机会罢了!今日革命党有机会可以赚钱,我便高谈革命;明日立宪党有机会可以做官,我便高谈立宪。你不看看现在舞蹈扬尘、山呼万岁的班中,很有几个谈过革命的呢!还有那革命党当中,也有几个能把立宪党的内容和盘托出的,你想他从前是甚么党来?”

八戒曰:“我说时势,也就是这个意思。”

不凶曰:“那两个党魁领袖,他们不能改变面目,如我辈正好自由呢!”

八戒笑曰:“信教自由之外,又多了一个入党自由了,世界愈进愈文明了。”

那吒听得不耐烦,曰:“我们走了吧!”

遂别了中国商家,回到客寓。八戒又教了几天行者等复命的话,又答应代他们起撍稿。商量停当,算清了旅费,一同走到僻静之处,各各现了本相,纵起祥光而去。八戒有意落后,等五人去远了,拨转云头,走到上海落下,到书店里买了几种译本讲立宪的新书,做起撍稿的蓝本。买停当了,方才驾云回去。等得他到时,五钦差已经复命下来了。行者曰:“你为甚这时候才来!快起撍稿,等我们连夜誊清,明日早朝要递呢。”

八戒曰:“起稿客易,但不知送我多少润笔?”

孙行者曰:“我们每人送你二钱银子,共是一两。”

八戒摇头曰:“不行,不行,没有这么便宜!你须知一个撍子,好几千字呢!”

行者曰:“不行,打二十孤拐。”

八戒曰:“哥呀!莫打,莫打。我起,我起。只是忒便宜了,损了我们留学生的名誉。”

行者曰:“再多说,也是二十孤拐。”

八戒曰:“莫打,我不多说了。”

好八戒,摊出书来,搬字过纸,登时起了五个撍稿,行者等真个每人出了二钱银子给他。

八戒咕哝曰:“还不及作小说的代价,真是晦气。”

行者笑曰:“你莫咕哝,我好好的保举你。”

八戒曰:“你保举我甚么?”

行者曰:“保举你是个留学生,熟识洋务。”

八戒曰:“哥呀,你可有银子,借给我二三千两。”

行者曰:“你要许多银子做甚么?”

八戒曰:“我要去买一张卒业文凭,做留学生的证据,预备考试留学生,好巴一个翰林进士。”

行者曰:“夯货,你这回出洋一次,开起保奉来,便照着异常劳绩开去,怕不过班加衔,还要那翰林进士做甚么?”

八戒曰:“哥呀,我也不望甚么过班加衔了,只望恢复我的天篷元帅便好。”

行者曰:“你还恋恋这个天篷元帅做甚么?”

八戒曰:“做了元帅,好歹克扣几文军饷。”

行者更不理他,便去准备明日早朝递封奏。

且说一群畜生,闻得钦差考查回来.又复纷纷会议,商量阻止立宪之法,都埋怨青牛的七返火丹太少,玉兔的安放不得法。

特曰:“你们各位,也不必埋怨,也不必忧虑,我看此番立宪,不过名目而己,于我辈无甚大损。”

众畜齐声问曰:“汝何以知之?”

特曰:“原来你们尚未知道。自从传说要立宪之后,耳报神便设法运动,开了一间‘天曹官报馆’,是他告诉我的。”

赤兔马曰:“天曹官报,我也天天看,却未曾看见这一条新闻。”

特曰:“你有所不知,他因为是官报,处处要顾忌。那耳报神用了樟柳神做访事,消息最灵。如某星官旷职,某菩萨思凡之类,那一事他不知道?然而都为了顾忌,不敢登载出来。他告诉我,将来不过改换两个名目罢了。还说我们帝君,赋闲了两年,此次还可望有职事呢。”

说犹未了,只见南极老人的白鹿,喜孜孜拿着一张天曹官报来,叫曰:“列位要看好消息么?”

玉兔手快,一手接来,大家团团围着观看。只见报纸里面,还夹着一张红纸,一张黄纸。看时,却是观音菩萨开天足会,百花仙子创女学堂的传单。

群畜曰:“这是女子的事,我们不看它。”翻开报纸一看,下面一条刊曰:

探得通明殿最近消息云:朝旨以改定官制,为立宪之基础,昨已交各仙卿会议,闻议得照下界分设各部,以一事权。大约以太白金星为礼部大臣,以二郎神为陆军部大臣,以东海龙王为海军部大臣,……

看至此,特笑曰:“可谓先礼后兵矣。”

蛇曰:“兴了海军部,虾兵蟹将都有事体干了。”

龟曰:“我左右空着,明日便请个回籍措资假,到东海龙王那里谋差事去。”

白鹿曰:“你们莫忙,且看完了再商量。”

于是再看下文是:

以东岳大帝为法部大臣,以吕洞宾为度支部大臣,……

哮天犬大叫曰:“亏得他们想出这一位点铁成金的,来当度支部也!”

龟曰:“只是未免有侵财帛星君的权限了。”再看下文是:

以姜太公为民政部大臣,以猪八戒为外务部大臣,……

金乌曰:“奇!奇!姜太公是贫苦出身,深知民间疾苦,用为民政部,还有可说。至于猪八戒,是个什么东西,可以当得外务部!”

玉兔曰:“你原来有所不知,猪八戒近年留学日本,此番钦差出外考查立宪,还带他去做翻译呢。诸神之中,除了他还有谁能略懂外情的呢?”于是又看下文是:

以那吒为邮传部大臣,以文昌帝君为学部大臣,……

特喜跃大呼曰:“妙!妙!敝同事天聋、地哑都可有提学使之望也。”

哮天犬瞅了一眼曰:“何妨放文静些!我听见二郎神做了陆军部大臣,何尝不欢喜,何尝不想求个统领,但只可在心里打算,何必这样大呼小叫。”

蛇曰:“不错,不错。凡钻路子,只可默运神通,断不可摆在脸上,须知人心险诈,一露了风声,便有人要谋捷足先得的了。”

犬、蛇两个,说得特低头不语。再往下看是:

以牛郎为农部大臣,以鲁班为工部大臣,以财帛星君为商部大臣,……

龟曰:“怪道呢,我说用了吕洞滨做度支部,这财帛星君未免抱屈了,原来留着他做买卖,多财善贾,真用得当也。”再看

下文是:

诸仙卿议定,此外不再更动,诸天神佛,一律照旧供职。今晨入奏,玉帝己经允准,定于明日早朝,再降玉旨。故今日散朝时,通明殿上,一片欢呼之声,皆曰:立宪万岁!立宪万岁!

群畜围观既毕,又复互相传观。

特笑曰:“原来改换两个官名,就叫做立宪。早知如此,我们前次放七返火丹,未免多事了。”

龟曰:“不然,他这是头一着下手,以后还不知如何呢?”

特曰:“你不看‘此外不再更动,诸天神佛,一律照旧供职’一句么?据此看来,我们的饭碗,是不必多虑的了。”

群畜闻言,不觉一齐大喜,亦同声高呼:“立宪万岁!立宪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