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娃传》与《霍小玉传》是唐人以青楼女子作为传主的传奇佳作,两传堪称双璧,《霍小玉传》演绎了一个痴情女子为薄情郎所弃乃至最后殒命的悲剧故事;而《李娃传》则写才子初涉风月场被诈骗后沦为乞丐,冻馁濒死,致使娼家良心发现,救助呵护导致最后夫荣妻贵之结局,演绎了一个带有喜剧色彩的故事。两相对读,颇耐寻味。

两传都以青楼女子为主角,又都以靓女与才子间的悲欢离合为线索来结构故事,但主题却不同,艺术特色也有明显的差别。

《李娃传》意在揭露妓女制度的罪恶,揭露封建社会中被金钱、肉欲所扭曲的人们间的可怕关系,同时也鞭挞了封建伦理道德的非人道性,受阀阅观念的毒害,亲父可以置儿子于死地。作者在作上述鞭挞揭露之时,对于底层百姓的某些优秀品质,如善良、富于同情心、乐于助人等则作了揄扬。

《李娃传》在情节结构上颇具特色。作者白行简为诗人白居易的弟弟,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曾说:“行简本善文笔,李娃事又近情而耸听,故缠绵可观。”指出了《李娃传》情节上的魅力。《李娃传》在情节结构上的特色与其取材于民间说话《一枝花》不无关系,在白行简创作《李娃传》之前,民间说书艺人已把李娃故事演绎得婉转曲折而引人入胜。白居易好友诗人元稹在《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诗“光阴听话移”句下自注:“又尝于新昌宅,说《一枝花》话,自寅至巳,犹未毕词也。”

《一枝花》表演时间长达六七个小时,犹未毕词,可见情节内容之丰富,而几位一代名诗人聆听时,兴趣盎然,不觉时光之流逝,也可见《一枝花》所具的魅力了,在此基础上,由文才卓荦的白行简精心结撰为传奇故事,当然愈益“缠绵动人”了。

《李娃传》围绕李娃与郑生间的境遇展开,李本为娼家女,后来却荣升为汧国夫人,世家公子郑生则一度沦为挽歌郎、乞丐,然后又应试得官,恢复尊荣。情节就在这双向的起落升沉中展开。

从情节结构来看,本篇似可分成惊艳、入彀、计逐、歌赛、鞭弃、护读六个部分,其间交接转换,波澜起伏,奇崛生姿,细味之却又无不自然妥贴,在情入理。

作品开首略述郑生家世后即叙其进京应试,访友途中经鸣珂曲得遇李娃,被李娃“绝代未有”的“妖姿”所吸引,“停骖”“徘徊”,为多看一眼,甚至“诈坠鞭于地”,当李娃显出“相慕”之意时,却又“不敢措辞而去”,去后又“意若有失”不能释怀。这一节颇为真实地写出了一个涉世不深、稚拙单纯却又不乏聪明的书生情潮初来时的情景,不长的篇幅中情节展开已有腾挪之势,显示了作者不凡的功力。在内容上看,姑称之为“惊艳”吧。

唯其单纯与涉世不深,接下来展开的情节自然地展现了郑生轻而易举的上钩,我们称之为“入彀”。郑生再访李娃时,因对方竟能接受自己而乐不可支,根本不知李娃与娃母在接待他时所使的种种欲擒故纵的伎俩。乃至一入销金窟、岁余而“囊中尽空”“资财仆马荡然”,未谙世风之险的呆书生就这样在对方的安排下一步步就范“入彀”。

资财榨尽的对象对于妓院来讲已是无用之物,不能再容留,尽管郑李之间感情似乎甚浓,但“姥意渐怠”,于是以娃母为主导,娃姥联袂,略施小技,便把郑生轻而易举地逐弃了,当然这“计逐”实施得甚为干净利索也是建筑在郑生单纯、笃诚、不谙世故的基础上的。

“入彀”“计逐”两段是本篇小说揭露妓院制度罪恶的相当有力的材料,有一定的典型意义,作者以生动的文笔,自然而真切地写出了妓院这种销金窟是如何勾引猎物上钩,又怎样把他的钱财榨取净尽,然后无情地将对方逐弃。这一切在小说中比在当时的笔记《北里志》、《教坊记》中有生动真切得多的展现。

就“惊艳”“入彀”“计逐”三个段落而言,也已构成了一则颇有讽世深意的故事,但显然这还不足为“奇”,也不致于“耸听”。

于是作者便继之而写郑生被逐后“惶惑发狂”、“怨懑”、“绝食”,乃至一病不起于凶肆之中。继而病体渐愈,又充当了挽歌郎,且插入了东西肆争锋,让郑生以“响振林木”的歌声一鸣惊人,这似乎可看作沦亡中的振起,情节也由抑而扬起一大转折,整个故事也因这“歌赛”一节而渐渐“耸听”起来。这一“歌赛”场面的渲染、刻划使文风也显示出一种恢宏的气势。

本来,郑生虽脱离了文士阶层,但在凶肆中已完全能凭自己的技艺而安身立命,但“歌赛”一场的出众表演又引发了轩然大波,因观者之中有其父荥阳公及对郑生极其熟悉的家中老竖,在确认了郑生的身份后,荥阳公非但不念亲子之情,反而以辱没家声为由将郑生鞭挞至昏死过去,而弃置于风雪之中。郑生再一次坠入危境,情节又生一跌宕。

“歌赛”、“鞭弃”两节看似离奇,出人意表,但经作者细心演绎,周密铺垫,读来却觉得自然顺畅而无故作惊人之笔之嫌。

沦为乞丐的郑生冻馁交加呼号于风雪之中,终于与李娃重逢,致使李深受震动,百感交集而决心救护郑生。

对于《李娃传》这个故事,“护读”一节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小说开首言“汧国夫人李娃,长安之倡女也。节行瓌奇,有足称者”。这一节就着重写其瓌奇的节行。曾经诱引郑生“入彀”并参于设计弃逐的李娃当然是个智商颇高的女子,在“护读”中再一次展示了她的智谋。她说服其母认同她的决断,用了周密的理由和柔中带刚的态度;她护理郑生从病中康复,然后又“令生斥弃百虑以志学”,在具体应试过程中,郑生的每一步行动几乎都由李娃指导决策,令人信服地感到她确是一个奇女子,“节行瓌奇”,并非虚言。

整个故事的情节起伏跌宕,但作者能讲究抑扬虚实,张弛疾徐,并不让人长久处于紧张迫促或平静舒缓状态,显然,作者颇为细心地考虑到了人们的感受心理。

总之,《李娃传》在情节发展上时时出人意外,却又常在情理之中。在情节展开之中,许多场景展示了唐代都市丰富生动的社会生活场面乃至民俗风情画面,与宋人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唐人以现实生活为基础的传奇小说中,《李娃传》可说是情节最生动曲折的一种,并以此饮誉后世。

也许,从人物形象角度考察,李娃不像霍小玉那般给人以强烈的震撼,但李娃显然也是符合艺术创作中“这一个”的创作要求的。作者笔下的李娃初出现读者之前时,其言谈笑貌俨然一青楼女子貌,在“计逐”一节中,李娃虽与郑生两情弥笃,但毕竟十分从容地与妪姥数人串演了一场骗局。唯其如此,才更符合真实,因为她毕竟是一个久历风尘的资深青楼女子,书中曾称“前与之通者多贵戚豪族,所得甚广。”但她和郑生之间的关系显然又与其他“贵戚豪族”有别,初遇郑生时,她对郑“回眸凝睇,情甚相慕”,多年后但从风雪中传来的哀吟声,她便能断定“此必生也,我辨其音矣”。这种种描写,皆能见出作者细密之用心,也展示了李娃“这一个”青楼女子所以“节行瓌奇”的种种特殊的个人经历与性格特点。

小说在叙事时语言朴实无华,侃侃道来,给人以亲切之感,而展开场面景物描写时,文采纷呈,姿态横生,如写凶肆争胜一节,语言之瑰丽奇纵足可玩味。

当然,小说也并非毫无瑕疵,如郑父在鞭弃郑生时,情断义绝,起因为郑生辱其家声,但同样是他却以隆重仪式来迎娶一个娼门女子为媳,这之间的转变似乎突兀而缺乏逻辑依据。当然,瑕不掩瑜,整篇小说的成功之处是足以令人击节赞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