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将尽的时候,岭东的天气依然炎热。是中午了,由上海抵S埠的广生轮船的搭客,纷纷上岸。
“昨夜工农军全数逃走,白军现时未来,全埠店户闭门!……”一个挑行李的工人说。他戴着破毡帽,穿着旧破衫,面上晒得十分赤黑。
这时有两个西装少年,态度非常沉郁,却极力表示镇定。两人中一个瘦长的向着这工人问道:
“红白的军队现在都没有了么?好!好!军队真讨厌,没有便干净了!请问今天海关有没有盘查上船的搭客?”
“没有的!”工人咳了一声说。“今天好,今天没有盘查!前两天穿西装的,都要被他们拿去呢!”
这两位西装少年便雇着这个工人挑行李到天水街同亨号去。全埠上寂静得鸦雀无声,满布着一种恐怖的痕迹。海关前平时人物熙熙攘攘,这时也寥落得象个破神庙一般。商店全数闭门,门外悬着的招牌呆然不动,象征死一般的凄寂。全埠的手车工人因为怕扰乱治安的嫌疑,变皆逃避一空。铃铃之声,不闻于耳,大足令这些萧条的市街减色。
由这S埠至T县的火车已经没有开行,埠上几个小工厂的烟筒亦没有了袅袅如云的黑烟。街上因为清道夫没有到来洗扫,很是秽湿,苍蝇丛集。远远地望见一个破祠内,还有几个项上挂着红带的残废的兵卒,在那儿东倒西歪地坐卧着。祠门外隐隐间露出一面破旧的红旗,在微风里抖战着,此处,彼处时有一两家铺户开着一扇小门,里面的伙计们对这两位皇皇然穿着西装的少年都瞠着目在盯视着。
这两个西装少年,便是之菲和秋叶。一种强烈的失望,令他们只是哑然失笑。
“这才见出我们的伟大!两方面的军队都自动地退出,让我们俩‘文装’占据S埠全埠!”之菲向着秋叶说。
“莫太滑稽,快些预备逃走吧!”秋叶答。
天水街同亨号,离码头不远,片刻间已是到了,付了挑夫费,他们一直走入该店中。店老板姓刘名天泰,是之菲的父亲的老友。刘天泰的年纪约莫五十余,麻面,说话时,有些重舌,而且总是把每句话中的一两个字随便拉长口音地说。他这时赤着膊,腹上围着一个兜肚在坐着。他是一个发了财的人,但他并不见肥胖。之菲和秋叶迎上前去说一声:
“天泰叔!”
他满面堆着笑地说:
“呀!来--好!好!--你们今早大约是未尝吃饭的,叫伙计买点心去。”他说后即刻叫伙计把他们的行李拿上楼来,并在兜肚里拿出两角钱来叫另外一个伙计去买两碗面来。
这店是前后楼,楼上楼下全座都是刘老板一姓的私物。他做出口货,以菜脯,麻为大宗。收入每年在一百几十万以上,赢利总有十万,八万元。他有个儿子,年约三十岁,一只目完全坏了,余一只目也不甚明亮。那儿子象很勤谨,很能干的样子。刘老板整天的工作,是费在向他发牢骚,余的时候便是打麻雀牌,谈闲天;他的家产便在这种状况中,一年一年地增加起来了。
楼上的布置,和普通的应接所一样。厅正中靠壁安放着一张炕床,床前安放着一只圆几。两旁排列着太师椅,茶几。
之菲和秋叶都把西装解除,各自穿着一件白色的内衣。洗了脸,食了面后,他们便和刘老板商议这一回的事应该怎样办。刘老板说:
“三--少爷--我,我想你以后--还是不要再干这些事体好--我,我们这,这个地方没有大风水,产生不出大伟人!现在--这些工--农军坏--坏极了!这--次入到这--S埠后,几天还没有--出榜安民!唉!唉!这--怎样--对--对呢?”他很诚退地谆告着之菲,继续说:“这--次的军队没有抢--还算好!那些--手车夫--可就该死了!什么--放,放火--打劫,他们都干--现在统--跑避--一空了!唉!做事--不从艰难困苦中--熬炼出来--这,这那里对呢!革--革命军,这--这一斤值几个钱?第一要--要安民--不--不--扰民。王者之--师,秋毫无--犯!将来成大事的--我--我想还要--等到--真--真主出来!这回么,你们两--位,算是上了--人家的大当,以后--还是做--做生意好。做生意--比较--总安稳--些!我劝你们还--是改变方--方向,不再干那些--才好!现在--红军白军俱走,你们逃走--要乘这--这个机会逃走比较容易!我叫--叫伙计去替--替你们问问,今天有船到上--到上海去没有。如若--有上海船时--最好还是即--即时搭船到--上海去!”他说罢,即叫一个伙计去探问船期,井问之菲和秋叶的意思怎样,他们当然赞成。
过了一忽,伙计回来报告说没没船。之菲便向天泰老板说:
“在这S埠等候轮船,说不定要等三两天才有。在这三两天中,有许多危险!我想和秋叶兄暂时回到A地去躲避几天!这儿有船到上海时便请你通知小侄,以便即日赶到。这个办法好吗?”
“好--好的,你们先到乡中去躲--避几天也--也好!”刘老板说。
这店的露台上,一盆在艳阳下的荷花在舒笑;耳畔时闻一两声小鸟的清唱,点缀出人间无限闲静。便在这种情境中,之菲和秋叶把行李暂时寄存在这店里,各人仅穿着一件短衫,抱着烦乱,惊恐,忧闷的心绪和刘老板揖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