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他将离去新加坡到暹罗去的前一夕。这时他站在临海的公园里欣赏惊人的美景。正当斜阳在放射它的最后的光辉时候,壮阔,流动,雄健的光之波使他十分感动。他尝把太阳光象征着人的一生:朝日是清新的,稚气的,美丽的,还有一点朦胧的,比较软弱的,这可以象征着少年。午间的太阳,傲然照遍万方,立在天的最高处,发号司令,威炎可畏,这可以象征着有权位的中年。傍晚的斜阳,遍身浴着战场归来的血光,虽有点疲倦,退却,但仍不失它的悲壮和最后的奋斗。这可以象征着晚年。这时候这斜阳,他觉得尤其美丽。或许是因为有万树棕榈做它的背景,或许是因为有细浪轻跃的大海为它衬托,或许是因为有丰富秀美的草原,媚绿冶红的繁花和它照映,他不能解释;但他的确认识这晚这斜阳是最美丽的,是他从前尚未在任何地方欣赏过的斜阳。
新加坡临海的这个公园,绕着海边,长约五百丈,广约一百丈。公园中间,有一条通汽车的路,傍晚坐汽车到这里兜风的,足有一万架。汽车中坐着的大都是情男情女,情夫情妇。临海这边,彼处此处,疏疏落落的点缀着几株棕榈。浅草平滑如毡,鸡冠花,美人蕉杂植其间。在繁花密叶处,高耸着一座纪念碑,题为OurGloriousDead(我们光荣的死者),两旁竖着短牌,用新加坡文及华文写着游客到此须脱帽致敬礼的话。
距海稍远的那边,有足球场,棒球场,四围植着茂密的树,成为天然的篱笆。
晚上在这草地坐着的,卧着的,行着的人们,如蚁一般众多。这里好象是个透气的树胶管,给全市闷住的市民换一口气,得一些新生机的地方似的。
在这嚣杂的群众里面,在这美丽的公园中的之菲,这时正在凝望斜阳,作着他别去新加坡的计划。全新加坡没有一个人令他觉得有留恋之必要,令他觉得有点黯然魂销的必要,令他觉得有无限情深的,只是这在斜阳凄照下脉脉无语的公园。
由新加坡到暹罗的轮船的三等舱船票要不到十元。这笔款他已经从陈若真处和一个邂逅相遇的老同学处借到。他明日便可离开这里动身到暹罗去。
转瞬间,他到这儿来已有十余天了;一点革命的工作都不能做到,一点谋生藏身的职业都寻找不到。他离开这里的决心便在这样状况下决定了。
他踽踽独行,大有“老大飘零人不识”之意。过了一会,斜阳西沉,皓月东上。满园月色花影,益加幽邃有趣。在一株十丈来高的棕榈树下的草地上他坐下了。瘦瘦的人影和着狭长的棕榈树影叠在一处。灯光,月光,星光交映的树荫下;幽沉,朦胧,迷幻,象轻纱罩着!象碧琉璃罩着!
“唉!这回不致在这新加坡岛上作饿浮真是侥幸啊!”他这样叹息着,不禁毛骨悚然。
“要不是在绝境中遇见老同学T君的救济,真是不堪设想了!”他这时的思潮全部集中在想念T君上。
T君是个特别瘦长得可怜的青年,他的年纪约莫廿七八岁,他的浑号叫做“竹竿鬼”。其实,比他做竹竿固然有点太过,但比他做原野间吓鸟的“稻草人”那就无微不似的了。他的面部极细,他的声音也是极细;他说话时,好象不用嘴唇而用喉咙似的。但他的同情心,却并不因此而瘦小,反比肥胖的人们广大至恒河沙数倍。他在T县G中学和之菲同学是十年前的事。他来新加坡××学校当国文,算学两科的教员,也已有两三年了。
之菲和他相遇的时候,是在他到巴萨吃饭去的一个灯光璀璨的晚上。T君那时候正和三位同事到××球场看人家赛球回来,也在那里吃饭,之菲用着怀疑的,自己不信任自己的眼光把他考察一会,终于在惊讶之中和他握手了。他同事的三人中,有两位也是他的同学,他们都各自惊喜地握着手。
他们的生活很好,每月都有月薪八十元。新加坡教书的生活真好,教小学的每年也有一千元薪金,不过,那些资本家对待这些教员好象对待小伙计一样(新加坡华人学校大部由资本家筹资创办,校长教员都由他们的喜怒以为进退),任意糟蹋,未免有点太难以为情罢了。
T君的父亲和之菲的父亲算是很好的朋友。他们算是世交,故此他对之菲差不多是用一种再好没有的态度去对待他。他很明白这次党争的意义,对于之菲,具有相当的同情。当之菲为饥饿压迫,减去他一向的高傲性,忍着羞涩的不安的情绪走去和他借钱时,他便慷慨地借给他十元。
“唉!不是绝处逢生,遇着慷慨的T君,真是糟糕一大场了!”他依旧叹息着。
这时大约是晚上九点钟了,他留连着不忍便归。在一种诗意的,幻想的,迷梦的境界中,他有点陶醉。虽说他的现实是这么险恶,但他的希望又开始地在蛊惑他了。
“到暹罗去,那儿相识多,当地政府压迫没有这般的利害,或许还可以做一点事!退一步说,便算在那儿也须过着一种藏匿的生活,但那儿有关系极深的同乡人的店户可以歇足,饿死这一层一定不用顾虑的。到暹罗去!好!到暹罗去!好!我一早便应该不来这里,跑到暹罗去才是!”
他似乎很愉快了,好象是由窒闷的,幽暗的,霉臭的,不通气的坟墓里凿开一个通风透明的小孔一样!光明在他面前闪耀着,他觉得有了出路了,他全身的力量是恢复了,他失去了的勇气也一概恢复了,他觉得他的血依旧在沸着。他显然是有了生气了。
“前进,前进。跑,跑,从这里跑到那里,从此处跑到彼处,一刻不要停止,一刻不要苦闷。动着,动着,动着,全身心,全灵魂,全生命地动着,动着。只要血管里还有一点血,筋骨里还有一点力时,总要永远地前进,永远地向前跑,跑,跑,向前跑去。我不忍我的灵魂堕落,我终于不忍屈服在父亲,母亲,旧社会,旧势力的下面而生存,我必须依照我的意志做去!”在夜色微茫中,他挺直身子,吐了几口郁气,向着自己鼓励着。
过了一会,他的瘦长的影离开这公园渐渐地远,他终于沉没在黑暗的市街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