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条萧条的,凄清的里巷里,之菲拖着迟疑的,惶急的脚步终于踏进。巷上有三四个小孩,两个廿余岁的妇人,一个六十余岁的老妇人,他们正在忙碌着他们的日常琐事。
“呀!三叔来了!三叔来了!”一个十二四岁的小女孩首先发见,差不多狂跳着说。
“三叔来了!三叔来了!三叔来了!”其余的几个小孩一样地狂跳着叫出来。
一阵微微的笑,在那两个少妇的面上跃现,在那老妇人的面上跃现。
“母亲!嫂嫂!纤英!媚花!惜花!绣花!撷花!”之菲颤声向各人招呼着,两眼满含着清泪。
“孩儿——你——回来——回来好!好!”他的母亲咽着泪说,终于忍不住地哭了。
“叔叔!”他的嫂嫂咽着泪望着他凄然地哭起来。
他的妻纤英把他饱饱地望了一眼,也哭了。
他忍不住地也哭了。
几个小孩子见不是路,都跑开了。
过了一会,他的母亲忍着泪说:“菲儿,唉!先回来几个月还可以见你的哥哥一面!——唉!儿呀!回来太迟了!”
他的二嫂听着这几句话,打动着她的惨怀,更加悲嘶起来。
“不要哭!”之菲竭力地说出这几个字,自己已是忍不住地又哭了。
“大嫂那儿去呢?”他继续着问。
“她到外头去,一会儿便回来的。儿呀!肚子一定饿了!呀!阿三快些煮饭去!”他的母亲说。
“妈妈!我已经在这儿煮着饭了!”纤英在灶下说。
“好!好!你的父亲现在T城,过几天才回来呢!”他的母亲说。
“唉!儿呀!家门真是不幸啊!你的大哥,二哥,——唉,真是没造化!你这次回来好!好!还算你有点孝心!爷娘老了,以后不放心给你出门去了。儿呀,你以后不要再到外头去了。外头的世界现在这么乱,杀人如切葱截蒜!唉!我们的祖宗又没有好风水,怎好到外头去做事呢?儿呀!回来好!回来好!还算你有点孝心;以后只要靠神天保佑,在家吃着素菜稀粥好好地度日便好,再也不要到外头去了!再也不要到外头去了!儿呀!我还忘记问你,这一次四处骚乱,你会受惊么?好!好!回来好!回来好!还算你有点孝心!”他的母亲态度很慈爱的继续说着。她是个长身材,十分瘦削的人。她的额很宽广,眼眶深陷,两颊凹入。表情很慈祥,温蔼,凄寂,渊静。她眉宇间充满着怜悯慈爱,是一个德性十分坚定的老妇人。
“不会的,孩儿这次并不受到什么惊恐。不要心忧吧!孩儿再也不到外面流浪去了!不要心忧吧!”之菲浴着泪光说,他为他的母亲的深沉的痛苦所感动了。
“叔叔啊,还是留在家里的好。妈妈真是受苦太深的啊!”他的二嫂嫂说。
他的二嫂年约二十三四岁的样子,生得很标致。一双灵活的眼睛,一个樱桃的小口,都很足证明她本来是很美丽的。但她这时已是满脸霜气,象褪了色的玫瑰花瓣,象凋谢了的蔷薇,象遭雨的白牡丹,象落地的洋紫荆一样。她是憔悴的,凋黄的,病瘦的;春光已经永远不是她的了。
“知道的,嫂啊!我从此留在家庭中便是了!”他说,凄惶的心魂,遮蔽着他的一切。
过了一会,他吃完饭了,走入他自己住的房里去休息。他的妻纤英跟着他进去。
纤英是个窈窕多姿,长身玉立的少妇。她的年纪很轻,约莫是二十一二岁的样子。一种贞洁的,天真的,柔媚的,温和的美性蕴藏着在她的微笑,薄怨,娇嗔中。她象野外的幽花,谷里的白鹿。她是天然的,原始的。她不识字,不知“思想”是怎么一回事。但她的情感很丰富,很热烈,很容易感到不满足。她的水汪汪的双眼最易流泪。她的白雪雪的额最易作着蹙纹。她已为他生了一个三岁的女孩。这女孩酷类之菲,秀雅多感,时有哭声,以慰那父亲远离的慈母之凄怀。
“婵儿那里去呢?”之菲问。
“卖给人家去了!”纤英笑着说。“你一去两年不回来!唉!——狠心得很!——婵儿到外边玩着去了,她现时会行会走呢!——我以为你从此不再回来了!唉!狠心的哥哥!——唉!妈妈真凄惨哩!她天天在哭儿子,在想儿子。还算你有点天良,现在会回来!——咳!不要生气吧!亲爱的哥哥!你近来愈加消瘦了!你的精神不好么?你有点病么?”她倚在他的怀上,双眼又是含怨又是带着怜爱地望着他。
他紧紧地搂抱着她,心头觉得一阵阵的凄痛。他在她的温暖的怀上哭了!
“对不住呀!——一切都是我负你们!——”他再也不能说下去了,他无气力地睡下,象一片坠地的林叶一样。“我病了!我疲倦!亲爱的纤姊!让我睡觉一会!”他继续说着,双眼合上了。
她觉得他好似分外冷淡,而且不高兴的样子,她也哭了。他俩互相拥抱着,哭着,各自洒着各的眼泪!
“你不高兴我么?你不理我么?狠心的哥哥!”纤英说。
“不会有的事,我很爱你!”之菲说。
“你形式上是很爱我的,但,你终有点勉强!你的心!唉!我现在知道你和我结婚时候,为什么整天哭泣的缘故了!我现在才听到人家说,你本来不愿意和我结婚,不过很孝顺你的父母,所以不敢忤逆他们的意思才和我做一处。唉!我知道你的心很惨!唉!我想起我的命运真苦啊!唉!哥哥!做人真是无味,我想我不如早些死了,你才可以自由!唉!我惟有一死!哥哥!你在哭么?唉!妹妹是说的良心话,不要生气!唉!你是大学生,我连一个字都不认识,我很知道,这分明是太冤枉你的呀,——但,莫怪妹妹说,你也忒糊涂了,你那时候为什么不反对到底!唉!难道我没有人好嫁!唉!我嫁给别人倒好,不会累你这么伤心!哥哥!你生气么?唉!我是个粗人不会说雅话,你要原谅我啊!……”纤英说,她大有声罪致讨之意。
“亲爱的妹妹!一切都是我对你们不住!唉!原谅我啊!原谅我啊!我的心痛得很啊!”之菲说。他只有认罪,他觉得没有理由可以申诉。他想现在只好沉默,过几天惟有偕着曼曼逃到海角天涯去。不过他觉得很对不住她。在这旧社会制度的压迫下,她终生所唯一希望的便是丈夫。现在他这样对待她,她将怎样生活下去呢?他想照理论,他们这种两方被强迫的结合当然有离婚之必要,但照事实,她和他离婚后,在这种旧社会里面差不多没有生存的可能。他又想这时候正在流亡的他,正叠经丧去两兄,家庭十分凄凉的他,倘若再干起这个离婚的勾当来,不但纤英有自杀的危险,即他年老的父母也有不知作何结束的趋势。他为此凄凉,失望,烦闷,悲哀,恐惧。
“唉!妹妹!我是很爱你的!我的年老的双亲,你一向很殷勤地替我服侍。我所欠缺的为人子之责,你一向替我补偿;我很感激你!很感激你!——唉!离婚的事,断没有的!几年前做的那幕剧,未免太孩子气了,现在我已经做了父亲了,有了女儿了,再也不敢做那些坏勾当了!你相信我罢!相信我罢!我是爱你的!”之菲说,他的心在说着这几句假话时痛如刀割。
“你真的是爱我么?那我是错怪你了!”纤英说。
“真的,妹妹!我真的是爱你的!”他说。他骤然地为一阵心脏剧痛病所袭,抽搦着。他紧紧地咬着牙根忍耐着,泪如雨下。
“你为什么老是这样哭的呢?”她问。
“不!我不尝哭!”他答。
“你枕边的席都给你的眼泪流湿了,还说你不会哭!唉!哥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心?”她问着。
“呵!呵!……”他再也不能出声了。停了一会,他说:
“我很伤心!我的大哥死了!我的二哥又是死了!现在剩下我一人,我是不能死的了!妹妹!你相相我的样子,不至于短命吧!唉!我恐怕我——唉!妹妹!”
“……”她默默无言。
“愿天帝给我一个惨死,在爱我的人们从容仙逝之后!但,妹妹!不要悲哀,我是很爱你的!……”他继续他说着,勉强地装出一段笑脸去媚她,吻着她,拥抱着她,竭力去令她高兴。他心中想道:
“唉!你这无罪的羔羊呀!这恶社会逼着我去做你的屠夫!你要力求独立离开我,才有生机;但这在你简直是不可能。我为自拔计,不能和你在黑暗里摸索着度过一生,这是我的很不过意的地方。但,我这一生便长此蹂躏下去,糟蹋下去,实在也是没有什么益你的地方。唉!罢了!这都是社会的罪恶!我需要着革命!革命!革命!唉!无罪的羔羊,怨我也罢,诅咒我也罢,我终是你的朋友,我将永远地立在帮助你的地位,去令你独立!”
一阵阵死的诱惑,象碧磷一样地在他的面前炫耀着!他借着这阵苦闷,昏沉沉睡去!晚上睡觉的时候,他托辞病了,没有和她一块儿睡觉。为的是恐怕对他的情人曼曼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