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正午的时候,辞别了曼曼父女先从××车站下车的之菲,这时独自个人在大野上走动着。时候已是夏初四月了,太阳很猛厉的放射它的有力量的光线,大地上载满着炎热。在这样寂静得同古城一样,人耳只有远村三两声倦了的鸡啼声的田野中间,在这样美丽得同仙境一样,触目只见遍地生命葱茏的稼穑的田野中间,他陶醉着了,微笑着了,爽然着了。他忘记他自己是个逃亡者,他忘记死神正蹑足潜踪地在跟着他。在这种安静的,渊穆的,美丽的,淡泊的景物间,他开始地忆起他的童年的农村生活来。

——在草水际天的田野上,他和其他的小孩一般的,一丝不挂的在打滚着,游泳着,走动着。雪白的水花一阵一阵地打着他们稚嫩的小脸。满身涂着泥,脸上也涂着泥,你扮成山上大王,我扮成海面强盗。一会儿打仗起来,一会儿和好起来。这样的游戏尽够令他由朝至暮,乐而不疲!

——在那些麦垅之上,在那些阡陌之间,在那些池搪之畔,在那些青草之墟,在那些水沼之泽,树林之丛,他堆着许多童年之梦,堆着童年的笑着,哭着,欢乐着,淘气着的各种心情。

这时候,他通忆起来了。他的童年的稚弱的心灵,和平的生活,平时如梦如烟地,这时都很显现地在他脑上活跃着了。他笑了,他微微地笑了。在他的瘦削的,灰白的,颓老的,饱经忧患的脸上有一阵天真无邪的,稚气的,微妙的笑显现。但,只是一瞬间他又是坠入悲哀之潭里去了。

他再也不笑了,他脸上阴郁得象浓云欲雨,疏星在夜一样了。他开始地战栗,昏沉。他觉得他的家庭一步一步的近,他去坟墓一步步的不远。他恐怕这坟墓,他爱这坟墓。他想起他的父母的思想的和时代隔绝,确有点象墓中的枯骨。他恐怕这枯骨,他爱这枯骨,他是这枯骨里孵生的一部分。他即变成磷光,对于这些枯骨终有些恩爱的情谊。他贪恋光明,但他不忍过分拂逆黑暗里的枯骨的意旨。他象磷光一样地战栗,恐怖,彷徨!他想起他的妻的妙年玉貌而葬送在这种坟墓的家庭中,在一种谈不到了解,谈不到恋爱,谈不到思想的怨闷,憔悴,失望,亏损的长年抑郁中。他对她充分地怜悯,拥抱她,吻她,一处洒泪。但她在他的心上总得不到一种恳挚的,迫切的,浓烈的,迷醉的,男女间的爱。她给他的全是一种肉体的丰美,圆滑,秀润,心灵上的赐与只有一个深刻的怨恨。他为此而战栗,而失望,而灰心。但他终是下意识地,宗教色彩的,牺牲的,一步步走向他的家庭间去!

他下车的这个乡村叫鹤林村,由这鹤林村再过三四十里便是宁安村,由宁安村横渡一条河面阔不到一里远的韩远河便是仙境村,再由这仙境村前行不到三四里路远便是A地,他的旧乡了。

他这时,茫茫然地行着。渐渐地由幻想里回到现实的境界来。他开始地觉得太热,满面汗湿。他急把蓝布长衫脱下,挂在手臂上。他开始看见在这路上行着的不止他自己一人,前面还有和他一样的两个人在走动着。他忽然觉得有和他们谈话的必要,便快步追上前去和他们接洽。

“老哥!到那里去的?”之菲向着他们点着头笑问着。

“到宁安村去的。你老哥呢?”两人中一个私塾教师模样的少年人答着。他的头部很细,眉目嘴鼻却勉强地安置得齐备。他的声音从他很小的口里发出来,但不低细。他的样子很自得,因为身材虽然很小,但他的乡村间的位置,却似很高。他虽然是渺小,但照他的衣著估价起来,他大概还不失是个斯文种子。

“兄弟是到A地去的。你们两位老哥在那里贵干啊?”之菲问着。

“不敢当!不敢当!兄弟和这位朋友都在这宁安村里教小学。你老哥就请顺道到那儿去坐吧!”这小头少年说。他的朋友向着之菲微微笑着,表示敬意。这朋友有些村野气,面上各部分,界限划不大清楚。但,眼光很灵活,似乎是个聪明的人物。

“好的!好的!到你们贵校去参观一下是很好的!你们两位老哥从前在什么地方念书啊?”之菲问,他这时正用着手中去揩着他脸上的汗。

“兄弟从前是在T城B小学念书的,”他们两人齐声说。

“兄弟十年前也是在B小学毕业的,”之菲说。

“呵,呵,老兄这么说是我们的前辈了!未请教老兄贵姓名啊!”小学教师问。

“兄弟姓——张名难先。算了吧!大学都是同学,不要客气吧。”之菲说。

“呵,呵,张先生,久仰!久仰!”小头教师和他的朋友交口赞着。

这场谈话的结果,使他们骤然变成朋友。他到他们的校里喝了几杯茶,洗了一回凉水面。他们便替他雇来一乘轿,把他一直抬到A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