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钟的时候,船身震摇得很利害。之菲觉得很软弱地倚在曼曼身上。他的脸色,因为在狱中打熬了两天,显得更加苍白。他的精神,亦因为经过过度的兴奋,现在得到它的休息与安慰,而显出特别的疲倦。他把他的头靠在她的大腿上,身子斜躺着。他的眼睛不停地仰望着她那低着首,脉脉无言的姿态。一个从心的深处生出来的快乐的微笑,在他毫无牵挂般的脸上闪现:这很可以证明,他是在她的温柔的体贴下陶醉了。
“你的两位真系阴功罗(你们两位真是罪过咯)!——唉!讨厌!……”P君含笑站在他们面前闪着眼睛,作出小丑一般的神态说。他这时左手插在裤袋里,右手的手指上夹着纸烟,用力地吸,神气异常充足。
晓天君正在舱位上躺着,他把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们只是笑。
“真爽罗,你的!(真快乐罗,你们!)——”他说。
“嘻!嘻!……哈!哈!……”之菲只是笑着。
“嘻!嘻!……哈!哈!哦的两个手拉手,心心相印,同渠的斗过。——咳!衰罗!你的手点解咁硬!——唔要紧!唔要紧!接吻!接吻!嘻!嘻!哈!哈!(嘻!嘻!哈!哈!我们俩手儿相携,心儿相印,和他们比赛。——咳!真糟糕!你的手儿为什么这样粗硬呢!——不要紧!不要紧!我们接吻吧!接吻吧!嘻!嘻!哈!哈!)”P君走上前去揽着晓天的臂,演滑稽喜剧似的,这样玩笑着。“我做公,你做纳!(我做男的,你做女的!)……”晓天抢着说。
一个军官装束的中年人的搭客,和一对商人样子的夫妇,和他们同舱的,都给他们引得哈哈地笑起来了。
正在这样喧笑中,一个长身材举动活泼的少女,忽然从门口走进这房舱里来。她一面笑,一面大踏步摇摇摆摆地走到之菲和曼曼身边坐下。她便是党变后那天和杜蘅芬一同到T村去找之菲的那个林秋英。她是个漂亮的女学生,识字不大多,但对于主义一类的书却很烂熟。她生得很平常,但十分有趣。她的那对细而有神的眼睛,望人尽是瞟着。她说话时惯好学小孩般跳动着的神情,都着实有几分迷人,她在C城时和之菲,曼曼日日开玩笑,隔几天不见便好象寂寞了似的。这时候她在之菲和曼曼身边,呶着嘴,摇着身,娇滴滴地说及那个时候来H港,说及她对于之菲入狱的挂念,说及在这轮船里意外相遇的欢喜。她有些忘记一切了,她好象忘记她自己是一个女人,忘记之菲是一个男人,忘记曼曼是之菲的情人。她把一切都忘记,她紧紧地挽着之菲的手,她把她的隆起的胸用力压迫在之菲的手心上!她笑了!她毫无挂碍地任情地大笑了!
“菲哥!菲哥!菲哥!……”她热情地,喃喃叫着。
“你孤单单的一个人来的吗?”之菲张大着眼睛问。
“和志雄弟一道来的。我们同在隔离这地不远的一个房舱上,到我们那里坐谈去吗!”
“和志雄弟一道来的吗?好!志雄弟,你的情人!——”曼曼抿着嘴,笑着说。
“你这鬼!我不说你!你偏说我!菲哥才是你的情人呢!嘻!嘻!”林秋英说,她把指儿在她脸上一戳,在羞着曼曼。
“莫要胡闹,到你们那边坐谈去吧!”之菲调解着说。他站起身来,向着P君和晓天说:
“我给你们介绍,这位是林秋英女士,是我们的同乡!”跟着,他便向着林秋英说:
“这两位都是我的好朋友,这一位是P君,——这一位是晓天君。”
“到我们那儿坐谈去吧,诸位先生!”林秋英瞟着他们说。她把先生两个字说得分外加重,带着些滑稽口吻,说着,她便站起身来,拉着之菲,曼曼和P君,晓天,一同走向她的房舱那面去。
陈志雄这时正躺在舱位上唱着歌,他一见之菲便跳起来,走上前去握着他的手。
“之菲哥!之菲哥!呵!呵!”他大声叫青惊喜得几乎流出眼泪来,脸上燃着一阵笑容。他的年纪约莫十六八岁的样子,身材很矮,眼大,额阔。表情活泼,能唱双簧。在C城时和他相识的人们都称他做双簧大家。他和林秋英很爱好,已是达到情人的地步。出人意料之外的是他和林秋英的不羁的精神和勇气,他俩在这房舱中更老实不客气的把舱位外边那条枕木拉开,格外铺上几片板,晚上预备在这儿一块儿睡觉。
“一对不羁的青年男女!”这几个字深深地印在之菲的脑海里。
在这房舱中,之菲和着这对小情人谈了一回别后契阔,心中觉得快慰。他的悲伤的,烦闷的意绪都给他俩象酒一般的浓情所溶解了。
“英妹!雄弟!啊啊!在这黑浪压天的大海里,在这苍茫的旅途中,得到你们两位深刻的慰安和热烈的怜爱,真令我增几分干下去的勇气呢!”他终于对着他们这样说。
跟着,他便挽着P君和晓天坐在这对小情人的舱位上,秘密地谈起来了。
“对不住你们!船到S埠时,我要即时和你们分开,乔装逃走。因为我是S埠人,格外容易被人看出!”之菲说,他觉得很有点难以为情的样子。
“但不行!我不行!我现在连一文钱都没有了,你应该设法帮助我!”晓天着急地说。
“那,我可以替你设法!我可以写一封介绍信给你,到一家商店去借取三十元!”之菲说,他把晓天的手紧紧地握着。
“我打算到新加坡去。我的旅费是不成问题的!”P君说。他的态度很是悠闲,闪着眼睛,翘着嘴在作着一个滑稽面孔。
“介绍信便请你这个时候写吧!明早船一到埠时你即刻便要跑了,时间反为不够!”晓天说,他的态度急得象锅里蚂蚁一样。
“好的,好的,我即刻便替你写吧,”之菲说。即时从衣袋里抽出一枝自来水笔来,向着林秋英索了信封信纸,很敏捷地写着:
S埠天水街同亨行交
李天泰叔台大人钧启
内详
天泰叔台大人钧鉴:
晓天君系侄挚友,如到贵店时,希予接洽,招待一切,彼似日间往暹罗一行,因缺乏旅费,特函介绍,见面时望借与三十元。此款当由侄日内璧赵。侄因事不暇趋前拜候,至为歉仄!肃此,敬请
道安
侄之菲谨启月日
之菲把这封信写完后,即刻交由晓天收藏。
“留心些,把它丢失,便没法子想了!”P君说,他望着晓天一眼,态度非常轻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