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菲一夜无眠,侵晨早起。这时候群动皆息,百喧俱静。拘留所外,长廊上只排列着几架用布套套住的汽车,长廊外便是一个士敏土填成的广场。广场的对面,高屋岸然,正是警察总局的办公处。

一轮美丽的朝阳,距离拘留所不够五十丈远的光景,从海边的丛树中探头探脑的在窥望这被囚的之菲。这是象胭脂一样的嫣红,象血一样的猩红,象玫瑰花一样的软红,象少女的脸一样的嫩红,象将军的须一样的戟红。它象征柔媚,同时却象征猛烈,它象征美,同时却象征力。它是青春的化身,它是生命的全部。它有意似地把它的红光射到黑暗的拘留所,把它的温热浸照着之菲的全身。它用它的无言的话语幽幽地安慰着他。它用它的同情的脉动深深地鼓励着他。他笑了。他深心里感到一种不可言说的愉悦地笑了。

过了一会,一个司号的印度兵雄赳赳的站在长廊上。他向四周里望了一望,便把手上的喇叭提到口里,低着头,张着目,胀动着两腮地吹起来。在这吹号声中,足有两百个印度兵,几十个英包探,一百个中国兵,一齐地挤到这廊外的广场上。他们都很认真地在操练着,一阵阵皮鞋擦地的声音,都很沉重而有力。

雇佣的印度兵差不多每个都有十二两重的胡须。须的境域,大率自下项至耳边,自嘴唇至两腮。须的颜色,自淡褐色至沉黑色,自微黄色至深红色,大体以黑色者为最多。他们象一群雄羊,虽须毛遍体,而权威极少,他们持枪整步的技巧似乎很高,一声前进如黑浪怒翻,势若奔马。一声立正,如椰林无风,危立不动。

英包探个个都很精警,有极高的鼻峰,极深的眼窝,极凶狠的神气,极灵活的表情。眼睛里燃着吃人的兽性,燃着骄傲的火星。他们都长身挺立,象一队忍饥待发的狼群一样。他们散开来,每人都有一辆摩托车供着驱使,来去如驰风掣电,分明显出捕人正如探囊取物。

雇佣的中国兵,那真滑稽第一,不肖无双的了!他们经过帝国主义者高明的炮制,只准他们戴着尖头的帽,缚着很宽阔的裤脚,腰心很不自然地束着一条横带,一个个鼻很低,脸色很黄,面上的筋肉表现出十分驰缓而无力。操也操得特别坏,他们的足在摆动着,他们的头却永远地不是属于他们所有的样子。

这时,P君和晓天君也起身了。他们都即刻走到门连隔着铁栏望着广场上的三色板的晨操。看了一会,觉得着实有趣,他们便在这拘留所里面用着皮鞋踏着地板,十分用力地操起来。

从门外经过的白种人,都很感到兴味地把他们考察一番,问问他们被拘的理由,便自去了。他们这种热心的照顾,全然是由于好奇心的激励,同情的部分当然很少,这是无疑的。其中如一个西狱卒,和一个把之菲从××号带来的包探,有时也玩弄着一点小殷勤,这算是绝无仅有的例外。

但,在这种漆黑的,闷绝的环境中,居然有了一个杂役头目的华人和一个司号的印度人向他们表示着亲切的同情。虽然这种同情对于他们的助力极少,但同情之为同情,自有它本身的价值。

这华人是个身躯高大,脸生得象一个老妈妈一样,态度非常诚实的人。他穿着一身制服,肩上有了三排肩章。行路时很随意,并不将他的弯了的腰,认真挺直一下。他的面孔,有些丰满,但不至于太肥。他说话时,声低而阔,缓而和。这人忽然走到他们的门口,问着他们是否要买食物。之菲便把袋里的两角银——他们搜身时不小心留下的——给他,嘱他代买面包。之菲恳求他到××街××号通知陈若真和杨老板,请他们设法营救,也经他的允许。不过,这件事完全是失却效力。因为当他晚上回来报告时,他说杨老板完全不承认有这么一回事。

司号的印度人是个中等身材的人,他的皮肤很黑,胡子很多。他的眼很明敏警捷,额小,鼻略低。全身很配称,不失是个精悍灵活的好身手。他偷偷地用英语和他们说话,但他很灵敏地避去各个白种人的注意。他对于他们的被捕,有一种深切的同情,和一种由羡慕而生出来的敬意。有时,他因为不能得到和他们谈话的机会,他便迅速地从铁栏门外探海灯似地打进来了个同情的苦脸。当白种人行过时,他又背转身在走来走去,即刻把他的行为很巧妙的掩盖了。

有一次,他把一枝铅笔卷着一张白纸,背转身递给他们,低声地说着:

“please,writeonyourfriends’address.Icaninformthemtoseeyou!(请写上你朋友的住址,我能通知他们来看你!)”

他的声音很悲激,很凄沉,这显然是由他的充分同情的缘故。

“Thankyou!Wehavesentamessagetothem,buttheanswerisnottobereceivedyet!(谢谢你,我们已经派一送信的人到他们那里去了,不过到现在还没得到回信!)”之菲答,他这时倚着铁栏杆很敏捷地接过他的纸笔,即便藏起。

是傍晚时候,斜阳在廊外广场的树畔耀着它的最后的笑脸。树畔的坐椅上坐着一个十分美丽的西妇,几个活泼的小女孩象小鸟般在跳跃着。那西妇穿着淡红色的衬衣,金丝色的发,深蓝色的眼,嫩白色的肉,隆起的胸,周身的曲线,造成她的整个的美。她对于她自己的美,似乎很满足。她在那儿只是微微笑着,那几个小女孩,正在追逐着打跟斗,有时更一齐走到那西妇的身上去,扭着她的腕,牵着她的臂,把头挂在她的腿上。那西妇只是笑着,微微地笑着。

彻夜没有睡,整天只吃到三片坚硬的冷面包的之菲,现在十分疲倦,他看到门外这个行乐图,心中越加伤感。幻灭的念头,不停地在他心坎来往。他想起他的儿时的生活,想想他小学,中学,大学时代的生活,想起一切和他有关系的人,想起一切离弃他的人,最后他想起年余来在革命战地上满着理想和诗趣中深醉着的生活。这些回忆,使他异常地怅惘。他一向是个死的羡慕者,但些刻他的确有点惊怕和烦闷。他的脸很是灰白,他的脑恍惚是要破裂的样子。

P君是因为受饿的结果,似乎更加瘦长起来了。他踱来踱去,有点象幽灵的样子。他的脸上堆满着黑痕,口里不住地在叱骂着。他的性情变得很坏,有点发狂的趋向。

晓天君说话时,依然保存他的演说家的姿态,但声音却没有平时那么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