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C城往H港的××轮船上,华丽舒适的西餐房中,坐着两个少年,一个少女,这时船尚未启锚,他们的神色都似乎很是恐慌的样子。

一阵急剧的打门声,间着一阵借问的谈话声。

“是的,我见他们走进去,他们一定是在里面无疑!”门外的声音说着,又是一阵打门声。在房里面的他们的面色吓得变成青白,暗地里说:

“不好了!他们为什么这么快便追到来!这番可没命了!”

三人中,一个戴蓝色眼镜的青年,只得迎上前去把门推开一线,在门口伸出头来叱问:

“揾边个?噪得咁得利害!(找那个?噪得这样利害!)”

“有一个姓沈的朋友喺呢度无?我好似见渠入来咁?(这里有没有一个姓沈的朋友?我好象见他进来的?)”一个穿着中山装的少年跟在茶房后面来的,答着。

“见鬼咩?呢度边处有一个姓沈慨!话你听!你咁乱噪人哋,唔得嘅!(见鬼吗?这里那里有一个姓沈的!告诉你:你这样随便噪闹别人,不可以的!)”戴蓝色眼镜的青年忿然地说,把门用力地关了。

“第二次咁搅法唔得慨!唔睇得定就唔好乱来失礼人!(下次不可以这样搞法!没有看清楚就不好随便来得罪人!)”那个茶房向着穿中山装的少年发牢骚的声音。

这时,那戴蓝色眼镜的青年向着坐着的那对青年男女幽幽地说:

“危险呀!总算把他们打退一阵!”

“恐怕他第二次再来,那可就没有办法了!”坐着的青年说。

“大概不会的,船也快开了!”戴蓝色眼镜的青年,带着安慰的口吻说。

这时在门口的那个穿着中山装的青年,踱来踱去不断地自语着:

“到底他到那里去了呢?分明是见他走进来的了?”

这回在坐着的那青年,细心听清了他的口音,似乎很熟,他便偷偷地从门口的百叶窗窥出,原来在门口踱着的那人正是他的同事林谷菊君。他心中不觉好笑起来。

他随即开了门,向着林谷菊君打了一躬,林谷菊便含笑地走进来,把门即刻关上。

“之菲哥。刚才为什么不见你呢?”林谷菊问,态度很是愉快。

“哎哟!谷菊哥!我们刚才给你惊坏了!我们以为你是一个侦探啊!”之菲答。即时指着那戴蓝色眼镜的青年说:“这位是新从新加坡回国的P君。”

“啊!啊!”谷菊君说,握着P君的手。“你便是P君,上次我在群众大会中见你演说一次,你的演说真是漂亮啊!”

“你便是谷菊君,和之菲君一处办事的么?失敬!失敬!刚才是真对不住啊?”P君答着,很自然地一笑。

这时船已开行,他们都认为危险时期已过,彼此都觉得如释重负,很是快乐。他们的谈话,因为有机器的轧轧的声音相和,不怕人家偷听,也分外谈得起劲了。

“之菲哥!想不到在此地和你相逢!你这几日来的情形怎么样?请你报告我罢,”谷菊问。

“这几日么?”之菲反问着。他这时正倚在曼曼身上,全身都觉得轻快。“从T村到S村,你是知道的。在那里,我们觉得村人大惊小怪,倘若风传出去,到底有多少不便,所以我们便决计回到斋寺里去。前两三天本年打算到H港来,听说戒备很严。上H港时,盘问尤为利害,所以不敢轻于尝试。这两夜来,我还勉强可以睡得,曼妹简直彻夜不眠。我想,这样继续下去,有点不妙。便吩咐一个忠实的同乡出来打探情形。路上,码头和船上的查问和戒备的程度怎样,他都有了很详细的报告。经过他的报告后,我们便决意即刻逃走。恰好遇着一阵急雨,(这阵雨,真是下得好!)我们坐在黄包车中,周围统把帆布包住着。这样,我们便从敌人的腹心平安地走到码头来。哎哟,在黄包车中,我真怕,倘若他们走来查问时,我可即刻没命了!但,他们终于没有来打扰我!下船后,恐怕坐统舱,人多眼众,有些不便,所以和P君一同充阔气的来坐这生平未尝坐过的西餐房。恰好又是给你这位准侦探吓了一跳!哈!哈!”

林谷菊,是个年约二十二三岁的少年。他虽是广东人,但因为住居上海多年,故而面皮白净,看去仿佛江南人一样。他不幸满面麻子,要不然,他定可称为头一等的美男子呢。他说话时态度很活泼,口音很正。对于恋爱这个问题,他现出十分关心的样子,虽然女子喜欢麻脸的甚少,但他并不因此而失去他的勇气。他的战略,是一切可以接近的的女性,都一体地加以剧烈的进攻。

P君是个很漂亮的少年,他的年龄和林谷菊差不多。他的行动确有点轻桃;据他自己说,他对于女性的艳福,确是不浅。他的身材是太高和太瘦,所以行路时总有点象临风的舞鹤一样。

“我们现在别的说话都不要说,大家谈谈恋爱问题好吧。这问题谈起来又开心,又没有多大危险,你们赞成吗?”林谷菊击着舱位说。

“好的,好的,我很赞成。我提议先请之菲君和曼曼女士把他们的恋爱史说出来给我们听听。”P君动容的答,他两手插在衣袋里不断地踱来踱去。

“呀!呀!太不成!太不成!”曼曼女士羞红着脸,抗议着。

“报告我们恋爱的经过,这很容易。但,谷菊君要把他怎样进攻女性,P君要把他怎样享受过艳福先行报告,才对!”之菲很老成似地说着。

“对于女性怎样进攻么?好!我便先报告也未尝不可以。但在未报告之前,我们先须承认:(一)凡女性总是好的;(二)凡女性纵有些不好,亦特别地可以原谅的。由这两种信念,我们对一般的女性便都会发生一种特别的好感。由这种特别的好感,便会发生一种浓烈的爱情出来。我们对任何式样的女子都要应用这种浓烈的爱情,发狂地,拼命地去进攻她。我们要令被进攻的女性发生爱或发生憎。我们不能令她们对这种进攻者漠不关心。”谷菊拉长声音演说着,他有点不知人间何世的神态。

“那么,你现在有几个爱人呢?哈!哈!”P君问。他有点怀疑,因为他对着这演讲家的麻脸,有几分不能信仰。

“爱人么?这可糟糕了!我一向不懂得这个战术。最近学到这个战术时,偏又天不做美,遇着这场亘古未有的横祸,把几个和我要好的女人都赶跑了。赶跑了!天哪!天哪!”谷菊君旁若无人地说着,他这时似乎有点伤感的样子。

“P君,现在该是你报告你的艳史的时候了,”谷菊君揉着眼睛说。

P君脸色一沉,自语似地说:

“咳!我的艳遇么?不算是什么艳遇,倒可说是一场悲剧!大约是一九二二年的夏天吧,那时我才到C城N中学肄业,同样的一个美貌的女子便和我恋上了。那时候,我们时常到荔枝湾去弄舟。荔枝湾的风景你们是知道的。在那柳丝嫩绿,荔子嫣红,翠袖浓妆,花香衣影的荔枝湾上,我们镇日摇舟软语,好象叶底鸳鸯。咳!什么拥抱,接吻,我们不尝做过!然而我们的热烈相爱,只能得到旁观者的妒忌,不能得到双方父母的同情。我因此奔走南洋,久不归国。这次星洲发生惨案,不幸我更被人家举做回国代表!唉!这一回国,便给我的父母捉去结婚。哎哟,天哪!恰好结婚这一夜,我偏在街上遇着她!她象知道我的消息似的,只把我瞪了一眼,恨恨地便自去了!咳!真糟糕!那时,我心上觉得象受了一刀,觉得什么事都完了似的!唉!……”P君说完后,脸色有点青白,他的眼睛向着上面呆呆钉住,好象在凝视着他那永远不能再见的情人一样。

“你们的恋爱史怎样讲呢?”谷菊望着之菲和曼曼这样问着。

“我们还未尝恋爱,那里便有史呢?”之菲抵赖地答。

“呀!呀!太不成!太不成!”曼曼脸儿羞红。依旧提出抗议。

一路有说有笑,时间溜过很快。不一会便听见许多人在舱面喧嚷着:“快到了!”“H港快到了!”在漆黑的夜色中,H港珠光耀着,好象浮在水面的一顶皇冠一样。从它的表面上看起来,我们即时可以断定它是骄傲的,炫耀的,迷醉的,鸩毒的一个地方。同时,我们只须沉默一下,便会觉得鼻头一酸,攒到心头的是这么多痛心的材料啊!我们似乎可以看见山灵在震怒,海水在哀呼,——中国呀!奴隶的民族!不长进的民族!——一种沉默的声音,似乎隐隐间由海浪上传出。

“啊!啊!现在又要受人家检查!又要象猪狗一样的给人家糟蹋!啊!啊!做人难!做不长进的中国人尤难!做不长进的中国的流亡人尤难之尤难!”之菲想了一会,觉得能够跳下大海去较为爽快。但,这倒不是一件轻易做得到的事,他结果只得忍耐着。

船终于到岸了,码头上的检查幸不利害。给他们——那些稽查员,在身上摸索了一会,没有露出什么破绽来的之菲,曼曼,谷菊,P君,便逃也似地投向那阔气的东亚旅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