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是晚上十点钟了,天上没有星,也没有月,只是下着丝丝微雨。是暮春天气,被树林包住着的T村(这村离革命发祥地的C城不到一里路远),这时正被薄寒和凄静占据着。
在一座纠缠着牵牛藤的斋寺门口,忽然有四条人影在蠕动着。这四条人影,远远地望去,虽然不能够把他们的面容看清楚,但他们蠕动的方向,大概是可以约略看出的。他们从这座斋寺右转,溜过一条靠墙翳树的小道,再左转直走,不久便溜到一座颓老的古屋去。
这古层因为年纪太老了,它的颜色和着夜色一样幽暗。它的门口有两株大龙眼树蟠据着,繁枝密叶,飒飒作声。这些人影中间,一个状似中年妇人的把锁着的门,轻轻地,不敢弄出声音来地,用钥匙开着。余的这几条人影都幽幽地塞进这古屋里去。这状类中年妇人的也随着进来,把她同行的另一位状类妇人的手上持着的灯,拿过手来点亮着,放在门侧的一只椅子上。她们幽幽地耳语了一回,这两个状似妇人的,便又踏着足尖走出门外,把门依旧锁着,径自去了。
这时候,屋里留下的只是一对人影;这对人影从凄暗的灯光下,可以把他们一男一女的状貌看出来,那男的是个瘦长身材,广额,隆鼻,目光炯炯有神。又是英伟,又是清瘦,年约二十三四岁的样子。那女的约莫十八九岁,穿着一身女学生制服,剪发,身材俊俏,面部秀润,面颊象玫瑰花色一样,眼媚,唇怯。这时候,两人的态度都是又是战栗,又是高兴的样子。照这古屋里的鬼气阴森和时觉奇臭这方面考察起来,我们不难想象到这个地方原为租给人家安放着棺材之用。屋里的老鼠,实在是太多了,它们这样不顾一切的噪闹着,真有点要把人抬到洞穴里撕食的意思。
供给他们今晚睡觉的,是一只占据这古屋的面积四分之一的大榻——它是这样大,而且旧,而且时发奇臭,被一套由白转黑的蚊帐包住,床板上掩盖着一条红黑色的毛毡。他们各把外衣,外裤脱去,把灯吹熄,各怀抱着一种怕羞而又欢喜的心理,摸摸索索地都在这破榻上睡着了。
但,在这种恐怖的状态中,他们那里睡得成。这时候,最使他们难堪的,便是门外时不时有那猜猜不住的狗吠声。那位女性这时只是僵卧着,象一具冷尸似的不动。那男的,翻来覆去,只是得不到一刻的安息。他机械地吻着她的前额,吻着她的双唇。她只是僵卧着,不敢移动。每当屋外的犬声吠得太利害,或楼上的鼠声闹得太凶时,他便把他的头埋在她的怀间,把他的身紧紧地靠在她的身上。这时候,可以听见女的幽幽地向着男的说:
“亲爱的哥哥啊!沉静些儿罢!我很骇怕!我合上眼时,便恍惚贝着许多军警来拿你!哎哟!我很怕!我想假若你真的……咳!我那时只有一死便完了!”
“不至于的!”那男的幽幽地答。“我想他们决拿不到我!我们神不知,鬼不觉的避到此间,这是谁也不能知道的!”
这男的名叫沈之菲,K大学的毕业生,M党部的重要职员。这次M党恰好发生一个极大的变故,党中的旧势力占胜利,对新派施行大屠杀。他是属于新派一流人物,因为平日持论颇激烈,和那些专拍资本家,大劣绅,新军阀的马屁的党员,意气大大不能相合。大概是因为这点儿缘故吧,在这次变故中,他居然被视为危险人物,在必捕之列。
这女的名叫黄曼曼,是他的爱人。她在党立的W女校毕业不久,最近和他一同在M党部办事。她的性情很是温和柔顺,态度本来很不接近革命,但因为她的爱人是在干着革命的缘故,她便用着对待情人的心理去迎合着革命。
“但愿你不至于——,哎哟!门外似乎有了——脚步声!静,静着,不好做声!”曼曼把嘴放在之菲的耳朵里面说。她的脸,差不多全部都藏匿到被窝里去了。
“没有的!”之菲说。“哪里是脚步声,那是三几片落叶的声音呢!”他这时一方面固然免不了有些害怕,一方面却很感到有趣。他觉得在这漆黑之夜,古屋之内,爱人的怀上,很可领略人生的意味。
“亲爱的曼妹啊!我这时很感到有趣,我想做诗!”之菲很自得地说着。
“哎哟!哥哥啊!你真的是把我吓死哩!你听他们说,政府方面很注意你!他们到K校捉你两次去呢!……哎哟!我怕!我真的怕!”曼曼说,声音颤动得很利害。
又是一阵狗吠声,他们都屏息着不敢吐气。过了一会,觉得没有什么,才又安心。
老不成眠的之菲,不间断地在翻来覆去。过了约莫两个钟头之后,他突然地抱着僵卧着的曼曼,用手指轻轻地抹着她合上的眼睛,向着她耳边很严肃地说:
“你和我的关系,再用不着向别人宣布,我俩就今晚结婚吧!让这里的臭味,做我们点缀着结婚的各种芬馥的花香;让这藏棺材的古屋,做我们结婚的礼拜堂;让这楼上的鼠声,做我们结婚的神父的祈祷;让这屋外的狗吠声,做我们结婚的来宾的汽车声;让这满城的屠杀,做我们结婚的牲品;让这满城戒严的军警,做我们结婚时用以夸耀子民的卫队吧!这是再好没有的机会了,我们就是今晚结婚吧!”
“结婚!”这两个字象电流似地触着装睡的曼曼全身。她周身有一股热气在激动着,再也不僵冷的了。她的心在跳跃着,脉搏异常亢急,两颊异常灼热。这真是出乎她意料之外,一年来她所苦闷着,所不能解决的问题,今晚却由他口中自己道出。
沈之菲在K大学的二年级时,他的父母即为他讨了一个素未谋面的老婆。虽说,夫妇间因为知识相差太远,没有多大感情,但形式间却是做了几年夫妇,生了一个女孩儿。在大学毕业这年,大概是因为中了邱比德(恋爱之神)的矢的缘故吧,在不可和人家恋爱的局面下,他却偷偷地和黄曼曼恋爱起来。这曼曼女士,因为认识了他,居然和她的未婚夫解除婚约。她明知之菲是个有妻有子的人,但她不能离开他。她只愿一生和他永远在一块儿,做他的朋友也可以,做他的妹妹也可以,做他的爱人也可以。她不敢想到和他做夫妇,因为这于他的牺牲是太大的了!出她的意料之外的是“结婚”这两个字,更在这个恐怖的夜,由他自己提出。
“结婚!好是很好的,但是你的夫人呢?……”曼曼说,声音非常凄媚。
“她当然是很可怜!但,那有什么办法?我们怕也只有永远地过流亡的生活,不能回乡去的了!——唉!亲爱的曼妹!我一向很对你不住!我一向很使你受苦!我因为知道干革命的事业,危险在所不免;所以一年来不敢和你谈及婚姻这个问题。谁知这时候,我的危险简直象大海里的一只待沉的破舟一样,你依旧恋着我不忍离去!你这样的爱我,实在是令我感激不尽!我敢向你宣誓,我以后的生命,都是你的!我再也不敢负你了!曼妹!亲爱的曼妹,这是再好没有的机会了,我们便今晚结婚吧!”之菲说,眼间湿着清泪。
她和他紧紧地抱着,眼泪对流地泣了一会,便答应着他的要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