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故剑求原借,新诗觅却真。巧将宣室事,翻出凤台春。其一
咳唾皆成玉,能禁恋寸衷。但教谐凤上,那惜星在东。其二
话说李公主被缩朒设计,着人巡察勒索已多,滞渐匮乏,欲苻雄画计。苻雄道:“昔梁山泊人马已多,粮草不敷,分拨小头目,于各处要地开张酒店,见有巨商大贾、贪官污吏往来的,用蒙汗药蒙翻,取他些无碍金银应用,神不知鬼不觉。公主何不学他,也拨些了得的人,到五县要路开张酒店,取些来用用?且取朝廷子民之财,还以供朝廷巡兵之用,岂不是个至公至当么!”公主笑道:“公也未必公,当也未必当。只是事至如此,不得不行了,就烦舅父做来。”苻雄领命,回至寨中,唤集百余员裨将到来,挑选十员能通各处乡音、玲珑精细的,教他分投五县要路作事,每人带熟瑶四名相帮。
苻雄复出宝剑十张,向众裨将道:“公主今年十七岁了,吾观山上并无一个才貌相当,与公主作得配的。尔等可将此剑各持一口到店中,摆设在后堂,探看有人才出众、年岁相若者,便引至剑所,如此如此,既可以知其内才,又能诱他上山。尔等各宜留意,得人为上功,得财次之。”众人领剑各辞下山。
今且不表众人,单表一个姓马的,名唤做阿摩,带了伴当一直来到从化县通省要道上,择个山水俱佳的所在,造起一座酒楼,门外挂个金字招牌,两旁大书一对云:
尘外黄公市 云间太白楼
左边设许多肉馅子、牛肉美酒、时新果品、小菜之属,右边设一个柜台。堂中漆椅漆桌,名人字画,摆设极其清雅,殷勤款接来往客人。一时间王孙公子、巨商大贾,辐辏其门。一日,阿摩正坐在柜台里.见一客人坐在马上,年可十五六岁,生得齿白唇红,美如冠玉,背后跟着两个家人,望着店里走来。
阿摩忙起身接至客座,施礼坐下,拱手问道;“相公贵府何处?高姓大名?贵干何处?”少年答道:“小生姓黄,小字逢玉,程乡县人氏。欲往从化探亲,天色已晚,借宝店暂歇一宵,只是造扰不当。”阿摩笑道:“说那里话!相公们肯下顾,小子叨荣多矣。但相公是个斯文人,必好清雅,这厢夜间客人众多,恐怕嘈杂,请相公里边住罢。”逢玉大喜致谢。阿摩随叫伙家将黄相公行李搬进里边来,伙家会意,忙来代黄汉挑了担儿。主仆跟进来一看,另是一所花园,周围栽种许多花果,清阴覆地。左边小小一厅两房,厅上中间挂着一幅陈白沙《浴日亭碑》,左边挂一幅黎瑶石篆字,右边挂一幅林良《林塘春晓图》。中设一香案,案上小小一个沉香架,放着一张宝剑,玉函牙检,龙镶凤饰,辉光夺目。逢玉原是极好剑的人,走近前来细玩一回,不觉赞羡道;“这匣儿真个妆饰得好!”回头见店主立在后边.逢玉指道:“这剑是卖的么?”阿摩道:“不是卖的,是我家公子叫小的拿出来做赏典的。”逢玉道:“是么赏典?”阿摩道:“相公有所不知,我家老爷姓李,是当今户部主事,单生家公子一个,专喜读书做诗,尤喜古剑。近得雌雄两剑,能切铁如泥,公子喜极,欲做首诗,以形其神能,做来做去总做不出一首绝妙的来,公子焦躁,把这张雌剑付于小子持至店中,谓有能做得一首警拔恰当的,即以此剑赏他。”逢玉道;“曾有人做过么?”阿摩道;“有便有几个,总是不遂公子的意。”逢玉道:“小生可做得么?”阿摩道:“只怕相公不会做诗,若会做诗,还要把剑相赠哩!”逢玉大喜,忙叫黄聪取笔砚来。阿摩复止住道:“相公且缓,还有话说。”逢玉道:“还有甚话?”阿摩道:“公子初时,原任人做去,后来有几个没根底的,不知抄袭何人之作,来此混骗,被公子请至家中面试,半日做不出一字来。公子叹息道:‘宝剑须赠与真正才子,这班没字碑只可白看,但鱼目混珠,真才难辨。’故公子又想出个妙法来,做诗必须本店出个韵字面做,做完,真篆草隶随本人所长,面写在素绫上,必须写作俱佳,方准小子送进公子评论。公子取了,然后请至家中,依前再试。如果有南园五子之才,邝露八分之妙,方把这雌剑赠他。相公如要做时,待小子拿出韵来。”逢玉道:“大妙!大妙!”阿摩忙转身捧出一银瓶,高尺许,中放着一双玉箸,后面跟着一个黑小厮,拿着一幅古铜素绫、文房四宝,放在案上,小厮便研墨。阿摩指着银瓶道:“韵在瓶里,是公子定的,相公可自取。”逢玉不慌不忙,把玉箸向瓶中一搅,轻轻夹出一个纸捻儿来,扯开一看是一个“胡”字,回头见案上有一枝秃茅笔,拈起来蘸得饱饱,也不凝思,也不起稿.就于素绫上,效白沙笔法,一挥而就。写得奇气溢目,峭削槎桠,真个:
放而不放.留而不留。得志弗惊,厄而不忧。法而不囿,肆而不流,拙而愈巧,刚而能柔。
又如天马行空,步骤不测,形立势奔,意足奇溢。穆穆熙熙,动妙静得。未知诗意如何,先见惊人笔迹。
阿摩从旁看逢玉使那枝秃笔,就如舞鹤游天、飞鸿戏海一般,喜得眉开眼笑。见写完,笑吟吟向逢玉道:“相公天才,只这笔字便值得万两金子。只是这般草字,小子却认不出来,求相公试念与小子听听。”逢玉高声念道:
匣中宝剑出昆吾,华藻星连宝属镂。
才发玉函飞紫电,年开牙检滚骊珠。
倚来天外邪应绝,挥去城头晋可俘。
世上欲知天下贵,好携霜刀问风胡。
念毕,阿摩鼓掌大笑道:“妙!妙!明日必定要请相公到舍下,与家公子一会了。”随吩咐小厮摆上罗浮春,椰霜饭,玉珧海月,土肉石华,珍奇美味摆满一席。逢玉惊讶道:“何必如此盛设!”阿摩道:“这是家公子吩咐的.凡来此做诗者,俱要这般款待。相公请坐,天气炎热,请开怀畅饮几杯。”逢玉逊谢了一回坐下,宾主二人传杯弄盏,饮到月上花斜,更移漏转。
阿摩忽问道:“不曾问得相公访探何亲?贵亲住居何处?”逢玉道;“是小生姑娘,住在从化南门二十里外荼蘼山下。”阿摩闻言道:“妙!妙!”逢玉道:“为何?”阿摩道;“舍下亦在南门四十里外,明日请相公会了家公子,便从舍下往荼蘼山,半日可到,是个顺路,岂不甚妙!明日抄从小路去,又凉快又近些。”逢玉亦喜,开怀畅饮,直至酩酊方歇。次日起来,吩咐伴当看店,叫一个黑小厮代黄汉挑了担儿,自己同逢玉主仆俱乘了马,便向嘉桂山来。
行了两三日,已到山足,逢玉举头一看,但见:
双峰缥缈,怪岭嵯峨。石突蒙茸,疑蹲虎豹;泉鸣远壑,似响风雷。丛篁密菁,抛不出燕剪莺梭;
叠嶂危峦,跳不出狌狸鼯鼠。真个下峥嵘而无地,信乎上寥廓而无天。
逢玉心中疑惑道:“闻说到县城不远了,怎么行了两三日,反走入深山穷谷中来?”阿摩道:“相公勿疑,过了前岭,就看得荼蘼山见了。”一行人绕着深林,盘盘曲曲行了一回,远远望见双峰突起,峰凹里一座关隘,枪刀密布,极其雄壮。两边俱是立石,崭岩峭削,中间用青石砌成一道,层级而上。入了关门,一带平冈.中间立一个营盘,左右营房无数。插天也似一杆大桅,上悬黄旗,一面写着“朝天关”三字,迎风招飐,营后又是陡绝的亭山。逢玉大惊,向阿摩道:“这是甚么所在?尔诱我到此何干?”阿摩笑道:“相公不必惊惶,少顷便知。天色晚了,且进馆驿歇下再说。”逢玉无可奈何,只得走进驿来。
早有两员禆将在那里迎接,逢玉忙下马道:“怎敢劳动将军。”入至驿中.茶罢,走进一小卒,手擎着红帖,向逢玉跪下道:“苻将军来拜望相公。”逢玉惊讶道:“那个苻将军?小生素昧平生,怎好相见?”阿摩拱手道:“相公休怪,今只得直说了。此山名嘉桂岭,周围五百余里,为我辈瑶人所据,有雄兵二十余万,战将千员。前瑶主李天王,身故无子,单生一个公主,今年一十七岁,才兼文武,美并施嫱,我等奉以为主。万历二十一年,公主率我等归命天朝,蒙皇上封我主为一品金花公主,岁输贡税,永为良民,因得优游无事,赋诗自乐。近得宝剑两口,欲赋其妙,一时思索不得佳句,因末将公干下山,就命末将招求天下才子代赋,如前所云,其实家公子即家公主也。”逢玉闻言,方知被他们赚了,然事已至此,只得徐徐道;“佳人考诗也是韵事,何不早说,直费如此周折。”阿摩道:“恐怕相公见嫌,望乞恕罪!”言毕,驿外锣声已逼,左右报道将军到了,逢玉只得下阶相迎。苻雄一见,喜不自胜,携手上阶,叙礼坐下。苻雄道:“相公才貌,天下无双,苻雄得接芝宇,实为万幸。”逢玉躬身道:“草茅贱士,袜线庸才,冒渎尊严,不加诃斥,已出望外,何敢当誉!”苻雄道:“公主览相公佳作,极深叹羡,明日还要求相公再赋一篇,一并奉酬,望勿吝玉!”逢玉应诺,苻雄大喜,顾阿摩道:“尔可陪侍相公,明日吾当亲来接相公上去。”言毕辞去。
次日,苻雄同盘摩罗带了许多仪从花轿,到驿来接,逢玉固逊不得,遂乘轿,鼓乐前导,望营后山上来。行了数里,早又望见一关,把关主将躬身迎接,逢玉急下轿施礼,通了姓名,上轿而行。来到望海关,关主唐虎同着四哨总又来迎接,逢玉一一见礼毕.复上轿前行。远远望见一城,城门上大书“嘉桂岭”三字。进了城门,左右两条街道,俱是瑶人在那里做生理,中间一所王府.极其弘壮。进了府门,甬道两旁列着百十对瑶女,俱娥妆带剑垂手而立。诸将请逢玉到仪门内边厅上坐下道;“相公少坐一时,待末将请公主出来相见。”说毕,诸将齐到大堂上,着人传禀入去。一时云板响,许多宫妆美女拥出一位身穿红锦绡纱、头上珠围翠绕的一个小公主来。逢玉偷眼看去,但见那公主生得:
主家装束,光彩动人。举止安闲,洵哉闺中之秀;丰姿窈窕,俨然帝子之凤。
若比石龙郡洗夫人,逊彼蛾眉;即非沁水园汉公主,同其花靥。
逢玉暗暗想道:“瑶人中不意有这般女子。”正在惊异,苻雄已来相请,逢玉整衣向前相见。公主见逢玉来到,徐徐离坐,至西阶东面而立。逢玉朝上深深一揖道:“小生黄琼见礼。”公主敛衽道:“相公免礼。”苻雄请逢玉左边朝西而坐,公主右边朝南而坐.侍女以掌扇相掩。茶罢,公主开言道:“承相公不弃,赐以珠玉,捧读之余,顿开茅塞。今欲求相公再赐一诗,以为敝山之宝,望相公勿吝。”逢玉道:“粪壤污秽.岂足以当青盼。既承不鄙,愿听驱策。”侍女抬过案来,上铺着素绫。公主出一小红笺授侍女递与,逢玉接来看,中写一行云:以求字为韵。逢玉走至案前举笔要写,复想道:“写是么字体好?”抬头一望,见堂前一匾,效黎瑶石隶书“顺正堂”三字,旁写李小鬟效。暗想道:“这必是公主之笔,他既喜隶书,我就写一幅隶体罢。”写完侍女抬至公主面前,公主起身一看,见他写得墨势奇横,比瑶石还高十倍,喜得满面堆下笑来。再读诗云:
奄日神光鬼魅愁,石家十万岂能侔。
霜锋照水分龙虎,雪彩腾空犯斗牛。
试罢公孙疑电散,击来越女讶星流。
司空若识阳文贵,须向丰城深处求。
公主看罢,见他词气高浑,又能打合到自己身上,末带颂扬,十分感激,掉转身来深深拜谢,逢玉回礼不迭。拜毕,向苻雄道;“舅父为奴款待相公。”言毕,侍女簇拥冉冉而入。苻雄遂同诸将邀逢玉到前寨,大张鼓乐,设宴款待。轮杯换盏,直饮至更余方散。逢玉就歇在苻雄寨中,一直睡到五鼓醒来,忽想道;“他昨日怎么出一求字为韵?莫非有牛氏之意么?只是我身非蔡伯喈,安能舍父母、抛桑梓,负张氏之约以从尔!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瑶性狼戾,叛服不常,倘有此事,决不可从。”披衣起来问左右道;“我的小厮何处去了?”左右道:“昨日寨中小头目邀往山后饮酒去了,想必歇在那里。”
逢玉道:“烦尔叫他来,我有话吩咐。”左右道:“他自会来,不须叫得。”正说话间,苻雄进来道:“相公起得恁早!”逢玉道:“昨承厚意,多饮几杯,直睡到此时方醒。”苻雄道:“山寨草草,殊属亵慢。”逢玉道:“过扰不当。”苻雄道:“末将有一句心腹之言,望相公勿嫌唐突。”逢玉道;“但说无妨。”苻雄道:“金花公主,末将甥女也,今年一十七岁。先姐夫都贝大王临终,托末将以择婿,但念舍甥女才情德貌,迥异庸流,必须择个才貌兼全的英雄,方堪配合。天地虽宽,英雄甚少,体访数载,无过相公者。今欲求相公勿嫌异类,愿结秦晋何如?”逢玉正色拒之道:“承将军雅意,小生非敢固却,但小生有决难从命者三,望将军谅之。”苻雄道:“那三件?末将愿闻。”逢玉道:“小生有老父母在堂,谅公主必不能如孙夫人从刘归汉,小生亦安敢学蔡伯喈恋牛忘亲?此难从命者一;小生已聘张氏为室,昔宋弘不弃糟糠,尾生死不负约,小生安敢停妻再娶,独蹈薄幸之名?此难从命者二;且陋巷贫儒,理隔荣盛,河鲂宋子,宜配华簪,是以公子忽不敢耦齐,隽不疑辞婚于霍,君子韪之。小生何人,而独敢蹈富阳满氏之辄,以上玷金枝玉叶之乱乎?此其尤难从命者三也。吾闻君子爱人以德,愿将军另选名门,小生当即此告别。”苻雄笑道:“事须熟商,既相公有此议论,容末将启复公主再处。”说毕起身辞出,少顷回来,笑吟吟道:“公主说,相公前两事极易处,后一事.只须相公放大些眼孔,就可了事。”逢玉道:“如何?”苻雄道:“公主说,相公不肯负张夫人,必不负公主。既相公老太公在堂,成亲后,任相公往来两地,或三五年一至山寨亦可,不尔禁也。相公已聘张夫人,公主愿居其次。至谓士人不可配公主,直是饰辞耳,相公非真能重公主者,不过谓我等瑶人耳。昔木兰忠勇孝义,为世所称,考其里居,亦西突厥曷婆可汗部民也。相公敢藐吾公主不为洗夫人乎?何小觑人至此!”
逢玉被苻雄一席话,说了个透心拳,不觉满面通红道:“怎敢小觑公主,其实贵贱不当。既将军如此过爱,容与小仆商量。”苻雄大喜退出,唤黄汉二人进去。逢玉道;“尔两个怎不来看我!”黄汉道:“被山下小头目邀往山后寨中,不放回来。他说:‘公主要招相公为婿,山上人都是相公的人了,那个敢不来伏侍相公!何须尔两个。’我说:‘我相公已聘了梅花村张太公小姐,恐怕行不得!’他每笑道:‘到了我这山上,只怕公主不愿意,若公主愿了,就大明皇帝女儿也夺不得尔相公转去理!’不知相公这里曾有人说么?”逢玉遂将苻雄的话述了一遍,黄汉道:“闻得公主做人真个极好,山上山下说着公主.就如父母一般。他既如此说,相公还是从了罢,若不从他,就使公主肯放相公回去,恐怕他手下也有些粘带。”原来逢玉心下亦甚爱公主,闻了黄汉的言.点头道;“尔也说得是。”就使黄汉来回复苻雄。苻雄大喜,重赏黄汉。
择日,请逢玉沐浴,穿起大红吉服,迎至顺正堂。大吹大擂,婢女扶出公主,夫妻双双拜了天地,转身拜苻夫人,然后夫妻对拜,拥入洞房。逢玉代公主揭去盖头红纱,见公主生得温柔窈窕,光艳动人,真个: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逢玉不胜之喜。侍女传杯合卺,二人皆是豪杰,不比那乡里子女羞羞涩涩的,飞觞畅饮了一回。逢玉熟视公主,公主会意,吩咐众婢退出,只留贴身伏侍春花,秋月二婢整顿床褥。解衣宽带,掩上房门,拥入鸳被,效于飞之乐。有只《黄莺儿》为证:
何意忽成双,叶霜绛罗开,见海棠,春光犹涩情难畅。
事儿正忙,宵儿爱长.五更生怕鸡声唱。嘱情郎.还图白首,恩爱莫相忘。
次日起来,公主领逢玉到中堂拜谢苻夫人.众将亦来贺喜。苻夫人吩咐设宴,外面管待诸将,即命逢玉为主。内面管待诸将内室。虽无炮凤烹龙,真个也肉山酒海,一连饮宴三日。山上山下诸将,又轮流来请逢玉吃酒,直吃了月余方罢。连黄聪两个,也打帮着逢玉,吃得昏昏沉沉,终日在醉乡里。
不觉间.金风送暑,高树凉归,早又是七月了。逢玉向公主道:“小生奉父命,来探问姑娘.出门时家母涕泣,执逢玉手道:‘愿儿早些回来,勿使我倚门盼望!’小生谓多则三月,少则两月,不意前遇张氏,流连一月,今遇公主,又担搁许久。逢玉今欲辞公主,访问了姑娘,暂告假还乡,以慰亲望。且张岳丈欲举家搬移程乡附小生居住,候小生一同起程,小生已许诺,恐彼悬望,待小生同张氏到家,安插了他家,即抽身回来与公主畅鱼水之欢。”公主道:“郎之父母,妾之公姑,岂须臾忘哉!但三伏之天,金石流.土山焦,高堂大厦之中,交扇犹挥汗不止,郎君岂宜远行?候秋凉,妾当备些甘旨,着人同郎归奉双亲。至若姑娘,不必郎君亲往,但请郎写起一封书来,待妾着人到荼蘼山,竟接姑娘到此居住便了,谅姑娘住荼蘼山也无甚光景的。郎君以为何如?”逢玉大喜,随写书一封,付与公主。公主唤一名裨将进来,封一封五十两银子,并书交与他道:“尔可到从化离南门二十里荼蘼山访着姑爷的姑娘,将书与他看了,盘缠他母子上山来。”裨将领诺自去。
公主命侍婢摆酒在后园,与逢玉小酌,公主问道;“敢问郎君.张小姐怎么就肯同郎君东归?”逢玉把上项事细细述了一遍。公主沉吟一回道:“妾想梅花村到郎家中,千有余里,到妾这里较近,郎何不邀他至此与妾同住?”逢玉道;“恐怕他不肯来。”公主道:“妾欲写书二封,一封与张小姐,一封与公姑,道妾殷勤,或者公姑与小姐感妾之诚,竟肯来此,也未可知。但公姑的,须先郎着人送去知会;张小姐的.须郎自捎去,郎君以为可否?”逢玉道:“他不肯来,将若之何?”公主道:“他若终不肯来,则听郎处置,妾安敢强。”逢玉道:“如此则甚妙。且待姑娘到来,就烦公主写起书来。”过了半月,裨将回来道:“末将到荼蘼山访着姑娘住处,人影俱无,及问邻人,都说去年秋间,他的大儿子在德庆州开了香车,生理颇可,着人来接他母子去了。再问他小地名,他说在德庆大绀山。”逢玉闻言,闷闷不乐。公主道:“郎君不必愁烦,既姑娘到德庆去了,侍妾再差人到彼接来便了。”逢玉道:“这决使不得!姑娘在荼蘼山,若不肯上山,我即到彼一访,原是易事。今往德庆,路途遥远,倘不肯来,我必要往,往返之间便费日月。不若我竟到彼一探,彼若肯来,便接他来,若不肯来,我自回山,起身家去,庶不挨延。小生牵挂父母及张氏,日夕不安,必须安顿停当,方得来与公主快活。但前所议,求公主写起书来,待小生起身后,便可差人先送与家中知道。”公主道:“郎既如此说,待明日写信罢。”其夜.逢玉因连日饮酒劳碌,今又要往德庆,心中郁闷,半夜里发起寒热来,烦躁昏沉,不食不语。公主大惊,延医调治.亲自侍奉汤药,不解衣带者月余,始得渐渐痊可。又调摄月余.才得精神复旧,即欲辞公主往德庆。公主抵死不肯道;“郎君贵体初和.冬风凛烈,安可行动?必俟明春,天气和暖,去也未迟。”逢玉只得住下。到了冬尽春来,凄风苦雨连月不开,直至初夏始云收雨霁。逢玉忙叫公主修了书,自己又细细写了一封,交付公主,唤黄汉二人进来打叠行囊,与公主叮嘱了一回,入辞苻夫人起程。公主亲送下山,诸将闻之亦来赆送,逢玉一一谢了,请公主回山,一揖而别。正是:
丈夫非无泪,不洒别离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竹园曰:此回三月,梅花村张贵儿被劫,已改妆到桃花村去了。
醉园评:文士风流,恣情山水,固属韵事。独不料绿林瑶女爱才如命,既荐枕席,且有一种温存,委婉至意,不蹈荒淫习径,煞是奇事奇文。
战苦三章约,盟灰五虎娘。人情真险巇,难禁九回肠。
话说李公主送逢玉至关外,叮嘱逢玉见了姑娘,必须回转山寨,再起身东归,逢玉应诺而别。公主转到顺正堂,唤进一个把总,姓盘名为连,吩咐道:“我有书二封,白银二百两,大缎寿衣二袭,差尔送至程乡县桃花村,献与吾公姑黄太公,尔便住在彼处,待姑爷到家,一同奉迎太公太婆车驾到山供养。于路小心毋忽。”盘把总领命出来,挑了两个健步,背了包袱,自己穿了八耳麻鞋,跨了腰刀,起程望程乡而去,今且按下不表。
且表逢玉别了公主,主仆三人取路望德庆州来。已到广利,黄汉问道:“相公还是走路,还是搭船?”逢玉道:“这里是上水,搭船甚迟,我心甚急,路上走罢。”三人遂取路上来。不则一日,已到德庆州,道旁篱笆中有一个长者,屈着腰在那里锄地,逢玉跳下马来,躬身问道:“借问老者,这里到大绀山还有多少路程?”老者抬头把逢玉上下看了一看道:“相公要到大绀山何干?”逢玉道:“晚生有个姑娘在那里,要去探问一番。”老者摇首道:“远是不远了。”逢玉大喜道:“今从那条路去?烦长者指示一二。”老者指道:“向西行数十里,至锦石山,渡海到南江,循六都水口行三十余里至石夹,穿过云揽便是大绀山了,只是乱石丛箐不甚好走。”逢玉谢了,遂望锦石山来。一路土山绵亘,行了数十里,忽见一柱石,拔起如削,高百余丈,状若兜鍪,旁无附丽,万蕊千葩,烂若丹霞。逢玉便以鞭指道:“此就是锦石山了!”黄汉二人忙举首望去,真个金装玉琢,五采纷披,后人有个铭儿,做得甚好,附志于此,以资观玩:
遽惟天柱.实砥牂牁。万里南渎,至此无波。效灵汉室,臣服王佗。蛮椎大长,罔敢称戈。
大夫奉使,来指山河。梅关拥节,桂岭鸣珂。肃心致祷,步障婆娑。已刑白马,遂表青螺。
蒲桃宫锦,覆布岩阿。植花代绣,五采破陀。木棉烽火,石乳酥酡。斑骓容与,蛮女讴歌。
存神过化,精爽相摩。金装宝剑,留与烟萝。颊消越霸,永弃秦苛。一峰鼓舞.五岭包罗。
金标共峙.铜界谁过。舟乘青雀,潭泛白鹅。来斯秩礼.牲醴孔多。山神献异,奇蓄纷葩。
果骝双脊,鱼翠于窠。一群马鹿,三尺鸡驼。收香作室,吐绶争柯。绿毛倒挂,清响相和。
狸呈玉面,蝶弄修蛾。瘴消青草,烟坠红荷。芙蓉九叠,为尔哦蛾。西南作镇,奠此江涛。
由汉迄明,岩岩瞻尔。神庙初年,蛮瑶蜂起。助贼凶威,妄遭谗毁。大藤已诛,永清泷水。
建县东安西宁,开疆十里。维尔之功,盘瓠披靡。花角洞酉,白衣山子。刀税咸输,黄龙水矢。
藤弦响绝,铜鼓声死。水口罗旁,险隘无比。尔作塞门,咽喉扼彼。万嶂盘回,千峰纲纪。
苍翠如濡.云霞有喜。锡名华表,大书山史。字渥丹砂,擘窠谁似。王表岩岩,翠屏几几。
削成四方,茫无首尾。崧台为终,都峤为始。罗定之宗,所以禋祀。并为汉臣.筑宫其址。
重贶山灵,千葩万蕊。以荐大夫,以惠士女。
黄汉看了大为奇异道;“怎么这个山峰,遍岩谷都是花卉?好看得紧!”逢玉道;“这个古事怎哩,当时有个汉大夫陆贾,奉使南越,从桂岭取道至此,施锦步障,以登此山,祷求山灵,谓若能使尉佗降服,当以锦为报。后尉佗果去帝号受南越王封,与陆贾泛舟珠江,逆牂牁而上此山,遂以锦包山石,锦不足,植花卉以代锦,所以花卉甚众,长年如春,采撷者多不识其名,有此故事。逢玉昔慕陆贾之名,不意间得赏其迹,也是平生一大快事也。”黄聪指道:“尔看那绝高的石上,像有三个大字般!”逢玉笑道:“我闻黎瑶石曾于此山书‘华表石’三字,为世所称,那里书的必是此字。”黄聪听了,飞跑前数十步看去,鼓掌大笑道:“相公所说一些不错。”正谈笑间,不觉已至海口.买舟渡到南江口上岸。岸上有座酒楼,极其宽敞,逢玉道:“天色晚了,就此歇了,明日再走罢。”黄汉道:“相公说得是。”三人走进店来,店主不转睛的把逢玉看了一会:拱手问道;“相公何往?”逢玉道;“小生要到大绀山访亲。请问主人,这里到大绀山从那边去?还有多少路程?”主人答道:“从正西行三十里到陆溪,再折而南三十里至夹石.又行三十里便看得大绀山了。在小店起身.两日早到哩。”逢玉大喜。
次日起来,依着店主言语,望西而行。行上二三十里,日色渐渐炎热。黄汉挑了担儿.汗流浃背,渐渐走不上。逢玉等得不奈烦,回头向二人道:“尔两个缓缓走,我先行一步,寻个凉快去处暂歇等尔。”二人应诺.逢玉遂扬鞭,趁着大路而行。行过几十山脚,山凹里突出个亭子来,逢玉下马,坐在亭子内乘凉等他两个。看看日已过午,两个还不见来,逢玉焦躁道;“怎么这时候还不见来?莫非行错了路么!”跳起身来,步至事后冈上,凭高一望,那有个人影儿!逢玉慌了,步下冈来跨上马,从旧路倒撞转来。一路左顾右盼,行了七八里远近,是个三岔路口,来时不曾留心看得,此时仔细低头一认,左边一条路比先行的较宽平好走,因忖道;“敢是他两个从这条路上去了?待我赶上一步看来。”遂把马一提,飞也似赶来。行行了一回,忽见道旁丢下个草笠儿,像是黄聪的一般,忙下马拾起一看,果是黄聪的,心中大喜道:“原来他两个走这条路上来!好是赶回来,若呆坐在亭子里,夜间两边不知怎么慌哩!”一边想一边飞马赶来。忽林子里胡哨一声,跳出百十个喽罗,一字儿摆开,为首一个,坐在马上大喊道:“行路的留下马去!”举刀便斫将来。逢玉大惊,急拔剑相迎,战上数十合,奋起精神,一剑挥贼为两段。小喽罗一哄而散。正是:
行人心急夕阳边,又遇豺狼挡道前。
逢玉虽然胜了一阵,心中慌做一团,也顾不得二仆了,拨转马头便走。走不上五六里,一声炮响,鼓角齐鸣,刺斜里涌出一彪军来。为首一将,面如噀血,眼似铜铃,手执利刀,纵马杀来,声若巨雷般大喊道:“行路的留下马儿去!”逢玉退去不迭.只得举剑相迎。斗了二十余合,肚中饥饿,心中慌迫,气力不加.拨转马头落荒而走。那将大喊赶来,逢玉正慌间,一声炮响.又一少年,金盔银铠.雉尾高挑,手执方天画戟,带着一枝兵从山凹里截出,大喝一声道:“孤道尔插翼飞去了,还敢撞进来?照戟罢!”扬的一戟刺来。逢玉急忙招架,斗了数合.后面那将已赶上,并力来攻。逢玉招架不来,暗暗惊慌道:“今死此矣!”忽那将马失前蹄,扑地翻将下来。逢玉乘个空,托地跳出圈外,拼命逃走。众兵紧紧追赶,天色渐昏,料走不出,望着一个土山纵马上去。见山上有个神祠,祠外有个石香炉,贮满一炉清水,逢玉事急智生,想道;“石禅师的咒,神于梅花村.难道不神于此?”跳下马来,把剑尖在石炉水面,依诀画了十四个宇,念一套咒语,置剑炉面,一手带马至祠前系住,坐在祠内打听消息不题。
且表少年.指挥将士将土山围住,喝令军士上山擒拿。众将士呐喊一声,正要抢上山来,忽然山上波涛涌溢,人不能前。众各惊讶道:“这山从没有水,怎么忽然有这般大水?”少年走近来看了一会,暗暗想道:“难道这娃儿有甚法术么?”吩咐将士道:“尔们且围住,俟天明再处。”军士得令,紧紧围住。正是:
莫谓无神自有神,咒传十四字堪珍。
前在梅花获美女,今从天马降红尘。
看官,尔道这个围逢玉的是甚么人?逢玉却撞在他手里?原来这个就是罗旁天马山瑶王梅英,正是有名的五花贼!不知嘉桂山李公主的裨将,怎的探听不实,误逢玉寻到这个所在来,正是送肉上砧,那有不受困的理!这个罗旁地方万山重叠,有千里广阔,昔将军陈璘,常以为人不能甲,马不能鞍。瑶人有个谣曰:
官有万兵,我有万山。兵来我去,兵去我还。
瑶人又矫捷善战,爬山渡岭,轻疾如猿玃。每战带三短刀,持铁刀木弩,挟单竹竿,炙以桐油,渡江则编为筏,所向无敌。又善设伏.官军来,则各退守砦寨,遣兵绕出官兵之后,俟官军退,则于九星岩吹动石窍或撞动石鼓,号召其众,集兵蹑其后.俟官军退至伏所,伏发,则前后夹击,官军往往失利。其谣曰:
撞石鼓,万家为我虏。吹石角,我兵齐宰剥。
又呼锦石为石将军,每战必于隔江呼之,应则吉,不应则否,有许多怪异。故瑶人日强,分据险要,有八十余寨。天马山梅英,年方一十六岁,有万夫不当之勇,瑶人畏服,共尊为瑶王。还有个女兄,名唤梅映雪,长梅英一岁,不但生得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使一枝方天画戟,真有神出鬼没之奇。又练得一个惊人的法术,能散豆为炮,胸前挂个锦囊,贮着黄豆三五升,交战时.佯为败走,人若赶去.他用手探入囊中,撮豆在手,扭转身来对人一掷,就如响着个百子炮般,在人面上乱爆,一时青肿起来,唯用铁锈水解得,若不晓解救,百个百死。有这等利害,故官兵远见远遁,百姓闻得五花贼三字,就棺柩里的也惊得打颤哩!
闲话不表,今且表梅小姐坐在寨中,不见兄弟回来,着小校打听,小校回来禀复道:“启小姐,昨夜南江口开酒店头目着人来报,有个客人骑着一匹千里马,带两个仆人,跟问大绀山路程,知他要进山来,故不曾下手,叫大王着人于路中截拿。大王遂差云榄山大王石春白带兵在山口伏截,又使小头目于前面林子里手拿。先拿着两个仆人,及那骑马的到来,强不服拿,杀死我家小头目。大王发怒,亲自带兵赶去,不料那骑马的被石大王杀败,倒撞转来被大王围在土山,原来那骑马的有些法术,平白地弄出大水来,护住土山,人不能上。大王只得教兵士紧紧围住,且待天明再处。”梅小姐忙问道:“先拿来两个仆人在那里?”小校道:“缚在剥皮柱上。”梅小姐道:“尔可带他进来,我要问他。”小校忙出去解了黄汉二人的索子,带至小姐跟前,喝令跪下。梅小姐问道;“尔两个姓甚名谁?何处人氏?往大绀山何干?那骑马的是尔何人?尔说得明白,我饶尔下山去。”那黄聪惊得就如拿出教场听斩的一般,一句也说不出来。还是黄汉有胆,垂泪道:“小的是程乡人,姓黄。去年三月,同我相公黄逢玉,奉我太公命,到从化访问姑娘,不料姑娘又移徙到大绀山来,只得同了相公又到此地来。那骑马的是我相公,望大王饶小的三人性命。”小姐听了喝道;“尔怎敢在我跟前说谎!”黄汉连忙磕头道:“小人是极老实的,在别人面前都不敢说谎,怎么走在大王跟前还敢说谎!”小姐道;“尔说去年三月起身,程乡到这里有多大路程,要行动一二年才至此地?岂不是说谎么!”黄汉遂把梅花村如何救了张小姐,张太公如何把女许配我相公,及至嘉桂岭,如何遇着李公主,李公主如何招我相公.细细述了一遍。梅小姐闻言大喜,吩咐小校快解下黄管家缚来.笑嘻嘻向黄汉道:“大叔不要惊,包尔无事。”顾小校道;“快取酒食与管家压惊。”自己忙起身进后寨,装束齐整,骑了马,带了黄汉二人下山来。进至帐中,与弟梅英叙礼坐下,正要开言,小校报道:“军师下山来了。”姐弟二人忙出寨迎接。尔道那军师怎生模样?但见:
长不满三尺,大反有数围。远看极像冬瓜,近瞧却同布袋。乱蓬蓬一部虬须,恍东坡之再世;
文绉绉满怀鬼怪,疑吴用之又生。来不是卧龙冈,何为羽扇?辅不是刘玄德,偏戴纶巾!
那军师复姓诸葛,名同,越城人氏。广有机谋,深通术数,又有妖法。梅英聘为军师,几番大败官军,都是他的谋略。今夜下山来,与梅英姐弟施礼坐下。梅英道:“军师来得正好,今天外面走进一个娃儿来,被孤家杀败赶至土山,不知他用甚法术,弄出大水来护住土山,进去拿他不得,烦军师大施法力,破了他的法,待孤家拿来与小头目报仇。”军师道:“不才正为着此事而来。前头我占个课儿,这个郎君与小姐有婚姻之数,不可伤他。”梅英道:“若不拿来,恐怕他用甚法术儿遁了去。”军师道:“他若有遁法,走多时了!”梅英道;“若论才貌年纪,真足为孤姐之匹,但须破了他法儿,方得他出来说话。”军师沉吟了一会问道;“他可有同伴么?”梅英道;“早间拿获两个仆人。”军师道:“今在那里?”梅小姐道:“奴带在这里。”军师忙顾左右唤进来跪下,问道:“尔姓甚名准?尔的主子何处人氏?”黄汉答道;“小人相公姓黄名逢玉,程乡人氏。小人名黄汉。”军师道;“我欲放尔去见尔主子,尔肯去么?”黄汉道:“大王若肯放小人去见相公,小人怎敢不去!”
军师道:“尔的主子用法遮住.尔怎样去见得他?”黄汉道:“我相公的法,人看他里面不见,他却看得外面人见。大王着肯放小人去,小人到了那边,相公看见必然收法。”军师大喜道:“既如此,我有一事与尔商量。”因指着小姐道:“我这小姐今年一十七岁,貌是尔看见的,还有数般上天下地都寻不出来的武艺,我这罗旁整一整万的英雄都要让他,真是个好对头。我起个数儿,该与尔主人作配,就烦尔为媒,尔若说得尔主人从了这头亲事,不但无丧身之祸,就有一套大大富贵哩!”黄汉叩头道:“小人就去说。”待至天明,梅英叫左右引黄汉二人至山下一看,盖天也似一片波涛,涌立如壁.黄汉对着大水放声大哭。
时逢玉坐在祠内,一会见兵士不上来,知法灵验。杀了半日,又不曾食,身子觉得困极了,取块石头做了枕,大着胆放翻身子,且睡一时。醒来想道;“他们虽上不来,我怎样出得去呢?”正在那里思想,忽听见哭声.侧耳细听似黄汉声音,遂跳起来,立在山嘴一望,果是他两个。低头想了一想道:“这个法儿终非了局,不如收了法,唤他两个上来商量,再作计议。”遂依法收了。黄汉在下面正哭问,忽见波消浪灭,现出一座土山来,仰面一看,果见相公站在山尖上。二人大喜,飞也似走上山来,见了逢玉,抱住大哭。逢玉亦泣了一回,扶起二仆来道;“事已至此,哭也无益,我且问尔.尔两个几时被擒?”黄汉述了一遍。逢玉道;“他今怎肯放尔来见我?”黄汉又把那军师言语述了一遍,且道:“今已入他圈套.料想插翼飞不去,性命要紧,不如从他。”逢玉勃然大怒道:“逢玉名家子弟,天朝良民,死即死耳,安肯从贼!尔二人要命,快快下山去从他,逢玉死于此矣!”说毕,拔剑上马,便欲冲下山来。黄汉二人拚命抱住,哭倒在地道:“我二人蒙太公与相公视如骨肉,相公不欲生,黄汉怎敢爱死!但尝闻相公说:死有重于太山,死有轻于鸿毛。相公何轻生若此?”逢玉道;“吾完吾白璧,不受贼污,何至同于轻生!”黄汉道:“常则守经,变则行权。相公忘太婆临别涕泣之言乎?且张、李二小姐托身相公,彼二人者身虽女子,动循礼则,不怎相公慕一时洁烈之名,身膏草莽,仆知二女不化望夫之石,亦当为坠楼妇矣!相公何忍出此也?为今之计,只宜将计就计,暂且顺从,看有机会再行走出,则婚非所愿,弃之有名,义不受污,逃之无碍,此正行权而不戾经之用也!相公何不思之乎?”逢玉被黄汉说得透了,又见黄聪跪在跟前哀哀的哭,不觉垂泪道:“尔也说得是,只是他以强暴压我,我便俯首帖耳,摇尾去乞怜,我决不能!我前在梅花村以三事相要,嘉桂岭以三事相拒,今亦以三事相约,彼若能从,吾姑且听也,若不能从,吾宁烂死沙泥,决不与此贼俱生也!”
黄汉道;“那三事?相公说来,待小奴与他说。”逢玉道;“一要他归降朝廷,输粮纳税;一李公主身荣一品,愿居张氏之次,今要他居李公主之次;一成亲后,十天半月就要放我归家,侍奉父母。一件不从,唯有死战耳!”黄汉道:“待小奴去说来。”连忙回至寨中跪下,军师道:“尔回来了么!尔主人怎么说?”黄汉道:“我相公闻说甚喜,只有三事要与大王相约,望大王天地之量,俯从其约。”梅英道:“那三件?”黄汉道:“一件,要求大王归附朝廷。”梅英未答,那军师连连点首道:“这个是正经事!从得,从得。”黄汉道:“二件,我相公先聘张小姐,后遇李公主,李公主愿居张小姐之次,今欲小姐亦如李公主逊让,居李公主之次。”梅小姐未答,那军师又连忙点头道:“这个自然,自然。三件呢?”黄汉道:“第三件,我相公说,家有老父母,各七八十,成亲后,十日半月就要求小姐放我相公归家侍奉。”梅小姐摇首道:“这件行不得!”那军师忙道:“此正孝子之事,那有行不得的道理?尔去回复尔主人,三件都依着尔行。”黄汉大喜,扒起身来如飞去了。梅小姐道;“军师.奴这婚事不是他甘愿的,放回去他若不来,天涯海角,叫奴那里去寻他?”军师大笑道:“只怕他不肯与小姐成亲,若肯与小姐成亲,进了我寨中,放不放权在小姐,愁他飞去了么!”梅小姐大悟道:“军师意见,真令人捉摸不着。”
不说军师与梅英姐弟坐在寨中.等候回报。且说黄汉飞至土山,笑容可掬道;“瑶王都依了!就请相公下山相见。”逢玉道:“必要他撤兵,成礼来接,我才下去。”黄汉只得又下山来说,军师道:“大是!大是!”遂吩咐兵士撤营归寨。梅小姐先自回去。梅英换了礼服,率领众将来至山下,步行上山。黄汉飞报上来,逢玉只得整衣相迎。一一见了礼,梅英携着逢玉手下山,一齐上马,来至天马大寨,叙礼坐定。逢玉道:“所约三事巳蒙鼎诺,望大王金石不渝。”梅英道:“孤方将兴大义于天下,安肯食言!”左右献上茶来,设宴款待,就请逢玉暂住前寨,陈设极其华盛。
次日,梅英于寨后,用香草花枝结成一庐,号为花寮。择吉,以鼓乐迎导,逢玉与梅小姐居其中,谓之入寮。逢玉至寮中,见侍女数十人,皆着黑裙,裙脚以白粉绘画,作花卉、水波之纹。发分数绺,左右盘结,上覆绣帕。领、袖,或青或红,皆刺五色花绒,垂铃钱数串。语言嘲啁,皆不可晓。唯小姐妆饰略似汉人.语音清楚。逢玉看了,闷闷不乐,勉强与小姐饮了数杯,推故不饮。梅小姐偷眼看逢玉,珠颜玉貌,不胜欢喜。见他闷闷不饮,遂叫侍女代己卸妆,吩咐退出,单穿一件淡黄轻绡,红领锦袖,亲斟细茶一盏,以巾抹去盏上泡沫.笑嘻嘻,千娇百媚走至逢玉面前道:“妾虽瑶女,颇知礼仪,决不至玷辱郎君,愿郎宽怀,所约当一一从命。”逢玉道:“若得小姐不食前言,小生更复何求?”梅小姐妆出妖娆,用左手搭在逢玉肩上,右手把盏轻轻凑在逢玉口上道:“郎若陪得妾过,妾心方安。”逢玉见他风流潇洒,语言顺适,也就放下愁肠接茶吃了,与他褪下衣裳寻那鱼水之乐。但见:
翡翠衾中,轻试海棠新血;鸳鸯枕上,漫飘桂蕊奇香。情浓任教罗袜之纵横,兴逸那管云鬟之撩乱。
肺腑情倾细舌,不由我香汗沾胸;绞绡春染红妆,难禁他娇声聒耳。
自此,梅小姐百依百顺,极意逢迎,其欲逢玉欢喜。怎奈逢玉时刻牵挂着父母及张、李二小姐,见他愈来亲热,心中愈觉郁闷。一日,痛上心来,援笔写《八声甘州》一阕,以舒怨恨,云:
浪游呵,蹉跎到而今,心儿不清浑。年来又被强梁卖弄,无地望乡云。
怎禁满腔憔悴,白昼又黄昏。闲梦无数.折尽诗魂。
搦管徐图慰解,奈双亲虑我,我虑双亲。怕双亲虑我,劳碌损精神。
把调儿填就,读来依旧,懊恼如焚。心心自郁多怜惜,偏觉非真。
写毕,读了一遍,不觉呜呜的哭泣不止。梅小姐原来不识字,每见他写了一篇便对着涕泣,不知他写的是什么,只把闲言闲语来相劝慰。劝他不止,也就陪着涕泣。一夜枕上,乘逢玉情浓之时,双手捧着逢玉那面,低低问道:“娇郎,尔终日哭的是么?夫妻之间有甚说不得的话!何不明对妾说?或者妾也有解得郎忧时节。”逢玉只说忆父母,趁势就求他放他下山归省.梅小姐道:“难道更无别念?”逢玉道:“就是李公主,小生也与他约定,到了大绀即回他寨中,写书与我捎与张氏.今已数月矣,贤妻苦苦留住不放,怎教人不肠碎!”说毕,那双泪珠儿便落在梅小姐面上来。梅小姐听了,暗自恨道:“我原料他必定是恋着那妖婢,今果一些不错,可恨妖婢牵着黄郎,必须寻个计来开除了他,方能使黄郎死心塌地住在我这里。”心中一边想,口中便一面顺着逢玉道:“妾非敢苦留郎君,我这瑶俗,夫妇入寮.必须满了千日,方可出寮,不满千日,则夫妇不利。妾托身郎君,亦愿白头偕老,岂可以不急之务妨奴一生?愿郎宽怀,俟满日之后,妾当遣人奉送郎君到嘉桂岭便了。”说罢交股而寝,一夜无话。次日起来,梅小姐出至前寨,着人请军师诸葛同进来商议。这一议,险教李公主玉碎荆山,顿使黄逢玉镱分越府。正是:
虎号胭脂最怕人,摧花斫树肯因循。
天心不是怜贞顺,嘉桂安能八十春。
欲知梅小姐与军师商议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醉园评:最爽快人,偏有许多阻折,许多愁闷,不知正为下面兴兵逃走二段伏线也,静观自得。
西园曰:逢玉不乐婚梅小姐,人品是绝高,人品文字是大开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