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天启南交富文章,秋痕赤雅斗琳琅。指数武公到巾帽,石龙宁郡轰礌硠。或据九真并合浦,或开幕府雄高凉。朱衣白马炉峡外,锦伞绣帽何煌煌。嘉桂双峰云表出,中有佳人非珠娘。勇如侧贰美如屈,不忍自号麊冷王,归命皇朝效忠顺,南降天马东秋乡。君不见,永安罗旁至今日,食香衣果无强梁!
今且不表黄逢玉别了秋谷,望从化而来。且表广东地面,平地居一,崇山叠障居二,巨洋大海居三。平地处者多民,水处者多蛋,山处者则有瑶人、狼人、畲人、狯人、黑人、黎人、马人诸种,诸种中又唯瑶人最多,最犷悍好杀。明洪武初,瑶人来归,设瑶蛮峒官、狼目诸司,薄税轻徭以羁縻之,稍得安息。至隆庆间,诸司目受瑶人金币,纵容犯法,渐渐玩梗起来,戕杀平民,劫夺商贾,而诸司目只是一味要索。瑶中刁猾者,乘这个机会,遂倡起乱来,尽杀瑶官,据山结寨,攻州破府,掳掠百姓,广中大乱。其时最强者,则唯罗旁瑶,其种有三:一曰高山;一曰平地;一曰花肚,皆其矫捷,自号五花贼,据住天马山为乱。其次则嘉桂岭,此岭居万山之中.云峦环抱,去会城之北二百余里.当番禺、南海、三水之中,连接从化、清远。先是邓阿蛮占住,阿蛮死后,其义子李刚,善使一口大刀,有万夫不当之勇,自号都贝大王,拥众十余万,雄据此岭,官军累次奈何他不得。一日,在山寨里醉卧,梦见一人锦衣花帽,极其美丽.向前揖道:“下官汉陆大夫,特托麾下,乞大王好生抚视。”言毕,直进内堂去了。李刚惊醒转来,正思疑间,忽报夫人分娩了。李刚大喜道:“原来梦应在此。”满拟是个男孩,忙披衣入内问来,却是个女孩。李刚原来有子息,今得个女孩也觉欢喜。过了五七个年头,渐渐长大起来,却生得美如玉,白如雪。真个: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那性儿又与父亲不同,李刚躁暴狠戾,他的性儿却温柔敦厚,寨中无大无小,见了他无不喜欢。李刚极其爱惜,字其名为小鬟。因他喜读书,着几个了得的头目,往东莞等处掳取有名的女师来教训他。到了八九岁,凡弹琴赋诗之事,无不通晓。一日.李刚往外劫掠去了,小鬟步至演武厅,见枪架上放着父亲使的竹节金鞭,他轻轻取下来,看见上面刻有小字一行,明写着重六十斤,他暗自思道:“这样一条鞭便有六十斤,待奴舞来看!”便做父亲平日的舞法,一上一下呼呼的舞。正舞间,适李刚回来看见,大惊道:“尔这丫头,怎么舞得我这鞭动!”小鬟见父亲回来,将鞭徐徐放下.向父亲拜了两拜,立在一旁.面也不红一红,气也不喘一喘。李刚不觉吐舌道:“尔柳条般身子,乃有此神力,将来必然成为一个有名女将。我有个熟铜打就的一枝梅花枪,重可三十余斤,长一丈二尺,制造极其精致,尔可习之。”小鬟领了父命,在后寨终日演习,李刚时时来指点。不觉数日,学得纯熟.父女两个出到前寨比试,战了半日,连李刚也几乎敌不住,喜得李刚不知抓处。
一日,小鬟在后寨,射了一回箭.忽想道:“我有了这般武艺,免不得随父出战,但我是个女儿家,在男子队中混来混去,终不雅观,何不效唐朝夏王窦建德女儿线娘故事,演习女兵跟随,岂不甚妙?”遂请父亲进来商量。李刚闻言道:“我儿所见极是。”就于诸瑶女中,选三百名矫健妇女,与小鬟自去教习。小鬟就于后轩改作演武厅,自号李公主,以团牌教诸女,终日操演。
一日,李刚带了五百瑶兵,出劫三水县,叫小鬟在鸦儿灌接应。小鬟等了半天,不见父亲回来,心中疑惑,带了女兵远远探听。忽报李刚被围在荔子坡了,小鬟急忙趋救。只见父亲被巡抚缩朒统大兵二十万,征广西大藤峡回来,撞着李刚兵众,遂指挥兵士围住。李刚寡不敌众,身被数枪,几乎不支。小鬟见了大惊,急策马来救。缩朒闻贼救兵至,唤帷前骁将郭勇截战。郭勇见一女子,锦帕紫额,高挑雉尾,身穿红锦战袍,坐下一匹银鬃白马,飞也似来,郭勇欺他弱小,大喝道:“贼婢缓来!”举刀便砍,小鬟举枪相迎。战不数合,小鬟急于救父,奋起神勇.一枪向郭勇前心挑来,郭勇措手不及,翻身落马而死。小鬟把枪向后一招,三百女兵就如花飞蝶舞,一滚杀入官军队里,举刀乱斫。小鬟直攻中坚,与众将正斗间,见一人红袍金盔,骑马在大纛下,往来指挥,小鬟知是主帅,抛了众将,拍马直抢将来,举枪便刺。缩朒大惊,急退时,腿上早着了一枪。左右骁将岑忠、陈高,舍命敌住。战不十合,一枪刺岑忠于马下.陈高弃盔而遁。李刚见官军阵脚已乱,知救兵已至,率众奋勇从内杀出,官军大溃,父女合兵追赶十余里乃还。是役也,李小鬟父女,以八百人破缩朒二十万众,斩指挥使五人,骁将二人,士兵自相蹂躏者无算,杀得官军胆落。广府远近,闻着李公主名儿,真个小儿也不敢夜啼。后人有诗一首云:
生男不须喜,生女不须悲。
缇萦能救父,胜过百男儿。
再说李刚,收军急忙回至寨中,所伤创甚,敷药无效,渐渐昏迷,势日危笃。李小鬟母子守定号泣。一日夜半,李刚忽苏醒,举眼见他母子及舅子苻雄在侧,因向苻氏道:“孤今不能与贤妻聚首矣!愿贤妻好生抚视吾儿。”小鬟攀住父胸大恸,李刚执小鬟手,熟视良久,叹口气道:“孤年五十,所生唯尔,未曾为尔择一快婿,死不暝目矣!”言毕,泪如涌泉。苻雄道:“姐夫幸自爱.即有不讳,甥女之事,苻雄当任之。”李刚闻言,谓小鬟道:“我儿可拜谢舅父,孤去矣!”言毕,瞑目而逝。小鬟擗踊嚎哭,以头触尸,几不欲生。苻夫人见女如此.忙抱住道:“我儿,尔忘母了!我所靠唯尔,不怎尔如此,教为母的何以为情?”小鬟闻言,只得忍住。苻雄也哭了一回,出去唤集诸头目,分理丧事。免不得殡殓祭葬、请僧追荐许多事务。过了几时,苻雄率众头目,请小鬟为寨主。小鬟辞道;“奴是女流之辈,怎么做得寨主?舅父还当于众中,择智勇兼全者为之。况奴父母之恩,昊天罔极,三年之丧,在所必尽,安敢易服受贺?”苻雄大笑道:“甥女怎么文绉绉起来?为舅的是个粗人,不晓得是么,但说女子做不得寨主,古来征则、征贰,石龙夫人、宁国夫人难道不是个女子?也曾做出惊天动地事业。何况甥女英雄,荔坡之战,全省胆落!舍尔那里还寻得出第二个来?且姐夫威惠,久在人心,立尔则无异言,若立别个,必不相服,将来相争相夺,官军闻之,集兵报仇,不特尔母于安身不牢,恐怕姐夫还不免掘墓鞭尸的事哩!”小鬟被苻雄说到鞭尸之事,不觉毛骨悚然道:“既舅父如此说,甥女当得从命。但甥女欲于嘉桂岭西形胜之地,先为父亲立一都贝大王庙,祭告了,然后自立,未识舅父以为何如?”苻雄道:“这却正当的事,待为舅的做来便了。”
说毕辞出.与众头目到峰西相度地势,鸠工庀材,众工具举,不消几时,盖造一所殿字。画栋峥嵘.金扉灿烂,云粢藻棁,彩壁丹墀,极其壮丽。中间塑都贝大王像,左右文臣武将,捧大刀金印,极其威严。前楹刻一对云:
灵风清日月,瑞气布乾坤。
大门上书“都贝大王庙”五个大字。左右金字对联云:
虎踞双峰壮,龙盘百粤雄。
收拾齐整,择吉请小鬟沐浴更衣,鼓乐前导,到庙祭奠毕。回至寨中.升座受众头目参拜。小鬟道;“奴本闺中弱质,蒙诸将拥戴为王。自今以后,仍称奴为公主可也,不必妄加大王等号。尔等亦宜悉依汉人称呼,不可仍称精夫等丑名。奴看寨中虽有士卒一二十万,然皆乌合,未经操练,一遇大敌,必至披靡。奴今欲分为九哨,分寨操演,庶进可以战,退可以守。山前宜立三关,多设擂木炮石,以防冲击。都贝大王在日,所得尽分士卒,全无积备,此岂深根固本之道乎?奴今更欲立司书、司库、司赏罚诸头目,庶成个规模。不知众位以为何如?”苻雄道:“公主所见远大,末将愿遵奉。”公主遂命侍者取笔开列道:
嘉桂岭左哨总苻离
嘉桂岭右哨总赵信
嘉桂岭前哨总苻雄
嘉桂岭后哨总马赞
嘉桂岭朝天关哨总盘摩罗
嘉桂岭思汉关哨总冯力木
嘉桂岭望海关哨总唐虎
于上各离中营十里筑关立寨。
玉蕊山哨总邓彪(系邓阿蛮兄子)
中洞山哨总马格
于上各统领一万五千人马,稗将十员,各自操演,以备征战调拨。
分拨已定,各自分头筑关立寨,终日演习。不觉数月,李公主到各寨看操,见各各盔甲鲜明,枪刀锋利,坐作有法.进退合机,不觉大喜。又到玉蕊、中洞看了,回至寨中想道:“此地在万山之中,盘据五邑,云峦环抱,土势衍平,风气聚而海潮通,若使各总督,率兵士开垦耕种.地之所出,尽足自给。此亦古屯田之意,何必每日出劫,残虐生灵,自取污名哉!”次日,唤集各总.告以屯田之意,并示以开垦凿渠耕种诸法。各总莫不踊跃,自去激励士卒栽山种地。久荒之土,熟植异常,过了一二年,收得稻粱菽麦堆积如山,牛羊满野,鸡豚成队。各寨士兵酿成美酒,每遇节日元辰,椎牛宰猪,转相招饮,比那杀人放火更觉有兴。
一日,苻雄请各总到寨赏月,饮至半酣,谓各总道:“我等蒙公主教导,得有今日之乐.公主大恩不可忘也。今年公主十六岁了,吾已涓明日为公主加笄,公等可至中营拜贺。”各总大喜道;“我等也须备些贺仪进奉。”其夜尽醉而散。次日,鼓乐喧天,众奉公主祭告都贝大王毕,回至营中拜过天地苻夫人。苻雄捧上金冠霞帔、销金织锦大红法服、团凤绿锦裙、盘龙玉带,公主穿戴了,升座受贺,赐众将宴饮。酒行数巡,公主开言道:“奴闻顺天者倡,逆天者亡。今大明皇帝,四海统一.东西南朔.莫敢不服,而我瑶人独不奉朔,所谓逆天也。奴今欲如洗夫人臣隋故事,奉表归附,尔等以为何如?”马格离席道:“不可不可!今明朝君骄臣谄,贿赂公行,所在有司,贪婪残刻。今一归附,则权不由己,顺之则溪壑之欲难厌,逆之则陷害之祸难逃。”公主道:“不然。我虽归附,不过奉表称臣而已,又不是束身归朝。彼虽贪刻,安能害我?”苻雄道:“公主之言虽是,马将军之言亦不可谓非。今只宜遣使奉表前去.彼若有恩有礼,我便输些租赋与他,彼若多事,我兵力固自足也。安能禁我哉!”众人俱各称善。李公主遂自撰表文,言愿臣附输税之意,另写一启,禀明督府,差右哨总赵信赴军门投下。督府吴挂芳大喜,厚款赵信,请巡抚缩朒及众官集议。众官皆道:“近来诸瑶处处窃发,李公主独能不忘朝廷,首先归附,宜具表奏闻旌奖,以激劝来者。”
独缩朒心愤李公主斩他骁将,挫他威风,必图报复。今闻众议,遂大言道:“不可不可!李小鬟父女,破州毁县,荼毒生灵,十有余载!今不请兵诛讨,乃许其伪降,又奏请旌奖,是赏反也!何以警惕后人乎?本院不才,愿得十万人,讨而诛之,以泄五县人民之愤。”桂芳道:“前年君以二十万众,尚败衄于荔坡,今何得以十万众便能讨而诛之?还是受他归附为宜,不必阻挠!”诸司齐声道;“大人之言是也。”缩朒被桂芳当众抢白,羞得满面通红,再不敢发言。桂芳具表,并李公主表,差官上奏。神宗大悦,封李小鬟为一品金花公主,赐金冠霞帔一副、蟒缎一匹、玉带一围、白金二百两,父李刚仍其故号都贝大王,母苻氏一品夫人。桂芳差官赍诏,同赵信到嘉桂山。赵信先使人报知公主,迎接至寨,俯伏听宣毕,山呼谢恩,厚款使臣。明日,具粮米百石,仍差赵信.同差官送到布司前交纳,写谢表上奏。五县人民闻之,莫不举盏相贺,以为莫余毒也。独缩朒既恨李公主伤他股.又恨吴督府当面抢白,日夜思量道:“必须寻个法儿,激反李贼婢,庶可以害得吴桂芳!”朝思暮想,忽想出个计来,道;“必须如此,方激得他反,贼婢既反,就可诬吴桂芳交通瑶人,妄自保奏,谋为不轨,谄入叛案中,使他动弹不得。待擒了贼婢,一同定罪,不怕他飞上天去!”计画已定.唤进一个千总杨杰来,吩咐道:“嘉桂岭瑶人今已降服,理宜差官到彼巡察,庶不敢再生歹心。今升尔为巡瑶观察使,尔可带三百名兵,到各山寨巡察。见了瑶人头目,须示以威严,多勒犒赏,切勿宽假以颜色,使彼轻视朝廷法度。尔若能不失本抚之意,回来重重升赏。”杨杰大喜,叩头谢了,忙出来点起三百强壮兵丁,各带腰刀,手执狼牙棍前导,自己坐了一匹高头骏马,大模大样向嘉桂岭来。写起一张示谕,先使人告谕嘉桂岭头目,叫他远接。其略曰:
广东省广州府巡瑶观察使杨为晓谕事:本使奉都察院副都御使、巡抚广东缩,巡察尔等砦寨,凡诸瑶
目,宜具糗粮远接。如违重处,断不轻贷,毋违特示。万历年月日示。
谕到朝天关,盘摩罗接来看了,勃然大怒道:“观察是何等样官,乃敢如此恐吓人!我不接尔,奈我卵何!”拔刀欲斩来人。裨将利用道:“将军息怒,官儿虽可恶,须禀过公主而行,若遽杀来人,倘公主见责如何是好?”摩罗收刀恨恨道:“且饶这厮,尔可将此谕送上与公主看来。”利用领命,持谕上马,飞报于李公主。公主接来看了,沉吟一回,唤集诸将商议。各哨到来,公主取示谕递与诸将看了,各皆愤愤不平。马格道:“这班狗才!在议降时,我早已料着有这等事。”赵信道:“才一归命,便如此作张作智,后来还不知怎样待我们哩!”盘摩罗攘臂道:“以公主之英雄,诸将之协力,取广东如反掌耳!何必奴颜婢膝受赃官的气!”李公主再不则声,只把目来看着苻雄。苻雄会意道:“诸将皆小丈夫悻悻之见也。若以愚见,则彼虽逆来,我只宜顺受。何也?古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鎡基,不如待时’。今明朝虽无道,天下犹然全盛,乃欲以嘉桂蕞尔之地,数万之众,与全盛之天下争衡,兵连祸接,内无储蓄,外无援兵,虽有智者,不能善其后矣。且谕文是奉缩朒之命而来,彼盖怀荔坡伤股覆军之恨,思图报复,不怎我等已归命受封,无隙可乘,故意为此,以撩拨我们,若遂愤愤不受,安知不坠彼术中?此我之所谓彼以逆来,我等只宜顺受也。”赵信闻言大悟道;“苻将军料得一些不差,前末将奉公主命,奉表到军门,次日吴督府集众官会议,闻得缩朒力阻纳降,愿请兵剿伐,被吴督府当面抢白,甚无意思。今日此举,必是来激发我们,他便于中取事无疑了。”唐虎道:“若然,则我们索性做个好人,多把些金银出来,犒赏他们,看他怎样再处?只是各总宜严加提备,以防乘虚袭击。”苻雄道;“唐将军之言是也。”李公主遂具糗粮金币,使苻雄往关外十里相迎接。头站已到,一对对牙棍喝吆而来,见了苻雄大喝道:“观察爷来了.还不下马!”苻雄真个下马,立于道旁。远远见蓝伞下一个官儿,青袍纱帽,气昂昂坐在马上,知即是观察,苻雄趋进一步,鞠躬道:“嘉桂岭苻雄,奉公主命前来迎接大老爷。”杨杰勒住马道:“李小鬟怎不亲来接?敢是藐我官小么!”苻雄躬身道:“怎敢!公主年幼闺女,不便行礼,故着苻雄远接大老爷。”杨杰喝道:“打家劫舍,全不知自家是个闺女!朝廷命官到来巡山,却妆起腔来!尔倚尔有狡兔三窟么!遇着我,不怕尔这班钻出头来啮人!还不走开!”苻雄诺诺连声道“是。”退在后边,跟着而走。到了朝天关,关门紧闭,仰面一看,旌旗蔽空,戈矛耀日,寂无人声。军士叫了半日,只不答应。苻雄到了,大喝一声:“开关!”只见轰天也似三声大炮,鼓角齐鸣,关门大开,涌出一千来瑶兵,各各包巾紧袖,手执团牌利刀,捧着一员黑杀神般将官,乌盔乌甲.面如锅底,眼似铜铃,手执巨斧,飞奔出来。巨雷般大叫一声;“朝天关哨总盘摩罗,迎接观察!”众官军听见,惊得跌做一堆。杨杰面如土色,几乎跌下马来。苻雄急向前叱之,那将诺诺连声:“不敢,不敢!”带转马头,徐徐从关外左边小路上去了。原来盘摩罗料官儿到来,必狐假虎威,故瞒了苻雄,显些寨中利害与他看看。杨杰见兵卒退去,方才定神问道;“苻将军,出来的可是人?”苻雄道:“是把关将士,望大老爷恕他粗鲁。”杨杰道:“下官奉上命差遣,是不怕人吓的!”杨杰口虽如此说,心下却早软了,不敢像前头怪呼怪喝了。正是:
小人多欲,威武可屈。遇柔则茹,遇刚则缩。
至了望海关扎住,苻雄出金银犒赏士卒,备席款待杨杰,另备一副乾席献上。除盘摩罗不肯奉承外,各哨亦厚礼送上。扎了两三天起身,又索勒粮草若干石,然后动身下关。
苻雄直送到关外方回。李公主唤司库计算,使费千金有余。李公主原不介意,倒是众将不服,齐来禀道:“末将等生长此山,二三十年来,从不见有么官儿,敢来山上道个不字!这官乃敢恁般做模做样,索取我许多金银,我等愿死,不愿受这赃官的气!启过公主,即带兵拿回赃狗,必尽杀乃快!”公主闻言大惊道:“书云:‘必有忍,其乃有济,心容德乃大’,将军不忍忿忿之心,而欲逞志于一时,使奸臣得以藉口,大兵一集,能保无覆巢之事乎?将军等必欲行此事,小鬟愿削发为尼,游行方外,诚不忍见将军等蹈萧养初覆亡之辄也!”言毕泣下,诸将亦泣。苻雄道:“我等须体公主忠贞之意,不可妄作,以伤公主之心。”诸将泣诺而退。今且按下不表。
且表杨杰满载而回,到了省城,来见缩朒,并献上所得。缩朒道:“此尔之功也!本院为尔纪录一次。所得可分作二股,尔取一股,其一股可与众兵士均分。尔今后,可三月一次到彼巡察,每次加兵士三百人,加取一股,至一千二百人后,再来禀复本院,另有计议。”杨杰领命退出,自去行事不提。
且说嘉桂岭,三回五次供应巡察官兵,所费已多,渐渐匮竭起来。李公主慌了,唤苻雄进来商议道:“巡山官军,一回多似一回,我的供应,一回短似一回,今后若一不能供应,则前功尽弃!舅父怎么计策出些金银来,方不至临期束手。”
苻雄道:“有是有个冉求让我、管子服我的一个计策,只怕公主不肯行。”公主道:“除了反叛两字,一遵舅命!”苻雄道:“我这计策,有得银两之实,却无反叛之名,又至公至当!”公主道;“有这般妙策,舅父快快说来。”苻雄叠着两指头说将出来,不知真个能“足民夸泗水,煮海富齐邦”否?且听下回分解。
醉园评:髫龄女子,于初立时便孝亲抚众,练将屯田,规模遂如许远大。此是文家提重处。尤妙在归正一段,写得委婉输诚,此是文家存体处。
启轩曰:李公主自是绝顶人品,作者每于李公主,亦必写到绝顶而后止。文字人品,可称双绝。
张竹园曰:缩朒、吴督府,是此书开合关键。看他每回布置,忽出忽没,极细腻、极熨帖中,亦极奇变不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