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颠倒思中,往来心上,何曾放下他模样。只因想不到衣冠,谁是谁非谁打帐?祸每无端,情多不谅,正人常受奸人谤。亏他识破行藏,方才吹息风和浪。
右调《踏莎行》
话说廉清,被人醉哄,关在城外,正无奈何,幸遇着察院入城,遂悄悄混了进来。你道这察院是谁?原来就是毛羽。他奉旨在外,散给军粮,晓得进城甚迟,故先着衙役知会守城军卒,故一到即开。谁知廉清凑巧,得以随着队伍混进了城中,又问明了贡院的所在,一径走来。早见纷纷举子,俱在那里听点。廉清只打听点到湖广,他方才挤上前去。第一名就点着廉清,廉清应名而入。
廉清到了场中,归入号房,便定气凝神睡了半夜。到了五更时候,接到题目到手,便不疾不舒,安安闲闲的做去。果然胸中有学,笔下有神,早做得篇篇如锦绣珠玑。做完了,自己反复细看,十分得意,时方午未,连忙交卷出场。场外家人早已接着,同回寓所。廉清甚是欢喜。
过了几日,三场完毕,廉清依旧去看山看水,游行寻乐。这几个举人与钱万选,正要来取笑廉清不曾入场,以消前气,不期早有人传说:“他已完过三场。”众举人听了不胜大惊道:“他已醉死,如何得能进场?有什神手段?”再着人细细打听,方知是察院进城带进来的,甚觉没趣,又恐他中了进士,要来报仇,便不敢来相见。又过不得数日,春闱揭晓,廉清早又中了第一名会元。报到下处,廉清十分快活。这四个举人皆不得中,只得与钱万选又撺转面皮,俱备厚礼来奉贺。廉清也不计较,只淡淡相交而已。
到了殿试,天子临轩主试,阁臣阅卷众举子一起构思。阁臣取了三名,呈上圣览。天子见廉清策中条对合宜,竟将御笔点中了第一甲第一名,状元廉清。
天子亲启玉音命宣廉清上殿。廉清承旨,俯伏阶前。天子龙目看去,见廉清发才弱冠,只好十五六岁,天颜大喜。因问道:“朕观汝策中简炼详明,知道是个老成之士,不意尚在髫年,学力如此充足,真可喜可爱。”便又赐问道:“汝年几何?”廉清俯伏奏道:“微臣今年才交十六。”天子又问道:“汝幼读何书而学问至此?”廉清奏道:“臣所读之书,乃是人世所读之书。但学问之理则各有所耶。臣非学问异人,实应陛下之泰运,故而遭逢陛下之天鉴,而特赐臣状元。天恩隆重,臣草茅寒贱,何敢仰承?誓当鞠躬尽瘁,以报万一。”天子听了,点头大喜。遂谕大臣道:“廉清乃朕得意门生,迎送不可照旧例,须加厚以副朕怀。”
廉清谢恩毕,不一时簪花披彩,退出朝门。早有府县并地方,奉旨将执事鼓乐彩旗,打点的齐齐整整,倍于往日。廉清十分荣耀。正是:
身登黄甲已峥嵘,再占龙头已倍荣。
更有一番奇特处,九重天子认门生。
廉状元骑了红缨白马,奉敕先从内苑游起,早惊动了各院宫娥,俱争看小状元。廉清内苑游完,然后游街三日,无人不道状元年少,从来未有,便个个垂涎,有招赘为婿之意。廉清晓得,恐生事端,便连忙着人刻了序齿录,填了原配幸氏,自此无是无非,在京中荣耀不题。
却说幸尚书与夫人打发廉清起身之后,差人各处搜寻,只无踪影,暗暗叫苦。因而想道:“就是小姐短见,却又同秋萼出门,岂有两人同死之理?况且又无实迹,毕竟还是有人收留,藏匿不出。”只苦了家人,分头四下细细寻访,不好说寻小姐,只说幸府不见了使女秋萼。又寻访了多时,终无影响。
幸尚书与夫人只得求神问卜,又俱说是:“不致伤身,不久自归,团圆有日。”夫妻只是疑疑惑惑。幸尚书只怨夫人。
倏忽过了残年,又不觉春光过半,幸尚书对夫人说道:“此时会试已过,不知廉清如何?功名有无倒也罢了,只是他要回来要娶,却将什么人还他?岂不是件大苦之事!”夫妻正在愁苦之际,忽家人慌忙来报道:“外面报人报说,廉相公已中了会元。请老爷出去打发。”二人听了又惊又喜。喜的是女婿成名,苦的是女儿不知下落。却又没奈何,只得走出来打发了报人。门庭又是一番热闹。
过不得一月,早又报道,报廉清殿试中了状元。一时邻里皆惊,称说廉清连中三元。这番热闹比前大不相同。一时府官、县官以及合省官员,俱到幸尚书门上贺喜。幸尚书便终日迎官送府的忙乱不了。幸夫人只着人到廉小村家,殷殷送礼不题。
却说幸小姐一时高兴,与毛小燕成亲,只说就可送归,不期因循耽搁,便日日提心吊胆,夜夜魂梦皆惊。日间又不敢十分与小燕亲近交言,恐怕她看出破绽,只得推说坐在家中气闷,要在外面游赏散心,便同着秋萼上街闲走,只到傍晚才归。
一日,二人走到长安街上,忽见一个官长骑马喝道而来。二人闪在人家门口让他,不一时马到面前,二人将他一看,只见这官长年纪甚幼,一顶小纱帽盖着垂肩的披发,一发衬得面如傅粉,分外好看。那官长在马上,气昂昂的也将他二人一看就过去了。幸小姐见了大惊,对秋萼说道:“这位官员倒象廉郎的面庞一般。为何天下的人有如此相似?”秋萼笑道:“廉相公自在家中,离得不上一年,怎得就会做官,还是面貌相似,是何缘故?”忙问家人。
家人只将手乱摇,跌足道:“公子快往家内走,老爷不好了!”说完如飞的走了进去。幸小姐听了大惊,只得走入内来。只见夫人与小姐俱哭做一团,连忙上前问道:“岳母与小姐,为着何事,如此悲戚?”毛夫人见幸公子走来,只得停哭说道:“贤婿呀!你丈人被人出首减扣军粮,奉旨拿问,已送到三法司审问去了,不知审得如何?若是审坏,我们性命俱有些难保了!”说罢大哭。幸小姐听了急得没法,也哭起来。便一齐大哭。
哭了半晌,幸小姐只得宽慰她母女道:“岳父为官清正,朝中自有公论,决然无妨,况如今事已如此,岳母亦不必过悲,必须着人在衙门前料理要紧。”毛夫人听了,只得停哭,忙着人去打听。不一时家人来说道:“问官今日有事,只将老爷送入狱中候审。老爷叫小的来说:『请夫人小姐与公子不必着惊,事有可辩,大约无妨。』”夫人又着人送东西到狱中去了。由此一家大小惊惶不题。
你道毛羽这番做官清正,为什犯起法来?原来毛羽当时做理刑的时节,有一衙蠹,姓胡名赖,毛羽访知他作恶多端,要拿他处死。不期他先晓得了风声,便连夜逃入京中,投在大衙门内效力。毛羽见他逃去,也就不追究了。谁知他在京中怀恨毛羽,捏造款头,便将毛羽削职回家。毛羽在家住了数年,方谋得行取进京,做了御史。这胡赖恶念未消,每每要算计毛羽,因见毛羽不似前番,无隙可乘。
恰好一日兵部差委毛羽在城外给散军粮,他就不胜欢喜,便暗暗串通了几个兵丁,说毛羽减粮肥己,遂联名出首在兵部。兵部见是首告军粮重事,便请旨拿毛羽,着三法司审问,竟不问缘由将毛羽下在狱中,审明定夺。
这日校尉拿着毛羽,走进衙门,恰好廉清独自在街上行走,见拿着一位官员,便惊问道:“这官犯了什么事?”衙门中人见他是位官长,便说道:“这御史毛官儿,前奉兵部差委,二月初八在城外给散军粮。有人告首在部,说他减克肥己。兵部奏请,是发来勘问的。”廉清道:“减粮可有实据么?”衙役道:“不曾经审,焉知他有据无据。”廉清道:“可知这出首人是谁?”衙役道:“这个我们不知道。”廉清听在肚里,便一路寻思道:“他说二月初八城外发粮的御史,岂不是带我进城的这官员了。我今得第身荣,全亏他带我进城。一向正要访明谢他,不期就是此人。我今见他落难,须设个法儿救他出来方好。我方才见他行动,也不似个奸险贪婪之辈,只怕内中必有委屈。只不知告发他的是何人?”寻思了半晌,忽想道:“我有主意了。我今只消在兵部衙前留心访问,便知他有私无私,再设法救他。”
到了次日,廉清便换了巾服,书生打扮,不着衙役跟随,只带了一个家人,便悄悄走到兵部衙门前闲走。一连走了两日。这日正走得倦了,便走到一个僻静小巷,见有个酒店,廉清便走入店中坐下。
不一时酒保送是酒来,廉清正坐着吃酒,忽见三四个军丁模样,同着一人吃酒,就在廉清对过坐着。这些人吃得甚是高兴。吃有半晌,内中一个忽说道:“毛羽这事,不问斩罪,也要问个充军。”又有一个说道:“偏生这几日问官有事,没工夫审问,不然此时,也要蹋他一层皮了。”又一个说道:“大约也只在明后日结局,只是临审时要借重列位,一口咬定。明日事完,小弟自然重谢。”众人齐说道:“我们知己,何在重谢。”说罢,便呼噜畅饮。
早被廉清细细听明,便起身走出门外,悄悄对家人说道:“这吃酒的人,你留心看住。须如此这般。”家人会意。
廉清便一气走到巡城王御史门前,将鼓击了三下,守门人大惊问道:“小相公有何急事击鼓?”廉清道:“我不是别人,我是今科状元。有急事要见你老爷。可速去禀明。”衙役便连忙入内去禀。王御史听见击鼓,连忙走出。衙役即跪禀说明。随即开门,廉清走进。王御史连忙迎下堂来,正要叙礼相见。廉清连忙止住道:“且不暇及此,晚弟今有一事,要借重老先生,助我一臂之力,锄奸扶危。”便将毛羽为小人设陷,有屈无伸,已送法司定罪,今日私行,适于酒店中遇着毛公仇家,合计中害,现在酒店中,等情详述一遍。道:“乞老先生念及同寅被人无辜中伤,火速差人同晚弟协拿质问,则毛公之冤可立伸矣。”王御史听了大喜道:“原来如此,真毛寅翁之福也。”随即点了二十名番儿手,跟随廉清抢入酒店中。
这班人正吃得高兴,忽见许多公人抢到面前,不由分说一索捆翻。众人分辩。廉清喝令押着,一齐到三法司衙门来。
廉清一径走入,着人通报。法司即出接见。廉清遂将这些人在酒店中商议暗害毛羽,细细说知,道:“毛羽受此小人毒害。乞老先生审出真情,则朝廷之法无枉矣。”法司听了大怒,立刻将五人夹打。那四个兵丁方招出:“是胡赖叫小人出首毛老爷的,与小人们无干。”胡赖见说出真情,知不能隐瞒,只得实说道:“小人当初原是毛老爷向日书吏,只因有仇,希图报复,陷害是实。”遂将昔年之事说出。法司审明是胡赖挟仇排陷毛羽大臣,遂将胡赖反坐处斩,其余问军。一面行文复部,该部即一面请旨,赦毛羽出狱,原官供职。廉清见问官立时审明,救了毛羽,不胜快活,便辞了法司而去。正是:
奸人一动百奸生,赖有旁观善察情。
不独被谗人受惠,朝廷刑政也清明。
却说毛羽,一场大祸,也不消审问,一日释放还官。报入狱中,毛羽竟不晓得是何缘故。惊惊喜喜,出了狱门,早有本衙衙役迎接,归到衙中。夫人、小姐并幸公子接见,不胜欢喜。
毛羽便着人排设香案,望阙谢恩。一家依旧快乐非常。到了次早,就是同衙门俱来问候贺喜。毛羽只得逐一去拜谢。拜谢到王御史,王御史问说道:“老寅翁可知今日之冤,是何人辩白?”毛羽道:“自是当事精明,并感蒙圣上念及无辜之鸿恩也。”王御史听了大笑道:“这样说来,老寅翁尚未知这人用情之始末。”毛羽听了,方惊问道:“小弟忽逮忽释,竟不知事从何来,复从何消。老寅翁所言用情于弟,又是何人?万望指教。”王御史方正色说道:“老寅翁受此无妄之灾,当事者即秉犀照,亦难烛于复盆之下。亏了廉状元年少有心,于私行时,察出恶人诬害之奸,会同小弟擒拿恶党,立送法司,审出真情。故反坐奸人,请旨赦老寅翁出狱。若非此举,老寅翁纵能辩折,似亦不能有如此之速。”毛羽听了大惊道:“小弟脱此,只道出之朝廷,谁知得了廉状元之力,深感不尽。且请问这奸党却是何人?”王御史方细细说出是旧役胡赖,今反坐论斩矣。毛羽听了,呆了半晌,方才惊谢道:“小弟若无老寅翁与廉状元,则此身竟被胡赖致死矣。”因再三感谢辞出,也不回雅,随即来拜谢廉状元。
到了门上,门上人回说道:“状元老爷召入内廷未回。”毛羽只得留下名帖道:“你与我多多拜上状元老爷。谁我毛老爷自分已死狱中,不意释放,今见王老爷方知这番扶危,皆亏状元老爷之力。则我毛老爷余生,皆状元老爷之赐矣。我明早来面谢。”门上人应诺。毛羽归衙,便细细与夫人、小姐、幸公子说了一遍。
夫人与小姐听了,又惊又喜道:“不意小人有此毒手,廉状元之恩不独救你一人,并救了我一家性命。只保佑他世世为官,封妻荫子。”幸小姐听了连忙问道:“廉状元与岳父有何相知,就如此挺身出力?”毛羽道:“这廉状元也不是别处人,就是我孝感县鸿渐村人,姓廉名清,今年也只得十六岁。人说他天性聪明,竟不曾考试。亏宗师大收入场,中了解元。进京又中了会元。如今又殿试中了状元。天子见他年幼奇才,宠眷日隆,时常带他入宫陪宴,娘娘也甚喜他。前日有内臣传说:皇上念他馆中寂寞,赐他宫女服侍,又廉清在宫女中拣中意的赐配,廉清恳辞,告有妻在家未娶,又说不久辞朝归娶。我查他序齿录上填注妻室幸氏。但我想我县中只有贤婿家一姓,不知这幸女又是谁人之女,却有这般造化嫁他。”幸小姐听了,心中惊喜非常,只得说道:“小婿自幼不出家庭,族中之女亦多,实不晓是何人之女。”毛羽又说道:“若说起廉状元,今日连中三元,实有一段因果在内。我今细细想来,还是我成就了他的富贵,这也非同容易。”幸小姐问道:“他家有何因果,岳父又为何能成就他的富贵,乞与小婿一言。”毛羽便将廉小村向年觅地葬母,自己送地之事,细细说了一番道:“故此荫下这廉清得中三元。岂不是我成就他的富贵。只是我在家中从不曾有人说他儿子会读书,真是奇事。”幸小姐听了这些缘故,果是他丈夫廉清,心中十分快活。却又不敢现于颜色,只得说道:“他今救了岳父,也要算做报恩了。”说完,一时心中没法起来,便来寻秋萼商量。只因这一商量,有分教:
今日双飞,明朝双宿。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