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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年,二妞到一个一家庄上去讨饭,就找到了个落脚处。这家的主人,老两口子都有五十多岁,只有十二岁个小孩,种着顷把地,雇了两个长工,养三条牛两头驴子。二妞见人家的牲口多,问人家雇放牛孩子不雇,老汉就问起她的来历。二妞不敢以实说,只说是家里被敌人抄了,丈夫也死了,没法子才逃出来。这老汉家里也没有人做杂活,就把小胖孩留下放牲口,把二妞留下做做饭,照顾一下碾磨。
山野地方,只要敌人不来,也不打听什么时局变化,二妞母子们就这样住下来。住了一年半,到了来年夏天,因为时局变化太大了,这庄上也出了事。一天,来了一股土匪,抢了个一塌糊涂--东西就不用说,把老汉也打死了,把牲口也赶走了。出了这么大事,二妞母子们自然跟这里住不下去,就不得不另找去处。她领着小胖孩仍旧去讨饭,走到别的村子上一打听,打听着中条山的中央军七个军,完全被敌人打散了,自己的家乡又成了维持敌人的村子,敌人在离村五里的地方修下炮楼,附近一百里以内的山地,哪里也是散兵,到处抢东西绑票,哪里也没有一块平静的地方。
这时候二妞就另打下主意:她想既然哪里也是一样危险,就不如回家去看看。回去一来可以看看娘家的人,二来没有中央军了,家里或者还有些破烂家具也可以卖一卖。这样一想,她就领着小胖孩往家里走。走到离家十几里的地方,看见山路上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小胖孩眼明,早早看清是白狗和巧巧,便向二妞道:"娘!那不是我舅舅来?"二妞仔细一看,也有些像;冒叫了一声,真是白狗跟巧巧,两个人便走过来了。白狗先问二妞近一年多在哪里,怎样过。二妞同他说了一说,并把铁锁跟冷元他们十来个人参加了八路军的消息也告他说了。白狗说:"人家这些人这回倒跑对了,我们在家的人这一年多可真苦死了!"二妞看见他穿了一对白鞋,便先问道:"你给谁穿孝?"白狗道:"说那些做甚啦?这一年多,村里人还有命啦?要差、要款、要粮、要草、要柴、要壮丁……没有一天不要!一时迟慢些就说你是暗八路,故意抵抗!去年冬天派下款来,爹弄不上钱,挨了一顿打,限两天缴齐,逼得爹跳了崖……"二妞听到这里,忍不住就哭起来。白狗说着也哭起来。姐弟们哭了一会,白狗接着说:"爹死了,爷爷气得病倒了,我怕人家抓壮丁,成天装腿疼,拐着走。去年打几石粮食不够人家要,一家四口人过着年就没有吃的,吃树叶把爷爷的脸都吃肿了!"二妞又问道:"你两人这会往哪里去啦?"白狗道:"唉!事情多着啦!小喜这东西,成个长生不老精了,你走时候人家不是阎锡山的突击队长吗?后来县里区里都成了中央军派来的人了,他们看见阎锡山的招牌不行了,春喜他们那一伙又跑回阎锡山那里去;小喜就入了中央军的不知道什么工作团 ,每天领着些无赖混鬼们捉暗八路,到处讹钱--谁有钱谁就是暗八路,花上钱就又不是了。这次中央军叫日军打散了,人家小喜又变了--又成了日军什么报导社的人了,仍然领着人家那一伙人,到处捉暗八路、讹钱,回到村里仍要到家去麻烦。爷爷说:'你给她找个地方躲一躲吧!实在跟这些东西败兴也败不到底!'福顺昌老掌柜还在岭后住,我请他给找个地方,他说:'你送来吧!'我就是去送她去!"二妞又问道:"李如珍老烧灰骨还没有死吗?"白狗道:"那也成了长生不老精了!你走时候他就又当了村长,如今又是维持会长!"二妞又问起村里没了中央军以后,自己家里是不是还留着些零星东西。白狗道:"什么都没有了!连你住的那座房子都叫人家春喜喂上骡子了!"二妞听罢道:"这我还回去做什么啦?不过既然走到这里了,我回去看看娘和爷爷!"又向小胖孩道:"胖孩,你跟你舅舅到岭后等我吧!我回去看一下就出来领你。反正家也没有了,省得叫日本人碰见了跑起来不方便!"小胖孩答应着跟白狗和巧巧去了,二妞一个人回村里去。
她一路走着,看见跟山里的情形不同了:一块一块平展展的好地,没有种着庄稼,青蒿长得一人多高;大路上也碰不上一个人走,满长的是草;远处只有几个女人小孩提着篮子拔野菜。到了村里,街上也长满了草,各家的房子塌的塌,倒的倒,门窗差不多都没有了。回到自己住过的家,说春喜喂过骡子也是以前的事,这时槽后的粪也成干的了;地上已经有人创过几遍。残灰烂草砖头石块满地都是。走到娘家,院里也长满了青蒿乱草,只有人在草上走得灰灰的一股小道。娘在院里烧着火煮了一锅槐叶,一见二妞,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就哭起来。哭了一会,母女们回到家里见了修福老汉,彼此都哭诉了一会一年多的苦处,天就黑了。家里再没有别的,关起门来吃了一顿槐叶。
槐叶吃罢了碗还没有洗,就听见外边有人凶狠狠地叫道:"开门!"二妞她娘吓了一跳道:"小喜小喜!"又推了二妞一把道:"快钻床 底!"二妞也只好钻起来。小喜在外边催道:"怎么还不开?"二妞她娘道:"就去了!我睡了才又起来。"说着给他开了门。小喜进来捏着个手电棒一晃一晃,直闯闯就往巧巧住的房子里走。二妞她娘道:"他们今天晚上不在家,往他姑姑那里去了!"小喜用电棒向门上一照,见门锁着,便怒气冲冲发话道:"不在?哄谁呀?"他拾起一块砖头砸开锁子进去搜了一下,然后就转过修福老汉这边来。他仍然用电棒满屋里照,一下照到床 底,看见二妞,以为是巧巧,便嬉皮笑脸道:"出来吧出来吧!给你拿得好衣裳来了!"说着伸手把二妞拉出来。他一见是二妞,便道:"好!这可抓住暗八路了!管你是七路八路,既然是个女的,巧巧不在你就抵她这一角吧!你也是俺春喜哥看起来的美人,可惜老了一点!洗洗脸换上个衣裳我看怎么样?"说着把他带来的一个小包袱向二妞一扔。
就在这时候,外面远远地响了一声,接着机就响起来。小喜一听到机,就跑到门外来听。起先是一挺,后来越响越多,又添上手榴弹响,小喜撑不住气便跑出去。二妞趁他出去的机会,赶紧跑出院里来藏到蒿里。停了一会,小喜也没有回来,机手榴弹仍然响着。二妞慢慢从蒿里站起来,望着远处山上看,见敌人的炮楼上一闪一闪的火光,到后来机手榴弹停了,炮楼上着起一片大火。这时二妞悄悄跑回去叫她娘出来看,她们猜着总是八路又来了。看罢了火,娘儿们又悄悄关起大门回去跟修福老汉悄悄议论着,谁也没有敢瞌睡,只怕再出什么事。
天快明了,二妞她娘向二妞道:"快趁这时候悄悄走吧!不要叫天明了小喜那东西再来找你麻烦!"二妞也怕这个,在锅里握了一把冷槐叶算干粮,悄悄开了门溜出来跑了。她出了村,天还不明,听着后边有几个人赶来,吓得她又躲进路旁的蒿地里去。她听见三个人说着话走过来,清清楚楚可以听出是李如珍、小喜和小毛。小毛问:"有多少?"小喜说:"老八路!人很多,好几村都住满了!"李如珍道:"咱怎么不打?"小喜道:"城里的日军不上二百人,警备队不抵事……"说着就走远了,听不清楚了。二妞得了底,知道晚上猜得还不差,她恨不得把他们三个捉住缴给八路军,可惜自己是一个人,也只好让他们走开。他们走过之后,二妞且不往岭后,先回到村里去传这个消息。炮楼着火是大家都看见的事,见二妞传来这个消息,有些人到小毛和李如珍家里去看,果然见这两个人不在家了,就证明是真的。这时候,青年人们又都活动起来了,有的到炮楼上去打探,有的去邻近村子里找八路,不到早饭时候就都打听清楚了--炮楼平了,里边的日军死的死了跑的跑了,八路军把汽车路边的几个村子都住满了。村里人又都松了一口气,常关着的大门又都开了,久不见太的青年女人和孩子们又都到街上来了,街上长的乱草又都快被人们踏平了。
二妞吃过了槐叶,仍旧要到岭后去叫小胖孩,就起程往岭后去。路上的人也多起来了,见面都传着敌人被打跑了的消息。八路军出差的事务人员,也三三两两在路上来往。二妞走到半路,就碰上白狗、巧巧、小胖孩和王安福老汉都回来了--他们已经得到了消息。二妞也跟着返回来,白狗跑得最快,把他们三个都掉在后面。路上碰上熟人,都问白狗的腿怎么忽然不拐了,白狗说八路来了自然就不拐了。
赶二妞他们三人进到村里,白狗返回来迎住他们笑道:"来了两个熟八路!你们来看是谁?"说着已快走到更坊背后,早听着更坊门口的人乱嘈嘈的。小胖孩先跑到拐角一看,回头喊道:"娘!我爹跟冷元叔叔都回来了!"二妞跟王安福老汉听说,也都加快了脚步绕过墙角。大家见他们来了,全场大笑道:"二妞也回来了!王掌柜也回来了!"青年人们叫的叫跳的跳,跟装足了气的皮球一样,一动就蹦起来;老年人彼此都说:"像这样,就是光吃树叶也心轻一点。"
大家让开路,二妞、小胖孩、王安福和白狗四个人从人群中穿过,挤到冷元跟铁锁旁边。他两人都握了握王安福的手,拍了拍白狗的肩膀,摸了摸小胖孩的头。铁锁和二妞见了面,因为这地方还没有夫妻们对着外人握手的习惯,只好彼此笑了笑,互相道:"你也回来了?"冷元又补了一句道:"你跟铁锁哥商量过到今天一齐回来啦?"这句话逗了个全场大笑。
王安福和白狗先问跟他两人同时出去的十几个人,别的人怎么没有回来。那十来个的家属也有些人凑来问。铁锁道:"我们参加的那一部分没有来。他们在那边都很好,有好几个都成了干部,回头我到他们各人家里去细细谈一谈。我们两个人是上级从部队里调出来回来作地方工作的--上级说我们了解这地方的情况,作起来容易一点。我们两个就分配在咱们本区工作。"王安福道:"这就好了,就又可以活两天了。"有几个青年,要求他们两个讲讲话,铁锁道:"可以!你们去召集人吧!"杨三奎老汉道:"还召集什么人啦?村里就剩这几个人了!"他两个看了一下男女老少不过百把人,连从前的一半也不够,冷元问道:"就这几个人了吗?"杨三奎道:"可不是嘛!跟你们走了一伙,中央军跟阎锡山那队伍杀了一伙,中央军又捉走一伙,日军杀了一伙,抓走一伙。逃出去多少?被人家逼死了多少?你想还能有多少?"铁锁叹了一口气道:"留下多少算多少吧!咱们就谈谈吧:前年十二月政变,国民政府给八路军下命令,叫八路军退出中条山,退出晋东南,他们派中央军把这地方接收了。他们在这地方杀了许多抗日的人,庇护了许多汉奸,逼死了许多老百姓,后来自己又保护不了自己,被日本人打垮了,把这地方又丢给日本人来糟蹋了个不成样子。现在八路军又来了。八路军这次来跟上一次不同--不走了!要在这地方着根!就是要把这地方变成抗日根据地。我两人出去原来参加的是部队,如今被上级调到这里来做地方工作,过来以后,就分配到咱们这一区--叫我当区长,叫冷元组织农会。眼前要紧的工作是恢复政权、组织民众、解决眼前的实际问题。这些事自然不是说句话能做好了的,咱们现在先提出些实际问题吧!"
有个青年站起来道:"我先问一句话:你说那什么国民政府再有一道命令来了,八路军还走不走了?"
铁锁道:"再有一千道命令也不走了!我们不能把自己的人再缴给他们去杀!"
那青年道:"那我们就敢提问题了:李如珍他们那些汉奸可该着处理了吧?可不用再等阎锡山的公事了吧?"好多人都叫道:"对!数这个问题要紧!"自这个问题提出来,大家都注意起这事来了。有的说:"他们已经跑了还怎么处理?"有的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寺院。"也有些老汉们说:"稳一稳看吧,还不知道以后怎么样啦?"有些明白人就反驳他们道:"不怕他!怕抵什么事?从前谁不怕人家,人家不是一样杀吗?"铁锁道:"这算一个问题了,还有些什么问题?"虽然也还有人提出些灾荒问题、牲口问题、土匪问题,可是似乎都没有人十分注意,好像一个处理汉奸问题把别的问题都压了。铁锁、冷元看这情况,觉着就从这件事上作起,也可以动员起人来,便向大家宣布道:"大家既然说处理汉奸要紧,咱们明天就先处理汉奸。今天天也不早了,大家就散了吧!"宣布了散会,铁锁向冷元道:"你也该回家去看看了!"又向二妞道:"咱们也回去看看吧!"二妞半哭半笑道:"咱们还回哪里去?"王安福道:"可不是!铁锁连个家也没有了!不过如今村里的闲房子很多,有些院子连一个人也没有,随便借住他谁一座都可以!"有个青年道:"依我说,把春喜媳妇撵回她的老院里,铁锁叔就可以回他自己的院里去住!"铁锁道:"这还得等把他们的案件处理了以后再说!"又向二妞道:"我看今天晚上咱们就住在龙王庙吧!那里很宽大,一定没有人住。"别的人也说那是个好地方,里边只有老宋一个人。说到吃饭问题,王安福道:"到我那里吃吧!我孩子们吃的是树叶,可还给我老汉留着些米。"冷元、铁锁都指着自己身上的干粮袋道:"我们带着米。"大家道:"那你们就算财主了!我们都是吃树叶!"二妞道:"我连树叶也没有!"大家让了一会就走开了。
夜里,好多人都到庙里找铁锁道:"李如珍叔侄们家里,小毛家里,今天都埋藏东西。要是没收他们的财产,就要赶紧动手,迟了他们就藏完了。"铁锁说:"只要他们不倒出去,埋了还不是一样没收?"他们说:"可也是!那咱们就得下点工夫看着他们,不要让他们往外面倒。"冷元说:"那你们就组织组织吧!"他们马上组织起二三十个人来轮班站岗,一家门上给他们站了两个守卫的。
这一晚上,二妞只顾向铁锁谈她这一年多的经过,直到半夜才睡。才睡了一小会,就听得外面有人打门,起来一看,站岗的把小毛捉住了。前半夜才组织起来的二三十个人,差不多全来了,都主张先吊起来打一顿。铁锁向小毛道:"你实说吧!你们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半夜三更回来做什么?说了省得他们打你!"小毛看见人多势众,料想不说不行,就说道:"我们出去一直跑到天黑,没有跟日军联上,走到李如珍一个熟朋友家,李如珍住下了,叫小喜去找日军,叫我回来打听这边的情形。我摸了半夜才跑到村,到门口连门也没有赶上叫,就叫他两个人把我捉住了!"铁锁道:"李如珍确实在那里住着吗?"小毛道:"在!"别的人说:"叫他领咱们去找,找不着跟他要!"有的说:"叫他领去不妥当!有人看见捉住了他,要给李如珍透了信,不就惊跑了吗?不如叫他把地方说清楚,派个路熟的人领着咱们自己去找。先把他扣起来,找不着李如珍就在他一个人身上算账!"大家都赞成这个办法。铁锁道:"依我说这些事可以请军队帮个忙。那地方还没有工作,光去几个老百姓怕捉不回人来!"大家说:"那样更稳当些!"这事就这样决定了。铁锁跟军队一交 涉,军队上拨了一班人。村里人一听说去捉李如珍,自然是人人起劲,第二天早王安福老汉捐出一斗米来给去的人吃了一顿饱饭。等军队上的人来了,就一同起程,不到半夜,果然把李如珍捉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