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回说到李公因梦私访,改扮了个买卖人的模样,独自由后门出来。一径出城,照着梦中所指的方向望西北而行。不上半里,已到河边,唤渡船摆过对岸。 要给渡钱,伸手望顺袋一摸,可巧忘记带了零钱。因向船家说道:“掌驾的老哥方便,才刻因忙着出门,忘带了零钱,只好回来再找补罢。”船家道:“您老高姓? 在哪里发财?”李公道:“兄弟姓李,在城里县衙门前做个小买卖。为到乡间要帐,怕天晚了赶不上路,急忙的出门,把个钞袋忘下了。”船家道:“不打紧,您老 难得出城,咱们短不了进城,过一天进城,也好到您老宝号喝个茶儿。”李公道:“蒙你老哥不弃。”船家道:“听你老的口音不像咱们这人。”李公道:“兄弟是 京东人。”船家道:“怪不得您老说话很像我舅舅似的。我姥姥家是山海关,离你那贵处多远?”李公道:“有一百来地。”正说话时,已到了对岸。李公道:“借 问老哥,要到小土地庙是望哪一条道去的?”船家道:“您顺着河沿望西,看有个水槽,再望北拐,就望见王家集老爷庙的旗杆。过了王家集,顺大路望西。”李公 谢了船家,跳上岸,便依他所指的路径而行。走不多路,果见个水槽,就转向北去。

时正仲冬天气,木落草枯,寒风扑面,莽莽平畴,一望无际。又 值夕阳将下,暮色苍然,无数的乌鸦,成群结队,翻飞上下。远远的望见一座村庄,矮屋低檐,鳞次栉比。独见庙脊红墙耸然高出,旗杆林立,想必就是王家集了。 因日暮途远,疾步前行,约有二里来地,已到王家集,果然是个齐整殷实的村庄。李公就在庙前上马石上少坐歇脚。因离小土地庙路还不近,不敢多耽误工夫。不一 刻重复赶步前行。

又走有五六里路,方隐隐的望见。无奈天色已晚,看日光渐渐的落下,一阵旋风把田中的残萁败叶飕溜溜的乱转,卷入云际。李公 觉着有点诧异,暗暗的说道:“果是梦中阴魂,当前来引道。”说话未了,旋风过处,果然有一个老鸦向李公呀呀的乱叫。李公道:“你是来引道的么?可慢慢的向 前飞去。”

说也奇怪,那老鸦竟仿佛懂人话的一般,竟转身往前飞去,在对面树上歇下,像是等候的意思。迨李公走到树下,他又向前飞了。如此数次,已到小土地庙的村口,看那老鸦忽然不见。

天 光已经昏黑,李公立定脚,望前观看。忽听“呀”的一声,那老鸦却在左边的一株极高的松树上。李公笑道:“罢了,我算上了你的老当,难道你叫我上树去不 成?”一面说,一面仰着头看那松树上,却并不见乌鸦。见树后忽然有灯光射出,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座更堡。李公便走近前去,将草帘揭起,侧身而进。有四个人 在炕上抹牌,见李公进去,略略点头,也不起身招呼。李公便向炕头上坐下,问道:“借光众位,贵地可有歇店没有?”那四人中有个年老的说道:“进口儿望西, 那个篱笆门便是个车店。”李公正要再问,忽见有个后生掀草帘进来,手提一筐油果子和吊炉烧饼。李公正觉肚中饥饿。没处打伙,便向那后生取了四套果饼。吃完 了,才想起没带着钱钞,因问那个后生共该多少钱。后生道:“四十八个钱。”李公向身边摸出一个玛瑙珊瑚盖的烟壶,递给他道:“我今儿出门,忘带了钱,你且 拿这收着,明天我捎了钱来取罢。”那后生接过烟壶,提了筐,将要出门。李公道:“且慢,你这位兄弟贵姓?在哪里住?”后生说:“我姓黄,就在这后面祝没有 问你老贵姓?”李公道:“我姓李。”说罢,那后生便提了筐子去了。李公看四人斗了一回牌,正要想走,见方才那个后生又掀帘进来,说道:“李客人,我妈说, 你老那鼻烟壶钱值得多,吃的果饼有限的钱,你老不论哪一天趁便捎来罢。”一面说,一面将烟壶仍双手奉还,说道:“你将这鼻烟壶收好了,我妈说,怕损坏了, 咱穷家子赔不起。”李公将烟壶接在手中,想道:“难得这贫家妇女倒如此大方。”因说道:“你又不认识我,怎放心么?”后生道:“我妈说了,送不送来都不要 紧。”李公道:“我方才吃了果饼,口渴得很,还求兄弟替找碗水渴,可使得么?”那后生答应道:“行,行。”便转身去了。

李公问那四人道:“那卖果子的后生,你众位可认得他?”

那 年老的道:“怎么不认得?他家本是个财主,为他爹老实无能,又欢喜赌钱,把个家当撩完了。”李公想道:“怪不得这般大方。”正说话间,那后生又掀帘进来, 说道:“李客人,我妈说,家里没有开壶,替你老烧着水,请到家去喝罢。”李公道:“你爹在家么?”后生道:“我爹死多年了。”李公道:“既你爹不在,夜晚 间我不便去得。”后生道:“不打紧,我妈说了,我妈已五十多岁的人了,请您到家坐坐也不打紧。”

李公道:“既如此,你头里走。”那后生见李公肯去,便欢天喜地的在前引路。

李 公跟他出了更堡,转向西去。后生道:“客人慢慢的走罢,这道儿坑坑洼洼的不好走。”李公道:“好是有月光,脚底下还看得清楚。”走不上一箭地,见前面有一 大座瓦房,靠东的颇为齐整,西面的墙都倒塌了,拿碎砖砌了个门框。里面三间瓦房已破败不堪,两边厢房都没有了。那后生便推门进去,说道:“妈,李客人来 了。”里面一老妇应声出来,手内移了个瓦灯,放在堂屋桌上,说道:“请客人这边坐罢。”李公进屋作了个揖,说道:“无故打搅,不安的很。”那妇人还过礼, 说道:“只是龌龊,不当请客人进来,无奈寒家没个提壶,又没个茶盘,没法儿掇送,只好请客人劳步,将就解个渴罢。”

一边说,一边取了个茶碗,向灶上沏上开水,便叫后生递给李公。李公接过茶,问道:“你这令郎十几岁了?”妇人道:“今年十六。他爹死的时候他才九岁。”李公道:“念过书么?”

妇 人道:“念了四五年。不怕客人笑话,实在家里没个垫补,只好叫他做个小买卖,将就过活。”说完,又叫后生替李公倒茶。李公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后生 道:“我小名叫鹿儿,前年先生又替起个学名叫黄祖永。”李公问妇人道:“鹿儿今年已十六岁,眼见得成人,你老人家就可以享福了。不知已定了亲没有?”那妇 人不听此话便罢,一听此话,便不禁长叹了一声,两行眼泪纷纷的落下,这正是:无限伤心无限恨,尽教触发一言中。

不知那妇人究因何事忽然如此伤感,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