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仁虎一家父子四口,全都避居西村一位姓钱的亲戚家中。同时志精一兄妹和李三姑三人,以及李三姑所带的两名侍婢、四员头目,除了魏贞本因被飞刀僧扎伤擒去外,其余五个人也都到了西村钱家。不过钱姓是个乡村农户、经济人家,忽然来了一门亲戚,倒还能对付着招待,偏又加上李三姑等主从六人和精一兄妹,竟平添了十二口口粮,乡间人如何受得了?李三姑精细,早就想到,不等人家开口,立命侍婢从行囊中取出一封一百两的银锭子,交与崔家老夫妇,请他们转送钱家,作为一干人的伙食费,用完了随时说话,绝不叫他们为难。崔家还要替人家客气,李三姑哪里肯收回,从此,这些人的用度,全由李三姑开支。最可笑的是,长毛拿出钱养活老百姓,这也算是天地间一件奇闻了。

不言李三姑等暂时借居西村,掉过笔锋,再说柳花娘当夜被人劫走活宝崔仁虎,自己与飞刀僧合力与敌人拼了一阵,还是让人家从从容容地逃了回去。这还不算,一会子又有人来报告,崔仁虎的父亲崔永福和长子崔仁龙也被人劫走,还将守卫用哑穴法点倒在花丛里。

柳花娘闻报,心里说不出的气恼,没处发泄,一伸手抓起桌上一把江西五彩细瓷茶壶,啪的一下,摔在地上,立时粉碎。

旁边坐的飞刀僧心里也十分别扭,他明白柳花娘是舍不得被自己用飞刀擒住的那个小白脸,未免有些酸溜溜的,心说:“如今你的心上人仍旧被人劫走了,你还是摸不着,何苦来!”他心里如此想法,口里却不肯露出来,见她烦恼,就假作安慰,实是讥讽地向她说道:“别难受了,人也跑了,还气什么?这大的湖南地面,难道除了这个小子,真找不出第二个来了吗?”

飞刀僧一句话说到柳花娘心里,一来毕竟有些不好意思,二来也怕和尚吃醋絮聒,便假作不经意的神气说道:“谁希罕这么一个脓包!我是在纳闷,这么一个乡下孩子,哪来这么些好手助阵呢?真是怪极了。”

飞刀僧一听,慢吞吞地笑道:“这不是极容易的事?昨晚我不是打躺下一个人吗?把这个小子叫上来一问,不就明白了吗?”一句话提醒了柳花娘,忙不迭叫人把昨夜逮住的人带上来。

不一时,见两个头目押着一个大汉,走到跟前。他两手被反绑着,足下一瘸一拐的,似已受伤,这正是和尚昨晚给了他一飞刀的缘故,总算我佛慈悲,用的乃是无毒飞刀,所以魏贞本尚无大碍。柳花娘一见魏贞本一头长发,裹着黑色包头,一身黑衣裤,虽看不透是哪种人物,但见他长发不剃,心中疑怪,心说,怎的跑出个自己人来了?边想边看一回,随喝问道:“你姓什名谁?是崔家什么人?何以竟敢夜入公馆,劫走人犯?同党还有几人?现在藏匿何地?快说实话。”

两边头目听柳花娘问完,早又一声吆喝,命他快说。这种吆喝,名为“堂威”,这是为要表示问话人的无上威严,这些腿子才有此同声吆喝,有时也真能发生吓人的效用。可是此刻遇到魏贞本,竟一些儿也没把这几声吆喝放在心上,依然行所无事地站着,一语不发。

柳花娘见此人气概不同,心中怀疑,便改了面色,和声问道:“究竟你们是哪里来的?”

此时魏贞本见柳花娘面色转和,却错会了意,以为柳花娘已经看出他的头发和服装,知道是自己一家人了。他对于李三姑不愿和柳花娘对面的意思,表面上是知道的,内容里其实并不了解。他以为李三姑和柳花娘原是一家,不过在事先不愿让柳花娘知道。此刻人也救了,事也过了,为求自己得以早早放回,自然对柳花娘说明为是。岂知大谬不然,所以今后李、柳二人发生不可消解的冤仇,闹得风波万丈,也正误在魏贞本此刻的一句话。此时魏贞本见问,便向柳花娘重又躬身施礼,口称头领。柳花娘一愣,正要追问,又听魏贞本高声答道:“部下乃红旗队第一队李总头领标下带领第五大队头目魏贞本。”

他这一报官衔不打紧,不由柳花娘猛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原来昨晚柳花娘和李三姑交手之时,李三姑在无意中曾喊过一句“好个卖解的招数!”当时柳花娘闻声似极稔熟,苦于一时间想她不起。此刻魏贞本不打自招,柳花娘立即明白他是李三姑部下,心里顿时起了一阵异常妒忌的毒念,暗说姓崔的果然又是她的宝贝!一念未毕,反倒放和了面色,诱着魏贞本笑道:“原来你是李头领所差!”说完了又故意唉了一声道,“李头领怎不跟我来明说呢?昨晚她想必也来了。”

魏贞本哪知柳花娘的奸狡,见她自从自己报名以后,面色大和,知道绝无大碍,就一老一实地说了个一字不遗,只有救出崔家三人以后投奔西村一节,他却不知道,所以不曾提起。柳花娘此时已断定李三姑二次与自己争夺面首,心中真是又忌又恨,偏又敌她不过,当时面上不露,心里却在盘算,这姓魏的小子,绝不能让他生还李部!于是倏地一变脸,命部下将魏贞本加上脚镣、手铐,押在黑房,专候后命。倒闹得魏贞本稀里糊涂,不由发了牛性,大嚷起来,却嫌迟了,立被众人押了下去。

柳花娘问明了魏贞本以后,心中说不出的气忿怨毒,闷闷的连晚饭都不想吃,把一个飞刀和尚撇在旁边,好不懊丧。自己觉得柳花娘一心都在那小子身上,连自己都不瞅不睬,和尚失恋之余,自然也自无精打采,回到桂花厅睡觉去了。这里柳花娘一人默坐房内,一心要报夺美之仇。常言说最毒妇人心,居然给她想出了个恶毒主意,她要害李三姑身败名裂,这是后话。

此时仍要说到西村这班人的情况。崔仁虎自被飞刀砍伤,那本是喂毒飞刀,幸亏柳花娘立向飞刀僧要了解药,给他敷上。她是别具私心,因盼仁虎早一刻痊愈,便可早一刻和他真个销魂,所以那一日又一黄昏的短短时间中,仁虎经柳花娘疗治兼施,毒性早已化解,只是体力未复,神志疲惫而已。及至大伙回到西村,又经李三姑取出好些名贵的散毒提神诸药,给仁虎服用,自然比在柳花娘那边,又是不同,不消几天工夫,仁虎早已恢复了原来健康的体魄。

崔仁虎一家避到西村之时,李三姑惦念着巴陵境内,不得不暂先带了两个头目回到汛地。在这里留下两名侍婢,名义上伺候真真,实际上却为服侍仁虎养伤。另一名头目,却是留此听候差遣。李三姑布置已毕,匆匆别了众人,自己回巴陵。临行与真真约定五日必返。

自她去后,仁虎每日伏在内宅养伤,除了和精一闲谈而外,也和真真日常在一处言笑。他自从那晚被真真救出以后,起初并不知此女是谁,在生死呼吸之间,也无暇考虑别事,心里只衔了一种简单的感激而已。及至回到西村,仁虎时时与真真晤言一室之内,觉得她不但秀外慧中,而且特具一种娴熟秀逸之气,与李三姑的豪迈俊爽、明快伶俐,又是不同。正因为她是自己至敬至爱的师友志精一的妹妹,又是闻名宇内的大侠飞天神龙的侄女,尤其在营救自己之时,以如此盈盈弱质,竟能背负壮男,飞越重房叠屋,奔跑十余里路程,也真难为了她,也真十分佩服她,毕竟是家学渊源,名下无虚,所以在此一幕惊险场面之后,仁虎对于真真,在感激救命大恩之外,本已发生了十二分的敬爱之心。在这短短的疗养时期内,又与真真朝夕相晤,言谈之顷,益发觉得这位侠义的小姐,毕竟与长毛式的李三姑不同,更不必提到淫娃柳花娘。

仁虎本系一个练武的孩子,对于儿女情怀,从未萦诸心上。自从他遇见李三姑之后,才知道女子自有女子的一种长处,尤其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身怀高艺,居然领着一部分男子,指挥如意,号令严明,一直没有越轨的行动,就算在今日士大夫之间,这也尚不易见,李三姑能做到如此,真是一件极难得的事。至于她对于自己的一片深情,因她从未露骨表示,所以仁虎实还不甚懂得。有时虽也觉得李三姑的妩媚动人,但转念间,总觉得这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自己是一个平常老百姓家的子弟,与她的阶层间,不啻相去万里,故而只有对之敬服赞佩,却根本尚无一丝儿情苗。

独有对于这位志真真,第一件令仁虎心里不易磨灭的事,就是她曾经冒了万难,将自己从贼人手掌中营救出来;第二件,她正是自己平生唯一知己的亲妹子。自己爱屋及乌之意,对于她也就跟对别的女人不同;第三件,真真那一种贞静幽娴的处女美,自更非饱历风尘的李三姑所能并比。有了这三种因素,仁虎对于志真真不禁渐渐又变了一种爱恋之心。他偏不想想,如果没有李三姑的念兹在兹,真真怎会去救他?那几天李三姑已回巴陵,仁虎精神恢复,体力未健,每日只在家里和精一兄妹谈文论武,与真真更是投契。

再说真真呢,她是一片纯洁天真的处女心情,对于仁虎本也同对他哥哥精一一样恭敬,不过所不同的印象,就是自己去救仁虎时,在窗外见到的那一幕。在她的本心,那时她本不愿再进房营救,但是一来知道事关重大,万不能因为自己避嫌,致使功败垂成;二来受了李三姑所托,应承了这个艰巨困难的使命,到了如此关头,焉能不顾一切,拂袖而去?这才硬了头皮,给了柳花娘一镖,先将她吓跑,然后才将人救出。如今事已过去多日,不知怎的,真真每与仁虎相对之际,一经想到这一点上,仿佛在自己与仁虎间,立刻起了一层不纯洁的帷障,自己便不敢再坐在仁虎对面,仿佛她那时在窗外那种又羞又怒的心情,立能被仁虎看透似的。

除此种印象以外,真真仿佛有些明白,李三姑对于仁虎是非常关切的;她又仿佛知道,仁虎和李三姑相识在先,他们两人间是有一种高于一切的情感存在的。这是她从李三姑平日背后对于仁虎的论调,和李三姑亟于营救仁虎那两件事中看出来的,所以她当着李三姑时,总不甚愿意和仁虎十分接近的。然而,这几天偏偏李三姑回巴陵了,哥哥精一总是陪着仁虎,自己因为哥哥的缘故,所以总跟仁虎在一起。她再看仁虎对于自己,好像有些异样。怎样一个异样,自己又说不出来,又不好去对哥哥讲。每到晚上临睡之时,躺在床上想想,明天无论如何,不想再到前边去了,只在自己房内坐着吧。可是到了明天,不由己地又跑到哥哥那边,依然和仁虎等又说又笑的了。她又时时在盼李三姑回西村来,但有的时候,似乎又不愿她立刻回西村来。这种矛盾的心理,连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转眼间,五天的期间已到,李三姑已从巴陵回到西村。她问起魏贞本头目有无消息和对方对于仁虎父子逃走后有无举动这两件事,众人都说并无举动,也无消息。她又打听柳花娘已否回转她自己的地方,才知她并未离开临湘,依然耀武扬威在县里住着呢。李三姑听到这种消息,心下十分狐疑。她是一个心细而有见解的人,料定柳花娘对于仁虎的事,绝不甘心,又知魏贞本被擒,至今未释,不但自己形藏必从此人身上败露,料柳花娘必有下文,倒不能不谨慎防备。

她去巴陵五六天,心里着实惦记仁虎的伤势。回到西村,第一件事便是问仁虎的伤势。李三姑见他精神已经复元,心中也自欢喜。不过此次与仁虎相逢,不比在羊楼路上那时节,左右并无一人,自由自在。如今却是连他父母兄长,还有精一兄妹多人在旁,自己多少要避些怀疑。更见仁虎对己,神情寞落,与前不同,冷眼看他似对真真十分情热,心中感到异常空虚。

一个清晨,闲坐无事,李三姑信步走到后面竹园内去,本是毫无目的。乡间人家本无花园足以赏玩,只有竹园既可饲着鸡鸭等家禽,更可随时吃笋,因此南方人家竹园,也是一种生产。李三姑还是初次观光,走进园门一看,绿沉沉一片,照眼皆碧。那些竹子都有手臂粗细,高可二三丈,新篁碧绿,衬着一片蔚蓝的天空,青天上又浮了几缕白云。在这种环境里,翠竹青天,白云红日,相映交辉,自然流露出一种天然美丽的色彩和恬静幽雅的风味。竹林下边有一条窄窄的草径,傍着一带曲折的浅溪,渐渐伸入林内。

李三姑觉得,这一点小园林虽无泉石花木之胜,却自有它一派清静之致,足以流连,就沿着小溪,向林中缓缓行去。走出百余步远,见面前横着一条小板桥,虽无赤兰玉柱之崇,却具野渡平塘之胜。小桥过尽,有一方由溪流积成的小池,约有亩余方圆,碧波晴漪中,配上两三只雪一般的鹅儿,悠闲自在地游憩于一树柳阴之下。那株柳树倒似有了年代,蛇一般的树身,横卧在水面上,探出有一丈多去,仿佛从池中重又昂起头来,才一枝枝纷纷披拂下许多碧绿的枝叶来。柳丝拂到水面上,从池中倒映出许多金线,荡漾在微风朝日之中,半枯的柳叶儿三三五五地飘在池面,由这些鹅儿鸭儿唧唧地衔了去。

李三姑望着那两只鹅儿,觉得肥白得可爱,正自神怡心旷的当儿,忽见前面丛树中衣衫一晃,便有一个穿浅蓝色大褂的人从隔溪渐渐走来。李三姑眼尖,见到人影,早已认出他是仁虎,不由心中一动,本想迎上前去,忽一转念,觉得自从此次巴陵回来以后,仁虎每遇自己,常常似有故意回避之意。起初以为偶然,后来始觉并非自己多心,仁虎确有此种意思,心里未免有些不乐。此刻竹园中无意相遇,如果他真有避我之意,反去赶着他说活,岂不无趣?她想到这里,就背过脸来,站住不动,假作观看鹅儿,且不理他,看他如何。

不一会,听得身后足声橐橐,似已走近。李三姑不知怎的,竟沉不住气起来,不由心中突突地乱跳,但仍是背立着不去理他。

忽听仁虎叫道:“李姑姑,您真早呀!用过早饭了吗?”

李三姑一听仁虎语声,说来奇怪,一颗芳心却更跳动得厉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面色是红是白,一时强作镇定,回过头去,向仁虎望了一眼,嫣然一笑,答道:“你也不晚呀!”

一句话说过,两个人都一时无话可说,停了一停,李三姑又笑问道:“一大早,你上这儿找谁来了?”

仁虎觉得她所问有些奇突,不由略呆一呆,便接口道:“那么您又找谁来了呢?”

李三姑闻言,不由从鼻子里哼了声,自言自语说道:“我才无人可找呢。”

仁虎听了她这句话,竟如不曾听见一样,毫未搭茬儿,稍微站了一站,便慢慢踱了开去。李三姑不知怎的,心里只觉一阵惶惑,惘惘地望着仁虎后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转眼仁虎走出园门,早已看不见影儿,李三姑兀自望着那扇园门出神。

偏偏就在这时,闻听得园外似有笑语之声,仍是仁虎的声音。李三姑正侧耳细听时,见园门口人影一晃,第一个进来的是志精一,第二个是他妹妹真真,跟着就是崔仁虎,似乎紧挨着真真,正在说一件什么可笑的事情。真真听了,也正在笑逐颜开地往前走。李三姑虽已见他们进来,精一正在看那面的溪流,真真正在和仁虎说话,似都不曾理会李三姑。如在平时,李三姑早就出声招呼他们了,独有此时,她却默然不语,站在原处,既不呼唤,也不向前,连自己也不曾觉到自己的态度有些失常。

正在这个不可理解的局面之下,真真偶一远望,早看见柳阴下似有妇女衣角摆动,像是李三姑,忙蹲下半身向树下望去,果然是李三姑。真真也不曾留神看她的面色容颜,便“咦”了一声道:“李姑姑一个人站在那儿干吗?”说完了,便放开嗓子喊了声,“你在看什么呢,看得那么出神?”

李三姑听到真真的呼声,分明是向着自己,不知怎的一转念间,觉得她既不曾叫着自己姓名,乐得装个听不见,不但想装听不见,而且此念一起,竟欲向那一面的小门中走出去,但是刚一移步,忽然想到自己半年来和真真的交谊,以及真真那种温顺淑敏的性格儿,不由心里一软,立即站住了脚,回过头来,遥向真真随口笑说道:“你来吧,这儿正有个好瞧的玩意儿呢。”

真真秉性纯厚,信以为真,便忙说道:“什么好瞧的玩意儿?”边说就边跑过去。

李三姑见真真跑过来,就留神仁虎的举动,果然仁虎也紧紧地跟了过来,凑在真真肩下问道:“什么好瞧的玩意儿,我也瞧瞧成不成?”

真真虽是一片天真,但近来对于仁虎,有时竟常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发生出来,此刻见他凑到肩下,忙不迭闪避一旁,一面不由得向李三姑脸上瞄了一眼,只见李三姑正对着自己在微笑中,真真脸上一红,向李三姑问道:“敢情是你闹鬼呀!”

李三姑闻言“噗嗤”笑了一声,随手指着一双鹅儿说道:“你看!这一对儿不好玩吗?”

真真虽知她信口胡说,但并不明白李三姑的真意何在,也不懂她语含梗刺,只淡淡地向她笑道:“你真会开玩笑!”也就不再注意她的言动。

此时精一也走到近边,和李三姑招呼道:“李姑姑这大早到这儿来,真好兴致!”

李三姑先不理他这句话,只望着仁虎微笑。仁虎听李三姑向真真所说那些半真半假的话,似在有意无意之间,心中忽然似有所悟,此刻又见李三姑向自己微笑,可是这种微笑的神情,显然是含着一种意义的,也就讪讪地向李三姑一笑,假作看花,竟自走了开去。这里,李三姑虽是满腹的不高兴,究竟不便流露出来,便挽了真真的一只手,慢慢沿着溪流走了回去。精一也找了仁虎,跟在二人后边,四个人仿佛各有会心似的,一路走来,连一句话也不曾说。

正在如此静寂的空气中,忽然从墙外传来一阵令人怀疑的马蹄和铃串之声,李三姑突然停步,仰首向空,凝望天际,正在侧耳细听。

精一也向仁虎说道:“奇怪,这西村乃是个偏僻所在,向无车马,这是哪里来的蹄声?”

李三姑一闻精一之言,自然更加注意,忙拉了真真,三脚两步跑出竹园。刚走到正屋外面,就见自己贴身使婢春兰匆匆忙忙地迎上来,叫了一声“头领”。李三姑知道有事,忙问道:“外边来了什么人吗?”

春兰答道:“罗师傅和黄在劳黄头领刚从巴陵到来,说有要紧事要面秉头领。”

李三姑一听罗师傅忽然到此,心内一惊,忙问道:“他们现在哪里?”

春兰答道:“都在厅上候着呢。”

李三姑向真真等三人说道:“我到外面看看,怕是巴陵出了什么事了,你们先请进去吧。”一语甫毕,早已带了春兰,直奔外厅而来。

李三姑离去后,真真皱了眉,向精一说道:“怕是巴陵出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不然的话,罗师傅不会来的。”

仁虎便问:“这罗师傅是什么人?”

真真边走边说道:“李姑姑部下共有一千二百人,分四个大队,每队由一个大头目带领。一大队又分为六个小队,每小队五十人,由一个小头目带领。魏贞本和姜诚都是小头目。她自己是红旗队第一总队头领,也叫总头领。她下面除了四个大头目以外,还有一个总教师,大众也叫师傅,地位在头领之下,大头目之上。来的这个罗干,就是总教师,所以大家称他罗师傅。大凡头领出门,师傅就有代拆代行的权限,如今连他也跑来了,所以怀疑巴陵或是出了什么事情呢。”

李三姑带了春兰,从外面进来。真真见她柳眉微竖,妙目含威,一脸的怒容之中,还带些惶惑不安的神色,坐将下来,半日不语。精一、仁虎真还不曾见过这位婀娜风流女头领,一经震怒,竟有如此凛不可犯的威严。仁虎心中,更是益发觉得女长毛毕竟是女长毛,好便好,不好翻脸准不认识人,一面想着,说也奇怪,他对于李三姑竟生了畏惧之心,当时和精一使了个眼色,双双立起身来,说暂到外面去去就来。

李三姑正自坐着寻思,见他们忽然要走,望着仁虎,似乎有话想说,又不能说的神气,倏地脸色一变,掉转身去,望着窗外。真真从旁冷眼看她,见她端立窗前,屹然不动,一个苗条美艳的女儿家,立刻显出一个威武凝重、顽强坚毅的后影,谁说不是跟平时那种春情熨贴的欢喜庞儿,正成了一个相反的角度。李三姑见仁虎拉了精一,匆匆就向外走,对于方才从巴陵来的罗师傅等一干人,因为何事至此,竟连问都不问一声。他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真令李三姑心中委屈到万分,也就别提感触到什么份儿上了。她呆在窗前,正望见仁虎的后影,毫无留恋地向外走去,一路还与精一有说有笑,似乎把自己所遭的事,连一丝一毫都没放在心上,也足见得仁虎的心中,没有自己丝毫可以立足的地方。李三姑此时可说是内忧外患,一齐都涌上心来,呆呆地望着窗外发愣。

真真从未见她有这种失魂落魄的神情,心内十分奇怪,知道她必是因巴陵带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忙走到李三姑身后,一手挽住她问道:“巴陵来人有什么要紧事情吗?”

李三姑听身后有人问话,一时收回了自己的心猿意马,回过头一看,竟是真真。二人离的近了,见真真面上露着十分关切的神情,一对春星般的眸子,亮晶晶地望定自己,嘴角边似乎还要说话,是个要言不言的样子。那一副吹弹得破的水红色脸蛋儿,配上一双明秀的眸子,一张鲜红的樱唇,露出扁贝似一口又白又齐的糯米牙,犀弧微露,半吐春莺似的说道:“好姊姊,今日为什么这样忧急?难道巴陵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吗?”

李三姑被她那样天真的态度和纯挚的感情所动,不禁握了她的手,叹了口气说道:“这些事也可说都在我意料中的。”

真真见她恍恍惚惚的,仍未说出个所以然来,便盯着问道:“究竟什么事早在你意料之中呢?”

李三姑一面拉她坐下,一面对她说道:“方才罗师傅带了两个大头目特地从巴陵赶来,报告一宗消息,就是那天我们去救崔家父子之时,魏贞本魏头目偏偏被柳花娘擒住。她一经审问魏头目,自然知道是我做的事。那个婆娘上次为了王家两个宝贝儿子,早就跟我发生了误会,哪经得起再将个心上活宝崔仁虎又给我们夺了回来?她自然心里不平,竟悄悄烦人到洪姑姑那里奏了一本。据传闻,她说我废弛纪律,擅离汛地,到处掳掠,还有什么自相攻杀、妨碍行军、谋为不轨那些重大条款,又听说洪姑姑也信了她的谗言,已经专差派下南中王部下大头领张得胜,即来巴陵查办。我虽不曾犯这些条款,当然也不怕她吗,可是细想起来,这些事情,我本可以不管的,只为一时热心,才使惹火烧身,弄到自己头上来。”

真真觉得李三姑此言,颇有怨艾之意,与她过去一贯的明快作风迥不相同,心中虽觉奇怪,但也猜不透她是何意,便安慰她道:“我想真金不怕火炼,别人不知,我就敢保险,对于这些条款,你一件也不曾做过,难道上面会只凭一面之词,就来处分你吗?”

李三姑闻言,又叹了口气道:“我的小姐,你哪里懂得外边的门道儿!越是公事上,越是没有真理可说。只要有人情,什么都可以不了了之。我在洪姑姑那里,虽承她看重我,倚为腹心,但是我们两人之间,一点私交都没有。我更向不肯走她左右的门子,仗着我自身,向来行得正,立得正,左右这班人对我无可奈何。柳花娘呢,可大大不同了,听说她有好几个旧日的相好,如今都在洪姑姑帐下当差,很能说得上话。这次的奏本,

多半是这些人替她帮忙。这回派来查办我的张得胜,就是柳花娘昔年面首之一,所以这回的查办,说穿了就是他们这一班人做好了圈套,来叫我往里钻的,你说还能有个真是非吗?”

真真听罢,才知长毛里面的人事问题,敢情也同官家一样腐败,她是一个天真的小女子,自然更没好的办法来应付这类黑暗的公事,只好愁眉相对地问道:“那么,你既得到这个消息以后,打算怎样应付他们呢?是不是先回巴陵呢?”

李三姑道:“我此时还拿不定主意,已经打发罗师傅原马回转巴陵,叫他先把地面应付好了,不让别的事故发生,我自己过一两天也需要回去一趟。你是不是同我一起回去?”她这句话问出以后,立即暗察真真的神色。

果然真真皱了眉道:“我和哥哥已有几年多没见面,这次好容易在无意中重逢,还想一同出门去访问叔叔的下落,一时不想再回巴陵了。”

真真的几句话,原是她的肺腑之言,但是一入李三姑之耳,立刻觉得是一种推托之词。她眉尖一挑,含笑说了句“也好”,也就不往下再讲,只默默地坐着出神。

真真实在不明白李三姑的内心,见她听见自己不去巴陵,有些不大高兴,回想自己和她萍水相逢,承她十分爱好,她这人虽是陷身叛逆,本身行为心地却甚光明厚道,尤其遇下严明,驻扎巴陵,地方上秋毫无犯,民间口碑载道,这样的人,也正难得。至于对自己的一心爱护,也真不亚于同胞手足。此番她受了奸人陷害,说不定会遭受困难,我如一口咬定不回巴陵,不啻遇了急难,胆小畏事,才弃她而去,未免不是侠义形藏。好在如今哥哥有了暂时安身之地,我不妨仍随她回转巴陵。哥哥住在这里,与巴陵相去不远,我也随时能来看哥哥,哥哥也随时能去看我,何必定要守在此地?再说叔父行云流水,更不易寻访,倒不如决定仍陪着她,免得结果闹得一事无成,反倒变成事急弃友,不够朋友,落一个褒贬。

真真默想多时,才盈盈走到李三姑眼前,拉住她一只手,低声笑说道:“我陪你同回巴陵吧,怎么样,你欢迎吗?”

李三姑倒真想不到真真忽然又变了主意,而且更不明白她为什么忽又变了呢?因此,只呆呆地望着她不语,心想:“莫非她已看破了我的心事?为避嫌起见,才故意躲姓崔的,而同了我回转巴陵吗?”李三姑为爱情所驱使,致使她神思不定,举止失常,此刻对于真真这种猜想,也正是精神恍惚不宁的表现。

真真见她望着自己,呆呆不语,不由笑说道:“你怎么了?在想什么心事呢?”

李三姑这时才仿佛听见真真有疑笑自己的意思,忙遮掩道:“不,我是在替你想,怎么样去找你叔叔呢。”

真真闻言,叹了一口气,低头坐下,显出十分愁闷的神气。

李三姑反倒安慰她道:“你别着急,凭着我,还能帮你想法找寻呢。”

她二人各怀心事,谁也不能直诉腹心,彼此虽也互相怜惜,但在此错综复杂的恋爱氛围中,不由得将往日姊妹间的情分减退了几分。幸而真真性情和婉贤淑,不忍看着李三姑孤身上道,又念在过去相待的情分,决意陪了她同回巴陵,当时总算解决了李三姑一件心事。

但是爱海波澜,绝不如此平凡,也就是所谓好事多磨。李三姑因本身问题,不能再在西村耽搁,必须赶回巴陵。可是一来舍不得与仁虎遽尔分离,二来因仁虎的态度有变,显然正在爱着真真,自己未免心劳日拙。如今一回巴陵,是自己与仁虎愈远,而真真与仁虎愈近,所以才有仍约真真同回巴陵之意。当时虽经真真婉拒,但后来真真恐伤李三姑平日相待之情,竟又慨然答应她的要求。论理说,李三姑应该称了心,偏偏李三姑还不是那种自私自利的人。同时爱情这件东西,不但力量非常伟大,而且真正纯挚的爱情,反有使人趋向牺牲自我的精神和成人之美的美德。这正是与那种用之不正的妒杀、奸杀适得其反,也正是每个人本能上优劣不同的表现。所以李三姑到了晚间,睡在床上,重又将带走真真这件事仔细考虑了一下,觉得以真真的美丽贤淑和仁虎的少年英俊,谁说不是门当户对的一双璧人?自己呢,毕竟是一个闯荡江湖的人物,天幸太平军固能釐扫虏庭,统一华夏,自己更成了一个鼎天立地的女英雄,所以不论成败,以自己的身份地位,是不是能与仁虎成就百年之侣,恐怕怎么样也比不上真真来得合适,真所谓是齐大非偶。自己这样一想,深觉纵然设法阻碍了真真与仁虎的爱情,于自己究竟有何益处?也是李三姑生就痴情,才有这类近于痴呆的意念。这一夜中,她为此事竟不曾合眼。

崔家和精一等因李三姑就要回到巴陵,便商量着要替李三姑饯行。虽经李三姑一度谦谢,哪里能够阻拦得了?当夜就在后厅中设下祖帐,摆下一桌上等酒席,上面设了两副杯筷,两个坐位。一时大家入席,推着让着,李三姑当然坐了首位,次位便是真真。仁虎当时并不知道真真也要同走,一见真真坐到次席,立时面现惊诧之色。悄悄向精一探询之下,才知内容,不知怎的,脸上立刻现出不自然的颜色,恍恍惚惚地站在那里,两眼望定真真,面上那种欲哭无泪的情形,真是说不出的触目。

真真此时有什么看不出?不过格于礼教,当了众人,也只有默默不语,竟至终席,未发一言。说也不信,这一对少年男女,在事实上谁也不曾向谁表示过如今社会上流行的那个普通名词“妹妹我爱你”,但谁也解得谁在这一席离筵别宴中的内心苦楚。旁边的李三姑更是何等聪明剔透的心肠,冷眼看着崔仁虎,本是兴高采烈,招呼这样,招呼那样,十分殷勤。自从一见真真坐到次席上来,立刻变了一副面色,坐在那里,木头人似的,连一句“请用”都不会讲了。最可笑是,崔仁龙替真真斟上一盏酒,恭恭敬敬递了过去以后,崔永福又叫仁虎也照样敬酒,偏偏仁虎瞪着一双虎目,充耳不闻。仁龙递给他一只斟满的酒杯,意思是也叫他送到真真席前去敬酒。谁知仁虎糊里糊涂,擎着这杯酒,一仰脖子,竟自己喝了,闹得永福父子都没了下场。李三姑看得清楚,忍不住要笑,又碍着真真和众人,只好假作咳嗽,将手帕掩着嘴,背过脸去,向真真嫣然笑了一笑。谁知真真正低着头,不知想什么呢,也不曾看见李三姑回视而笑。

李三姑一看二人这种情形,心中澈骨地一阵冰凉,直凉到了小肚子,不由得眼泪就要往外掉,忙转脸勉强忍住。从此时起,李三姑一颗芳心,整个儿在盘算这件事,哪还有心吃喝,懒懒的连一句话也不说。本来她自然要时时留心仁虎和真真的举动,但到了此时,竟连正眼也不愿再看了。她只以自己的口,问着自己的心,对于这样一件使人伤心的事情,应该怎样处置?又一想,那是很容易的事。柳花娘的一切,不就是我的好榜样吗?但是柳花娘是为了肉欲,问题简单,和吃好菜一般,只要吃到嘴就算达到目的,难道我也和她一样?可惜自己的性情和目的都与她不同,恐怕没有那种勇气,去做那种强人所难的事情。纵使做了,也没有多大意味。她瞪着一双澄如秋水的妙目,遥遥望着灯影下一件东西。那是一件什么东西,她始终也不曾印到脑子里去,也就始终没有看见是一件什么东西。

座中的人,除了仁虎一心一意都在真真身上,自然心里说不出的苦恼,其余志真真兄妹二人,内心各人有各人的苦闷。真真呢,原是一个旧礼教下的贤淑儿女,纵知仁虎对自己十分相爱,自己对仁虎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同情,但是毕竟平时语不及私,至多也就在和好亲善中,暗暗地互有心心相印的一丝儿情苗而已。当此乍离,自然免不了有些悒悒寡欢,可是事出无奈,就硬着头皮也只有忍受的。这是中国从来知礼识教的女儿家的一种普遍心理。独有精一,表面上虽是如没事人一样,向李三姑敬酒敬菜,还说些感谢仰仗的话,内心却是在担着一种不确切的心事。因他本已看出李三姑对于仁虎的那种爱慕情殷,自从自己妹子救出仁虎以后,仁虎却偏偏对于真真非常爱恋。再看妹妹的神情,虽没什么露骨的同情表示,但并不厌恶仁虎那种追求,他早就担心被李三姑所看破。他认为李三姑无论如何和平、热心、侠气,终究是一个女长毛,真的惹恼了她,杀人放火,何事做不出来?何况李三姑对于崔家和自己兄妹那样好法,全是为了仁虎。如果自己妹子不识高低,夺了她的所爱,怕不也会做出和柳花娘一样的事来!

精一担的是这份儿的心,但也不便跟妹子明说。今天这一席,眼看仁虎失魂落魄地和木头人一样,坐在席上发愣,真真低头不语,二人的形景,虽尚未必为全席人所看破,可是自己心里明白,只怕瞒不了李三姑的一双锐眼。果然,一会儿的工夫,细察李三姑的神情,也渐渐有些异样了。人和她说话,常常所答竟非所问。平时她总是谈笑生风的,今天却默然不语,时时呆望着窗外。尤其终席不曾向仁虎说过一句话。精一心说,这事情可要糟!可笑这一桌践行酒,各人含了一肚子的心事,就此草草终席而散。

李三姑原与真真同住一室,此时一同回房,闷闷地坐到床上,伸了一个懒腰,向后一躺。真真正在床前梳妆桌边梳晚妆,李三姑在侧面静静地看她梳洗。灯光下望着她的丽影,真个是螓首峨嵋,云鬟雾鬓、半袒着衣领,半卷着臂弯,柔荑般的手指和蝤脐般的粉颈,越发看得光彩焕发,肌里通明,那一种花月为容,冰雪为神的姿态,实在是清丽绝俗,压倒群芳,正是我见犹怜,谁能遣此?不禁呆呆看出了神。

真真偶一回顾,见李三姑正在凝视自己,倒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哧”的声笑了出来,问道:“你老瞪着眼瞧我干什么,是不是想把我吃下肚去?”

李三姑见她轻轻浅笑,薄怒微嗔,益显得十分娇媚,觉得平时从不曾见过真真有这种神态。李三姑实在爱她的美丽,颇觉消受闺中腻友的一颦一笑,其味实有胜于画眉者,同时便感觉到,如此又美慧又贤淑的好女儿,我怎能不成全她呢?自己想得远了,只呆呆地不去答理真真的话。真真也觉她今晚神情颇有异处,似乎明白她的心思,又似乎不明白她的心思,有几句话想说出口来,可是终于没有说。李三姑见她欲言又止的神气,也不去问她,只慢慢地坐了起来,缓缓地叹了一口气,就走到后面小屋里梳洗去了。

到了夜深人静,真真早已睡着,李三姑却翻来覆去地在想心事。她想的是:自己是不是应该占住仁虎,不让第二个人占有他?以自己目前的势力,很可以做到这一步,但是这岂是我的本意?如果这样做,仁虎与我能有美满的结果吗?在仁虎未遇真真以前,自己颇可左右仁虎,这孩子也不会不听我的话,但是如今不同了,他和真真显然已是互爱。仁虎又不是那种乡下孩子,他是一个刚强自负的青年,如果自己以势力或是阴谋将他夺了过来,他岂能甘心受我的钳制?徒然生了恶感。男女之间,如一旦生了恶感,纵然他过去曾受你许多好处,也不会再念你的好处,而只记你的坏处了。何况自己目前的环境,也实在不能使一个民家子弟死心塌地地娶了自己,做一个贤母良妻,倒不如将真真仍留此地,自己一人回转巴陵,仍去度着那种海角天涯的生活,何必苦苦为情丝所缚呢?

李三姑想到此处,重又想起在壁虎崖邂逅仁虎的那一个遇合,想到自己一片痴心,得罪了柳花娘,才惹出目前的事故,这都为着谁来?自己和真真半年以来,情如手足,她也真值得人的怜爱。只可恨仁虎,自己对他如此关心,居然毫无留恋余情,把我李琼当作什么人物?想到此,不禁柳眉微挑,心中一股幽怨,又提了上来。既而一想,难道我能成全真真,反不能原谅仁虎吗?男女之爱,出于自然,丝毫不能相强。尤其我为他落到这般情势,他心中对我都能毫无感念,如此薄倖人,我又何必强他爱我?况且他虽不爱我,凭良心说,我仍是照旧爱他的。既爱他,何不也成全他?

李三姑虽是女流,生具侠肠,自己又有一身惊人的本领,又兼幼年随从师父孙坚习武时,孙坚本是一个饱学之士,因爱李三姑秉性聪慧,武事而外,兼授以文学。虽不是十载寒窗,文章诗歌而外,却已饱读了不少异书,差不多的乡村学究,真远不如李三姑的博学多闻。试想如此美质,她的思想当然有独到之处,所以一念之下,断然决然地变了主意。

李三姑的主意定了,到次日,她先不说留下真真,只推说自己身体感到不舒适,要缓一天回去,等到那天晚间,她躺在床上,才将真真叫到床边,故意对真真说道:“我本想约你同回巴陵,但是今天细一考虑,柳花娘上次失利之后,早已知道是我使出来的招儿,一直到如今,她都不曾有什么举动,也许她顾忌有我在此。现在我一回巴陵,她许就会再来寻事。虽有仁虎和令兄在此,究竟力单,所以我想把你也留在西村,万一她来,到底多一个人手,你看我的主意如何?”

真真本不知她用意何在,还以为所虑是实,也就答应留下来保护崔家二老。李三姑见真真已允留下,就决定了次日午前回转巴陵。当时大家不明就里,也无话可说,只有李三姑为了爱仁虎、爱真真,才委曲求全,牺牲了自己,远远地避开他们,这正是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之意。

就在那天夜里,正是五鼓以后、天明以前的那个时间,西村官道上,忽然听到人嘶马闹,骑从纷纭,顿时惊醒了乡村人家的好梦。田野间的犬吠声和马蹄声,织成一片交响之乐。看看这片喧闹声来到钱家门首,立时一声吆喝,所来的三百多名头裹红巾,身穿号褂的太平军,一个个弓上弦,刀出鞘,将钱氏一座小小院宅围成一个铁桶般的人围子。为首一名长发裹巾的头领,骑着一匹高头大马,马后由一个小长毛捧着一面大旗,旗的正中有一个斗大的张字,辉映在星光火把之下。马前有四名健壮的长毛,手握长刀,将这位姓张的头领捧佛似的围在中间。张头领耀武扬威,一声令下,一面由四五个长毛走上去打门,一面由几十个长毛在东西北三方墙脚下准备翻墙而入。

这一打门,正是惊天动地的那种声势,偏偏屋里的长工还当是长毛杀到西村,只吓得躲在床底下哆嗦,死也不敢去开门。这一来可就恼了这位张头领,立即鞭梢一指,数百名太平军一声呐喊,高叫声“杀进去呀”,立即轰雷似的一声响,将钱家大门撞开,大家一哄而入。

精一、仁虎被那些豺虎一般的吼声从梦中惊醒以后,素知村中安静,绝无抢劫之事,大半是柳花娘来人报仇。忙不迭从床上跃起,各人提了兵刃,正打算纵出去迎敌,早见两条黑影从内宅飞来,临近一看,正是李三姑和真真二人。

李三姑一见精一等,忙拦住道:“二位不必着忙,我方才上墙头已经看过,来者并非强盗,也非柳花娘所遣,乃是红姑姑部下的头领张得胜,必是奉命而来,换句话说,也就是特来拿我的。这里面的原因,一时也无从说起,好在真妹全知,你们将来问她好了。我深怕你们误会,把事情闹大,于你们不利,所以特来和你们说明。”

精一闻言大诧,忙问道:“既是洪姑姑要您回去,何必做这般张致?他们如此情形,李姑姑去了,能没有问题吗?”

李三姑一听精一问到这句,旁边的仁虎反而一言不发,两只眼只盯住了真真,对于自己的话,仿佛并不关心似的,不由向精一苦笑了一笑,心中实在觉得又是气忿,又是伤心,只黯淡说了一句:“这就是我自作之孽,惹火烧身!好在事情无论闹得多大,总是我们内部的仇杀,绝闹不到崔府头上来的。”

精一听她所言,面上显有一种凄凉之态,心中也猜到几分,忙又拦道:“我看来意不善,李姑姑千万不可自蹈危机。凭你的身手,还脱不了这一群手掌吗?再不然,凭着我们大家的力量,也不能让您吃亏。”

李三姑见事到危急,听了精一的话,十分感动,觉得此人毕竟是名门之子,颇有肝胆,却微笑道:“我当然不难脱出这一群废物的掌握,但是我此时万不能走。”

精一侧着头问道:“这却为何?”

李三姑慨然答道:“我如一走,你们这些人全完。就算你兄妹,还有他……”说时向仁虎一指,又接着说道,“你们有本事闯出这一关去,崔家二老岂不糟了?再说还有人家姓钱的呢?”

一句话提醒了这三个人,都呆在那里,作声不得。这时,正是外面的人撞开大门,乱哄哄向里拿人的时候,那时机已是间不容发。

李三姑重又向仁虎瞟了一眼,才回过脸来向真真说道:“我知道此去凶多吉少,好在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你我萍水相逢,居然成了莫逆,总算有缘。此后如有机缘,我自会来看你,望你善自珍重,不必将我这个飘泊流荡的苦命人放在心上。”李三姑说到末后一句话,不禁一丝儿哽咽,重复一咬牙,硬一硬心肠,转脸又向着精一、仁虎说了句“前途珍重”,便从从容容地大踏步向外面走了出去。

当李三姑从内室走到外面厅上的时候,正是张得胜带了许多长毛头目,摇摇摆摆闯进大门之时。一干人走到厅前,张得胜正想借着搜查李三姑为名,耀武扬威地命人四面搜劫,不论是人是物一律带了走。哪知话未说完,一眼望见厅前阶上端端正正站着一个武装带剑的女子,再一认,正是自己奉命查办的李琼李头领。李三姑在洪宣娇部下,素称红人,便是洪宣娇本人,知她文武兼资,性情正直,平时也是另眼相看,十分客气。这种情形,凡是洪宣娇部下全都知道。别看张得胜未见李三姑时,耀武扬威,气势十足,他一心以为李三姑怕死,一定要抵抗,又听说姓崔的家中,有好几个会武的。他只盼李三姑和姓崔的一齐出来抵抗,自己凭着人多,便可乘此下手,连打带抢,绝不落个空手而回。哪知李三姑只身受命,竟一丝儿也不强项。他又知李三姑素为洪姑姑所重,平时在洪府遇见,谁也不敢不恭而敬之地尊称她一声李头领。此时见她立在阶前,一动不动,那种威武英挺之姿,不由得自己先软了半截,忙上前一抱拳道:“李头领,久违了。”

李三姑原要看看他的来势如何,一看张得胜以客礼来见,心说这小子调皮,免得出丑。他既如此,自己自然也和他客客气气地欠身答道:“久违了,张头领,恕我接候来迟。”说完了向旁边一让,随接问道,“您想必是奉命带我回部,是不是?”

张得胜虽则气焰万丈,却慑于李三姑平日的威望,此时竟也有些战战兢兢,一见李三姑开门见山,一语道破,而且洪宣娇的命令,原不过令张得胜亲赴巴陵查究实情。如果李琼有不服调度之处,准其就地枷号,押解来京这些话。此刻瞧李三姑的态度,似乎并没有不服调度的意思。自己虽受柳花娘重托,必须将李三姑做倒,但是终还惧怕万一李三姑到了南京,向洪宣娇一申诉,自己如果假公济私,难免要落个处分。所以未便造次,连声“不敢”,一面打从人手中取过一角公事来,递与李三姑。

李三姑打开一看,见上面的意思,大略说自己“部务废弛,擅离汛地,勾串乡民,妨害行军,实为扰乱军纪,干犯大禁,着即明惩办。如有不服调度等情,并饬就地枷号,押解来京”等语,看罢微微一笑,将公文送还张得胜,直接说道:“既然如此,就请张头领加上刑具吧。”说完两手一伸,意思是让他戴上手铐。

张得胜为她的气度所慑,又一看李三姑身后,立着一双使婢和四名头目,都是一身武装,佩刀带剑,站在旁边,虎视眈眈,一想自己带的人虽多,却并无甚了得的好手,久闻这个魔头的部下,不问头目、使婢,都是严加训练,一个个皆有十分能耐,不要自己不识相,吃个眼前亏,便忙向李三姑笑道:“李头领不要错怪,你我都是听命于人的人,上峰差遣,没法推诿。好在李头领也不是不服调度的人,何必要提那种东西呢?”

哪知李三姑此次俯首就逮,实是本身环境所激而然。她自恨仁虎的负心薄倖,所以已生厌世之想,正想毁了自己,成全他们,故此做得十分驯服,为的使柳花娘的怨毒集于自己一身,也就不至再去难为崔、钱两家了。此时张得胜吞吞吐吐,实是怕自己翻脸,便益发安慰他道,“我是洪姑姑部下的人,焉能违抗洪姑姑的号令?你不用顾虑,只管把铐子拿过来吧。”

张得胜见她一再请求,似乎出于真意,也就不再客气,便说了声:“得罪!”立自随从的手内取过一副纯钢手铐,向李三姑双手一套,咯噔一声,上面暗锁早已落簧。李三姑一见自己双手被铐,想到自己本不至如此,全是为了崔仁虎。如今崔仁虎又在哪里呢?想到此处,不由心中一酸,忍不住两点痴情之泪就要夺眶而出,猛地把心一横,满口银牙挫得咯咯直响,一回头向着四个头目、两名使婢喝了一声“随我走”,竟昂首大步而出。

要问李三姑押解南京如何发落,柳花娘怎样陷害李三姑,李三姑究竟生死如何,仁虎与真真怎样营救李三姑,以及飞天神龙师兄弟如何脱险,更有嵩山峦峪与南海大南洲白了翁等如何结仇比武,另在《艳魔岛》中详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