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既是天生千里骏,自有千金聘。一任伯阳稀,如虎如龙,肯作驽骀认。

长嘶枥下无人问,醉眼模糊甚。只合拥佳人,谁识英雄能致君尧舜。

话说齐宝卷被王咺之耸谀传旨,削降百官,王咺之遂与梅虫儿、茹法珍公报私仇,将不合于己者一应削逐其去,有一百余员,内外人心摇动,各不相安不题。

却说萧衍坐镇雍州刺史不多时,忽闻萧鸾薨死,宝卷即位,虽受诏加封,他却使人暗暗在建康打听新君新政如何,用人如何,不半年间,早将宝卷的所作所为以及亲用之人细细报来。萧衍听了,心中十分踌躇。一日,因对柳庆远说道:“今上在东宫时,原无令誉美名,又且性猜量狭。今总万机,必恣其所欲,且所用之人,徐孝嗣才非柱石,听人穿算;江祐怯而无断,刘暄闇弱,萧坦之忌刻凌人,将来必有一番大诛戮而始安。茹法珍、梅虫儿、王咺之蛊惑于内,逢君之恶,不久变生,将来奈何?”柳庆远道:“未有荒淫而能治国,明公此论正合天意,但时尚未至耳。况今六贵同朝,势必相图。明公但当密修武备,招集骁勇,积聚粮草,待时而起,何忧大事不成也。”萧衍听了大喜,于是招致豪杰,倾心下士,凡有一材一艺者,俱量力而用之。民间有疾苦者,必悉心慰济。一时四方响应,杖履而投者,纷纷不绝。又差亲信之人,到建康同夏里接取郗夫人去了不题。

且说有二人,一姓曹名景宗字子震,一姓张名弘策字真简。这曹景宗的父亲就是曹近野,后来见萧顺之生了萧衍,知非常人,时常称赞。过了些时,不期夫人鲍氏亦自怀孕,到将产这曹景宗之夜,鲍氏正然腹痛昏闷之际,见一人乘云,手中抱着一个小儿付与鲍氏道:“我将此子与你为儿,后来开国封侯其福不小。”鲍氏便欣然接之。醒来甚是惊喜,忽然一阵疼痛,产下一子,因将梦中之事细细说向曹近野,夫妻甚是欢喜,就叫他是云儿。后来大了,上学时取名景宗。

他甚聪明,面如粉装玉琢,人人称他为粉孩儿。到了十二岁上,是书俱读,且喜观书史,每读穰苴、乐毅传,尝掩卷叹息道:“大丈夫须当如是。”他虽只得十二岁,却生得魁伟长大,胆勇过人,若村中有人厮闹,他便走来解劝,只用两手一分,人俱跌倒。人见他力气大,便不敢动手,恐他要打抱不平。忽一日乡间五月初一,相传是瘟司大王下凡,凡村中男妇俱到庙中赛神跳会,祈保平安。又因新铸了一个千斤重的铜钟,这日要悬挂起来好撞。许多人在那里扛抬,可煞作怪,随你人多只是扛抬他不起,这曹景宗晓得庙中这日热闹,便也走来观看,忽见许多人打着号子扛抬这口铜钟,只是扛抬他不动。他在人丛中见了,便一时性躁起来,忙将两手将众人一分,说道:“这铜钟能有多少重,你们却如此费力。”这些众人正扛抬不动,忽见他来说此大话,便停住了手,要说他几句,却又知他有些膂力,便要他说道:“这口钟内空外薄,重是不多重,你若有本事抬得起放在殿上,我们情愿将献神的三牲祭礼请你何如?”曹景宗听了笑道:“可是真的么,不要哄我,拿了去又不请我。”众人道:“岂有此理,三牲现俱摆在神道面前,凭你去吃个醉饱。”

曹景宗见说是真,便大踏步向前,左手撩衣,右手将钟一推,推歪了,半边离地一二寸,将右脚尖伸入挑着,仍将右手插入钟下,抓紧钟边,往上一举,便一直举将起来,喝开众人,飞走上殿,轻轻放在钟架之下。看得这些人俱惊得人人吐舌,道:“怎他小小年纪有这等大力,若明日大了起来,不知还是怎样哩?”曹景宗将钟放下,果见神道面前供桌上摆着许多礼物,鸡鹅鱼肉俱是热气腾腾的,满心欢喜,他也不管神道不神道,竞走上神座,坐在上面,用手将两只鸡一盘肉一只肥鹅一个大鲤鱼乱撕乱扯,竞往口内乱塞。众人见了俱惊惊喜喜,只得将酒筛过来奉他。他也不辞,便大碗价吃。不一时,俱已吃完,立起身来拱拱手道:“多谢多谢,聒噪聒噪。”便大踏步出庙去了。因此会上这些人遍传曹家小学生能举千斤的铜钟。

这曹景宗吃得醉醉饱饱,一直走到家中。父母问他:“在那里这一日?”曹景宗带笑说道:“孩儿今日在会上烧香来。”父母便不细问。曹景宗到了夜间自去书房睡了,一觉醒来,只觉得浑身发热,头疼眼涨起来,便昏昏沉沉,到了次日饭后尚未起身。书童叫了数次,只不答应,揭起帐子看了,便慌忙人内报知,曹近野与鲍氏二人听了,一惊不小,来忙走来看视,叫了数声:“亲儿!“曹景宗只将两只眼睛直视看,不能开口。曹近野、鲍氏慌了,忙将他身摸去,只见遍身如火炭的发热。一面着人去请医生,一面将曹景宗移入卧房。医生不时就到,看了脉息,说是感冒风塞。一阵吃了四五剂药,全不见效。曹景宗只在床上昏昏沉沉,如死人一般。曹近野与鲍氏止生得这个儿子,今见他生了这病,日夜忧愁,先前只说他就好,谁知一连五日愈觉沉重,只急得没法,合家大小惊惶。就有人将瘟司庙中之事细细传来,说他不该吃了神道三牲祭物,自然要降灾作祸了。曹近野与鲍氏闻知大惊着急,连忙备了三牲祭礼,二人亲到殿中拜求,也不见病退,只是在床上发热,汤水不进,渐渐的一丝两气。鲍氏只守在床边哭泣。不期到了八日上,竞发出一身花花绿绿的红豆。曹近野、鲍氏见了,方大惊大喜道:“原来孩儿是喜事。”连忙供起痘神,一面着人请了痘科先生来看。不期曹景宗发这一身红豆,又甚是诧异,先前还是累累可数,到了三朝五朝,变成一片,先前还是红色,后又变了黑色。到了七朝九朝,忽然发起臭来。这个臭法甚是难闻,服侍之人若是闻了,不是惡心,定是呕吐。先前的臭还只在房中臭,到后来连满屋俱是臭的,连父母俱不敢到他房中近身看视。他又偏在床上要长要短,不住的叫唤,服侍之人只得在帐幔外与他些饮食,以后臭得怕人,连曹近野与鲍氏俱说是无救的了。鲍氏只是啼哭,到了十二朝十六朝,曹景宗一身痘子渐渐脱落,先将手在脸上剥下一层皮来,竟如黑鬼脸一般,全全退下,此时臭也不臭了。曹近野与鲍氏也就进房来近身服侍。鲍氏便揭起帐来一看,不禁失声连叫:“啊呀!”只吓得倒退走了几步,你知道如何,只见这曹景宗:

面如锅底,浑身黑似炭团,突出双眼,一派紫筋暴涨。

昔日粉孩便今已脱胎成黑煞,当时瑞物於今换骨变妖魔。若非扶助圣明君,何得变成奇丑汉。

鲍氏忽见这云儿一个唇红齿白的儿子,今忽变了一个又黑又丑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丑人,怎不害怕,又见他口里叫爹叫妈要讨东西吃,不觉一阵心酸,禁不住大哭起来。曹近野初时见了这般丑形,也不胜惊异,再细细定睛看去,只觉这丑形之中英气勃勃,俨若天神,遂惊惊喜喜,对鲍氏说道:“你不须啼哭,云儿变此奇相,后来定有奇福。”不多时曹景宗已好。便出门走动,邻里见了,俱一时难认,人惧怕他,他却不生事,便在铁匠铺中打了一根浑铁竹节钢鞭,重有八十斤,闲了就使鞭玩耍,父母见他如此,也不禁他。

到了二十一岁,长成得身长九尺,肩阔三停,熊腰虎背。不期这年父母相继得病而亡。人家见他相貌凶恶,不敢将女儿与他为妻,他也不在心上,将家事托与老家人料理,自己便终日只是扯拳拽腿,熬练气力,又买了一匹好马,每日同一班有力少年往山中打猎猛兽,家中之事一毫不管。家人俱不敢开口说,若恼了他的性子,只一举就要打杀,人俱怕他,他到也相安不題。

且说那张弘策,你道是何人?原来就是张弘远的兄弟,萧顺之的小舅子,与萧衍同年生的。当初生他这日,家中有两幅青龙白虎画儿挂在堂中,他父亲张敏见妻子吕氏临产,遂在堂中焚香祈保。正拜之间,忽起一阵怪风,将那幅白虎画直刮得划喇喇的乱响,早将两支蜡烛刮得火光惨惨,冷气森森。张敏只俯伏在地,不敢抬头,只听见耳边呼呼风响。及风定了,张敏抬头只见画上那只白虎朝着张敏摆尾摇头,竟跳将下来走入后堂。张敏见了大惊,慌忙立起身来,只见那虎已影影跑入房中。张敏一发着急,只得大着胆走到房门边去看,早听见吕氏在房中养下一个儿子了。及张敏进房,并不见有虎,心知奇异,不便就说破,复走得堂中,但见烛火依然,画上白虎照旧。张敏忙添香剪烛,深深拜谢。自此抚养成人,取名弘策。

且喜这弘策自幼资性聪明,更兼勇力。尝在睡卧时,人便看见有虎蹲伏在他身傍,及赶到他身边,却不见,人人称奇,说他是个老虎精。到了十五岁上,亡过父亲,未几长兄张弘远也死了。这张弘策到了二十岁,早已学成文武,淹贯韬略,又知山川形势及江南户口钱粮,便细细画了图儿藏贮。今见齐宝卷荒淫无道,残虐苍生,每欲致身委仕,与百姓分解倒悬。却又见齐运将衰,非吾之主,不但不能申志,抑且明珠暗投,故怀才抱器,郁郁不乐。又时常听见母亲说他外甥萧衍豁达英武,当初曾有异人望王气寻他,说他有帝王之分,近来见萧衍领兵征伐,所向无敌,又闻得招致英豪,欲成大事,张弘策虽有欲去之心,只因老母年过七十,不敢远行。这吕氏见他蓄志不凡,因对张弘策说道:“汝父兄早丧,且喜你学业自成,若只管怀宝迷邦,虽生何益。况当今国事如此,立见其亡,莫若进取功名,以成尔志。”张弘策忙跪下说道:“孩儿父亲早弃,手足凋零,蒙母亲训育成人,即日夕承欢,已不能尽孝,况且今上失德,岂可**赴火。功名二字只好姑待将来。”吕氏听了,说道:“你此言差矣,古来忠孝焉能两全。你今为我一人守此小节小孝,独不念天下苍生,苟能建功立业,光耀前人,而成大孝大节,岂不更愈乎!我闻得你外甥萧衍英武天生,且素蓄大志,今在雍州,你可去投之,勿违吾言。”

张弘策拜领母命,便要思量打点出门,却一时无伴同去。因想道:“我久闻得曹子震英勇绝伦,向系通家,各自长成之后,不曾会面。我如今何不去访他一访,邀他同行,亦是妙事。”遂一路访到曹家,使人进去通报。曹景宗慌忙迎入。两下叔礼过,张弘策见他生得如此奇貌,暗道:“果然名不虚传。”因说知始末缘由。曹景宗方知是通家弟兄,便重新施礼,将张弘策细看,只见他形如病虎,脸似炭团,两道雄眉插入鬓中,暗暗惊异。两人坐定,张弘策说道:“小弟自从先人与令先尊弃世后,各不通问久矣。不意吾兄英雄出众,甘心遁迹,不识何故?”曹景宗道:“小弟幼乏良师,徒具口腹,不过食粟而已。况当今世故纷纷,贤愚乱杂,不知谁为可事之人,若事庸主而求荣,又不若苟全性命于山林,随我所欲,故小弟不求闻达耳。”张弘策道:“仁兄高论固妙,以弟愚意,则又不然也。当此国家顛覆,生民涂炭之日,能具此拨乱反正之才,劻勷之术,苟择主而事之,上可拯济苍生,下可以博封荫,况天生人才以供一代之用,安能泯灭哉!今闻到萧衍英明天纵,在雍州招致贤豪,久怀大志,以兄之英勇而事之,即其定中原亦易易耳。”曹景宗道:“兄言固是,但弟闻文王临渭水而聘姜尚,汤王访版筑而征傅说,刘主亦三顾草庐而起卧龙,君子待价而沽,未闻怀玉求售。萧衍虽云天纵,我辈又岂倖求也。”张弘策听了,徐徐说道:“此一时彼一时也,昔仲尼席不暇暖,孟轲东西南北,志在匡君救民,如今之世更有不堪言者乎!今齐魏平分,诸王峙立,朝更暮改,只可行桓文事业,弃暗投明,偏安鼎足而已。若必待征待聘,非盛世可比也。”曹景宗听了,一时大喜,道:“真贤兄高论,实起小弟愚蒙,但萧衍今镇雍州,无进身之地,又将奈何?”张弘策道:“萧衍的先君即弟之姊丈,当初亦与先尊相交莫逆,兄如不弃,小弟愿为荐贤之行。”曹景宗大喜道:“若得兄引荐,诚弟之大幸也。”于是二人说得投机,各吐胸中本领,盘桓了数日,遂约定日期同行。张弘策辞别还家,细细告之母亲,吕氏亦甚欢喜。张弘策将家事料理一番,嘱妻子侍奉婆婆,即日收拾行囊,拜别母亲,母子流泪一番,带了家人出门而来,正是:

母贤子孝自天然,一旦分开谁不怜。

不是贪荣忘定省,从来忠孝不能全。

张弘策含泪出门,到了曹景宗家中,曹景宗的行李早已齐备。次日即同张弘策起身,望雍州晓行夜宿而去。

此时萧衍在雍州日与柳庆远筹谋划策招纳,贤豪接踵而至,又军威大震,远近皆服,四境帖然安枕。萧衍因在宦邸寂寞,遂纳丁氏令光为妾。这丁氏姿色甚美,世居襄阳,生于樊城,父母生他之夜,紫烟满室,有神光之异。到了十余岁上,在学中读书,取名令光。忽有一相士走过,见了丁氏甚是称异,因对人说道:“此女后来贵不可言。”这年十四岁得事萧衍,丁氏幼时左臂上有一赤痣,其大如拳,父母请医疗治,终不能去,及嫁萧衍之后,不觉赤痣渐消,自嫁过来与萧衍甚相恩爱。过了些时,早按到了正夫人郗氏,萧衍令丁氏拜见。郗氏见了,心中甚是不快,欲待发作,却见丁氏样样小心谨慎,绝不邀怜夺爱,甘守寂寞,郝氏无处生端,坚忍而不发。正是:

从来二女不同居,水在难容火有余。

纵使一时颜面好,其心到底费踌躇。

却说齐宝卷自从削降诸臣,遂满朝无人敢言其过失,只在宫中日与茹法珍、梅虫儿、王咺之寻欢作乐。三人专权恃宠,阿谀百般,不是臣赞君为尧舜,就是君羡臣为伊周。忽一日,宫中失火,延烧千百余间,将芳乐宫、玉寿宫、仁寿宫,诸般大殿俱烧毁个干净。各官俱上表章道:“天降灾异,残毁宫阙,乞陛下修德行仁,挽回天意。”宝卷批出旨意道:“宫中失火,盖因群臣失职,至于天怒与朕一身何预?今著群臣各宜修省补过可也。”群臣见了,深加叹息。

宝卷遂宣了茹法珍等,说道:“后宫失火,群臣皆归咎于朕失德所致,不知所失何德?”茹法珍奏道:“外面童谣有云,柏梁既灾,建章是营。据臣看来,今陛下新登九五,气象必当更新,况此宫殿已历多朝,其间丧亡不一,故上天毁之,正欲陛下更新耳。外臣浅见,岂得而知。”宝卷听了大喜,道:“卿言深得朕心,外面既有童谣,劝朕经之营之,何不创一建章殿以应之?”梅虫儿奏道:“今陛下富有四海,境内升平,若要制造,必须丰侈奢华,方显得皇家气象。依臣愚见,乞将宫中这些墙垣扩充广大,若要盖造庭台楼阁、园囿池沼,必须选人各处寻取奇木,方可制成画栋雕梁,以见皇家之富丽。若要风流活泼,再引江水流入宫中,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曲水流觞,周围环绕,則乐山乐水,陛下已极智仁之乐矣。若喜风趣,再觅民间花卉充实其中,以供游玩,池沼之中必用阑桡画桨,使宫女学习吴歌,往来其中,圣上独坐凭栏观之,不亦乐乎。”宝卷听了,满心欢喜,道:“贤卿妙制,俱匪夷所思,可谓尽美矣。”梅虫儿奏道:“此虽尽美,尚未尽善。若要尽善,除非于其中精求美色,承欢迎笑,方有情态。然求美色必在少年,今宫中美女,非为不多,然俱是先帝所选,至今皆是二十以外,半老佳人,兴阑色少。今陛下欲尽人生多乐,可传旨意,着亲信之人挑选民间姿色女子十三岁以上十八岁以下者,充满内庭,方足备陛下不时之游幸。臣之愚见如此,不识有副圣怀否?”宝卷听谈居室,已自魂消,再听到精求少女,一个身子都虚虚飘飘,一会儿面红耳赤,浑身都酥麻了。因说道:“贤卿制作之妙与选求之精,皆发朕之所未发,深快朕心,只觉此等妙处,时刻不可缓,贤卿可速速为朕经营造作,兼求天下美色女子,成功之日,当有不次之赏。”说罢,遂降一旨道:“王咺之总理督工,凡地方所有之物,是宫中必用之需,着本地方官起解上用,如迟误不前者,俱听王咺之先处死后奏可也。”

旨意一出,谁敢不从,一时间该州该郡,文书雪片的下来,早忙得这州郡官取木料的,造奇石的,觅异花草的,解木匠泥水的,昼夜奔忙纷纷,道路络绎不绝。可怜这些老老幼幼,妇人女子,有亲人在役者俱来送饭送茶,任是穷乡下邑,也无一人得免。不月余,而累死者填街塞巷,到处哭声不绝。这些官府见了,亦觉伤心,然无法区处,只要保全他的富贵,那里还顾得民间之苦。真是国家有倒山塞海之力,不几月间,大工已完,盖造的悉照前式。王咺之、梅虫儿、茹法珍迎请宝卷赏玩。宝卷便一处处看去,十分大喜。你道端的有如何妙处。但见:

台高插汉,树耸凌云。九曲栏秆,饰玉雕金光彩彩;十层楼阁,朝星映月影溶溶。怪草奇花,香馥四时不知;珍禽异兽,声扬十里传闻。游宴者恣情欢乐,供承者劳瘁艰辛。涂壁脂泥,皆是万民之膏血;华堂彩色,尽收百姓之精神。绮罗锦绣,费尽织女心机;丝竹管弦,变作野夫啼哭。真是可怜天下奉一人,须信独夫残百姓。

宝卷见了,喜得心花俱开,忙又传出旨意,点选民间女子十三岁以上十八岁以下者俱选入后宫,以备宠幸。一时间若远若近的百姓闻了此信,这些有女之家惊惶无措,可怜东至钱塘西至楚蜀,嫁的嫁,娶的娶,早不知断送了多少。然人情不一,也有父母图慕富贵的,将女儿报名求选。也有舍不得女儿的,也有女儿舍不得父母的,将女儿藏匿他方。也有愿嫁一夫一妇的,也只恨生了女儿,今受衙门唬吓胥吏诈钱,便悄悄将女儿药死的。也有女儿自己缢死的,还有的到了路上受不得辛苦病死的。不知死了多多少少,方才到了建康,投入宫中。一时间穿红着绿,逞妖弄态,填满宫中。茹法珍、梅虫儿、王咺之便迎请宝卷到那一处处一宫宫逐一赏玩,这些各宫之内俱是吴姬楚女,一个个鲜妍妩媚,樱桃小口,杨柳细腰,令人见一见而魂飞,看一看而魄散,直看得齐宝卷骨软筋麻,淫心荡漾,一个身子竟似在九霄云外。因而抚掌大喜道:“朕今日方知为天子之乐,从今以后情愿钻研花底,老死温柔矣。三卿调度深合朕怀。”于是今日宿一宫,明日进一院,笙歌彻耳,淫纵千般。又在众宫女之中尖上选尖,妙中寻妙,求其貌倾西子,色过王嫱者,惟有潘妃为最,佘妃次之。这潘妃真是比花还解语,比玉又生香,琴棋书画歌舞吹弹无般不晓,无般不妙,即一笑一动之间,无不令人堪爱堪怜,荡人情兴。宝卷爱之,一如掌上明珠,时刻不离左右。这佘妃又另有一种风流旖旎动人魂魄之处。自此三人日则并肩,夜则叠股,为云为雨,倒凤颠鸾,无不轻怜深惜,真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也说不尽他三人的千般受用,万种恩情。过不多时,宝卷将神仙殿做了潘妃的卧室,永寿殿做了佘妃的卧室,二殿中周围用五色绫罗做了围幔,四面俱令人刺绣,画以神仙。又将金银制成了灵禽神兽,与潘妃、佘妃坐卧其中赏玩。殿檐之上,俱挂满了金铃玉佩,风过之后,若断若续,声韵悠扬。又搜辑民间有奇异玩物,进贡者加以官爵,以致庄严寺有玉九子铃,外国寺、禅林寺各将佛顶上诸宝缨络皆献出来,以作潘妃之供,

一日,宝卷宣了茹法珍、梅虫儿、王咺之三人,说道:“朕之潘美人虽金屋藏之,尚虑其不足,意欲造一金殿贮之,又恐黄金一时难足,若传旨采取,又恐廷臣阻抑,卿等有何妙计成朕之愿否?”三人同声奏道:“陛下正在国富民强黄金如粪之时,若虑一时不继,小民不肯献纳,臣言一计,只消着该府州郡劝人乐输,多者授官进爵,少者赏以币帛,人欲得美官,则自然乐输纳矣。输之不足,再用重价采买,何须月余,而黄金充满掖庭矣。陛下何患有愿不成哉。”宝卷听了大喜,道:“贤卿等筹策无不曲尽,真联之股肱也,可速传旨,酌量而行,以速为妙。”三人领旨,果又照前行文,又一时间有慕功名的,有慕富贵的,便竭力搜求,皆来在府州郡交纳。先前还出之富家大户,后来这些小民也想着贪荣慕贵起来,不是去沙里淘金,就是去倾销首饰。又有一班愚民顽类,竟将各庵观各寺庙道院经堂中的神道佛像身上面上的装裹金一时皆剥得精光,皆淘溶倾化成了大锭小锭,便纷纷解入建康来。这收金子的官吏只看收兑金子的多寡,赏官的赏官,赏银币的加厚倍赏,俱欣然而去。茹法珍即督工盖造了一间小黄金宝殿,果然的金光灿灿,制作玲珑,四面窗槅以及内中器皿动用之物,非金物不敢入,周围皆用锦幔。宝卷日使潘妃在内,两人作乐。又于潘妃所行所到之处,将金子打成莲花,一朵朵的遍处埋在地上。宝卷使潘妃在这金莲之上行走步踏,以为步步皆莲花。人皆称潘为潘金莲,至今传闻,其名实从此始也。

宝卷日夜贪淫纵欲,眠花卧柳。喜是少年精神充足,只在被窝中尽情取乐,不到日中身不起床,起来之后即备宴醉饮,不到三更不睡,朝政之事竟付之度外。廷臣俱苦谏诤,耸动宝卷才有些回意,当不得茹法珍一班佞臣阻抑,群臣无不切齿。有左仆射江祐见宝卷如此荒淫失德,心怀废议,欲立江夏王萧宝伭,因与刘暄商议。刘暄道:“宝伭作事过刻,且无君人之度。不如立始安王萧遥光,萧遥光亦且年长该立。”江祐听了,一时迟疑未决,便将此意来问萧坦之,萧坦之道:“明帝自立,天下至今不服,若复为此,恐四方瓦解也。”刘暄亦暗想道:“吾今身居元舅,宝卷虽昏,然宠幸已极,若从江枯废宝卷而立遥光,岂不舍目前之富贵,而侥倖图后来不可知之荣,愚夫亦不若是也。”邀中止不从。萧遥光闻知大怒,遣了一人在黑夜中要行刺刘暄。一日,刘暄夜饮回家,黑中忽跳出一人,手执利刃,赶至马前,一刀砍来,误中马首。那马惊跳,将刘暄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那刺客忙举刀要砍,早被左右护从将刀打落,一拥擒住,拿到府第,审出真情。刘暄大怒,星夜奏知宝卷。宝卷即发禁军围了二人之宅,将江祐、江祀斩首。

萧遥光知宝卷诛了二人,心中大惧,遂与弟遥欣起兵。将发,遥欣忽得暴病而死,萧遥光以讨刘暄为名,自领兵数千,星夜围困台城,攻打甚急。次日,宝卷召徐孝嗣引兵护卫内官,遣萧坦之率军与遥光接战于秦淮渡。遥光遣桓历生迎敌,战不数合,桓历生力不能加,遂弃枪投降。众兵一时溃散。遥光见事不谐,忙匹马逃入府第,匐伏在阮美妃床下藏躲。萧坦之前后围住,命军士入内搜获。竟搜到阮美妃房中,床下牵出。阮妃再三哀求痛哭。众军士将遥光用绳细缚。萧坦之奏闻宝卷,宝卷大喜,当日即押赴市曹斩之。后人有诗讥遥光道:

谋人家国要英雄,若不英雄定入笼。

事敗若逃床底下,床公也要逞威风。

宝卷既诛了遥光,遂以徐孝嗣为司空,沈文季、萧坦之为仆射,自此之后,宝卷益无忌惮,左右内侍皆恣横用事。

萧坦之亦自恃功高,一味刚狠,凡宫内宫外之事,人若与他违背,他也竟不奏闻,任意诛戮,以致内侍及茹法珍等各不相安。一日,乘间奏宝卷道:“萧坦之自恃功高,暗蓄士卒,将有异念,若不早图,深为后患。”宝卷信以为实,即暗暗遣兵围其家,将萧坦之斩首,示于国门。过不多时,众嬖佞复谮于宝卷道:“刘暄实与萧坦之同谋,已非一日,今见其死,口出怨言,乞陛下制人于未发之前,事易为也。”

宝卷道:“刘暄是朕之舅,岂亦为此?”直阁徐世标忙奏道:“明帝犹弑武帝,舅焉可信耶?”宝卷听了,一时动疑,因而意决,遂设计诱入宫中杀之。你道为何如此速加诛戮?只因当日明宗临崩之时,以隆昌故事嘱宝卷道:“我儿年幼,作事不可在于人后。”故宝卷诛戮大臣,皆在仓卒之中。于是朝中大臣人人不能自保。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变生叵测,祸起萧墙。不知果是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