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天——十八日——早晨九点钟时,我果真接得霍桑的电话。我以为是那奇怪的符号也许又一度发作了,却不料是另一件案子。前几天霍桑正闲得不耐,现在却又接一连二地发生案子,在霍桑也可以说是聊以慰情了。

霍桑向我说:“你别误会。这不是山海关路的案子。刚才租界警署的侦探长王良本打电话给我,说大南旅社一百零三号中出了一件窃案。那人认识几个机关中人,情势上比较地吃紧些。他觉得没有头绪,所以叫我去瞧瞧,我知道你也闲着,不如一同往那里去走一遭。你直接往浙江路和福州路转角的大南旅社会吧。我这里也就动身哩。”

这电话是从他寓里打来的,显得他也刚才得信。我急急戴了草帽,雇车向浙江路大南旅社进行。我到的时候,恰巧霍桑的车子也刚才停在旅社门口。我和他招呼了一声,便一同进去。

在这个时期,上海旅馆的生意真是利市百倍,闹热极了。无论那旅馆主人怎样贪心,趁火打劫地把寄宿费抬高,那些避乱寄寓的人们为着要保全他们的生命,依旧是纷至沓来。任何旅馆都挤满了人,甚至后来到的,虽情愿多出高价,竟没有害足之地。因此引起了旅馆老板们的无厌的贪欲,造成了一种“浑水摸鱼”的心理——这是战争中杀人流血以外的最严重的损失。我们进了旅馆,见旅客们憧憧往来。语声也喧嚣席耳。但这些人的脸上有一种普遍的现象,都带着些仓皇不安之色。

体格魁梧而常穿着玄色长衫的王良本从账房里出来,分明他也正在那里探听。他见我们,便走过来招呼。

霍桑问道:“你说是件窃案?”

王良本应道:“正是。”

霍桑低声道:“损失可大?”

王良本皱眉道:“据他说竟是无价之宝!”

霍桑似微微一震,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王良本道:“单单失了一粒世传的珍珠,故而没有价值5其实据他所说的大小,至多也值得一二千元罢了。”

王良本摸出一张纸来。纸上绘着一个小圈,说是失主所绘的珠样。我见那珠样足有大黄豆般大小。

王良本引手指着朝东一面的楼梯,说:“他们住在楼上。我们从这一部楼梯上去。”

原来那里有两部楼梯:一部向浙江路,一部通福州路的门。我们就往那靠浙江路的一部上去。当我们上楼时,王良本又把他所知道的告诉我们。

“这人姓姜,名叫智生,五天前从常州逃来。他从前在北平做过什么企事。此番共有四人,一个是他妻子,一个十七八岁的儿子,还有一个年老的女仆。昨天晚上,老夫妻俩和女仆一同往戏院里去的,只有他儿子留在寓里。今天早晨,那姜某的妻子偶然开箱,忽然发见失珠的事。”

霍桑但默默记着,并不答话。我们上了楼梯,王良本便领到一百零三号室前。一会,我们便推门进去,王良本又给我们介绍。

那姜智生是一个矮短身材的大胖子,穿一件宽大的半旧深青华丝葛夹衫,年纪在四十左右,高鼻圆目,额下无须,头顶剃得光光,加着他那多肉的面颊,望去很像坐镇山门的弥陀。不过那弥阳是常常开口含笑,表示着皆大欢喜的本色,这位姜智生的脸上却绝对没有笑容。我又瞧那位夫人,年龄略觉小些,乌黑的眼珠,白白的皮肤,丰韵犹存。伊穿一件湖绸的夹袄,下面系着裙子,装束上还带着内地色彩。伊本坐在床头,见了我们三个人一同进去,略略仰了仰身子,似还有些含羞躲避的样子。靠近伊的旁边,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容白皙而清秀,眼睛灵敏,显见还没有脱离学校时期;但身材已很高大,若和他父亲比较,至少要高过两寸。他坐在床边,身上穿着一件淡灰湖绔长衫,非常整洁,手中还执着一本小说。

我们和姜智生寒暄了几句,大家坐定,霍桑便开始问话。

他道:“我听得你们失去了一粒珍珠。可知道在什么时候失去的?”

姜智生道:“大概是在昨夜我们往戏院里去的时候。据内人说,昨天下午,似乎还见那箱上的锁锁着。今天早晨开箱,那锁虽仍扣在环上,却并不锁拢,因而才起了疑心。伊打开箱来一瞧,那珍珠果已不见!后来我们向各处搜寻,连各人的身上都已查过,毫无影踪。”

姜智生立起身来,便把床后的一只朱红漆皮箱移出来些,开了箱盖,从里面取出一只象牙的小区。匣盖上偻刻着盘龙,十分精细,里面还衬着一块血色的缎子。

姜智生又说:“那粒珠子就是放在这匣子里的。我们自从常州前身以后,只在轮船中开过一次,看见珠子仍在匣子里。”

霍桑俯身瞧瞧箱子上的锁,接嘴道:“你们也是乘长江轮船来的吗?”

姜智生点了点头。

霍桑又遭:“你在船上开匣瞧珍珠的时候,有没有旁的人瞧见?”

“没有。我是很小心的,当然不敢露眼。”

“你从那一次瞧了以后,直到今晨发见失珠,这中间并没有再瞧过吗?”

“当真没有。”

“那末,你怎么知道不是在别的时候失去,却一定是在昨天晚上失窃的呢?”

“因为这箱子常在我们的身旁,没有离开我们的眼光。只有昨天晚上,那箱子才有失却看守的时机。”

“我听说你们往戏院里去的时候,少君仍留在寓里,是不是?”

“是的。但他也离开过一会的。”他回头瞧着那少年。“宝群,你昨夜里究竟怎样,仔细些说给这几位先生听听。”

我的目光也跟着瞧那少年。他低垂着眼光,有些儿瑟缩不宁,显见是一个没有阅历的孩子。

霍桑婉声问道:“你昨夜虽没有往戏院里去,但可曾出去过?”

少年答道:“我没有出去。我因为有些头痛,故而留在房里。但当我躺在床上的时候,忽听得下面有一阵子惊乱声音,疑心是发火。我跳下床来,奔出去瞧。我走到楼下,才听说捉住了一个摸袋的小窃,因而喧闹起来,并非发火。接着我便也回进房间里来。”

“你下去了多少时候?”

“不多,大约五六分钟。”

“你从这里奔出去时,房门可是开着?”

“不,我顺手拉上的。”

“回进来时怎么样?”

“我记得也照样虚掩着,并无变动。”

“你进来以后,可觉得室中有什么异状?”

“完全没有。因此我绝不觉得失窃。”

霍桑交抱着两臂,沉吟了一下,继续问道:“你以后曾否再出去过?”

姜宝群摇头道:“不曾。我重新上床,不久便睡着了。”

“你睡时可曾把室门挂上?”

“没有。但我睡时并不怎样酣熟。因为我有些头痛,时常反侧。如果有人开门进来,我一定会惊醒。”

霍桑又低垂了头,默默地寻思。王良本仍坐着不动,也不插口,眼光却在这几个事主脸上暗暗地打量。

一会,霍桑又仰起头来,向姜智生道:“这箱子的钥匙是谁执管的?”

姜智生把眼睛瞧着他的妻子,答道:“那是内人管的。”

那妇人不等霍桑发问,先开口答道:“钥匙常在我的身上,从来没有离开过。”

霍桑道:“夫人到了这旅馆以后,可曾开过箱子?”

伊疑迟地答道:“箱子是开过的,不过我都是马上关好的。”伊顿了一顿。“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有没有关系。”

“晤,什么事?”

“昨天有个女人来推我们的房门,看见了我,说是走错了房间,就退出去。”

“走错房间是常有的事。以后你可曾再看见过伊?”

妇人摇摇头,向霍桑瞧瞧。伊的唇吻微微张动,好像再要说什么话的样子,却又低下头去,顿住了不说。

霍桑忙问道:“姜夫人,你还要说什么?”

妇人吞吐地说:“还有一件事。”伊疑迟了一下,忽而面向着伊的丈夫,说:“在我们快要上岸的时候,你开了匣子唯珠子。你虽觉得没有别的人瞧见,其实那时候我看见有一个人从我们的舱门口走过。这人还探进头来瞧过一瞧。”

姜智生答道:“当真?我却没有觉察。”

妇人道:“你那时背向着舱门,自然瞧不见。”

霍桑接口道:“那末据你想,那个人当时有没有瞧见姜先生手里的珠子?”

伊摇头道:“这倒不知道。但我看这个人身材高大,面貌也很粗黑,不像个正经人。并且他后来似乎也跟着我们到这旅馆里来。”

霍桑的眉毛不禁掀动了一下。“膻?你怎样知道的?”

妇人道:“昨天午后,我出去买东西,回进旅馆的时候,看见一个人从里面出来。这人的身材状貌,恰像登律那天探头到我们舱里来张望的人。”

霍桑道:“你瞧清楚没有?就是那个人?或者只是相像?”

伊忽又垂下了目光,现着迟疑状道。“这个我也不能说定。因为我当初并不曾注意,现在想起来,的确很相像。”

王良本自从入室以后,除了尽过几句介绍的义务以外,始终处于旁观的地位,默不发话。这时他忽禁不住插口。

“这一点也可能的。我刚才问过帐房,在十二那天,乘新兴长江轮船来的客人,为数不少。”

霍桑缓缓点了点头,应道:“晤,这固然也是一种疑点。不过据我看,这一粒珍珠的遗失,范围不见得怎样大——换一句说,我相信这珠子的不见,决不是外来的窃盗干的。”

这是一句露骨的断语、我不知霍桑有什么根据。但这句话确有力量,竟使室中的几个人一时都静默起来。大家都呆瞧着霍桑,似乎都急于要听他的下文。王良本的眼睛骨溜溜地转动。我也注视着我的朋友,并不例外。

霍桑的眼光向室中打了一个***,忽又问道:“你们不是有一个女仆的吗?伊在哪里?”

姜智生道:“伊刚才出去探望伊的亲戚去了。”

“伊可是这里的本地人?”

“不是。伊是我从常州带来的,已在我家做了好多年。伊有一个姊姊,也在这里做人家的佣人。今天早晨,伊的姊姊打发了一个人来叫伊去。霍先生,你可是疑心伊?”

“这话我还难说。”

“那末,先生有什么根据,竟说这粒珠子不是外来的偷儿偷的?”

“我觉得这案子有几个可异之点:第一,失去的只是这一粒珍珠,别的没有缺少;第二,那珍珠放在皮箱中的象牙匣中,那人却取珠弃匣;第三,箱子上有锁,却并无撬破的痕迹。这种种都足见不是寻常外来的窃贼办得到的。”

姜智生作诧异声道:“如此,你可是说……”

霍桑忽接口道:“我以为这窃珠的人,至少在事前看见过这珠子,并且知道它藏在箱中。”

这几句解释和我的意见信合。我瞧种种的情节,分明那人的目的很单纯,只在这一粒珠子,的确不像外贼。

姜智生说:“这样说,知道这珠子的人并不限于我家的女仆。我的侄儿宝祥也知道的。前天他到这里来瞧我们时,还说起过这珠子呢。”

霍桑点点头,他的眼光闪动了一下,仿佛已得到了一条线路。“他怎么会凭空说起这粒珠子?”

姜智生道:“这一点在外人看来,固然不免要诧异的,其实这里面还有一段小小的历史。当先父临终的时候,取出两粒珍珠,一粒给他的长孙,那就是宝祥,还有一粒,给小儿宝城,指定作为他们俩定婚的聘物。宝祥的一粒大些,宝群的一粒小些,但颜色不同。宝祥的圆润而纯白,光彩很好;小儿的一粒,却略带红色,另有一条血红色的丝纹,很是别致。但宝祥的一粒,据说已经失落了。我们家传的两粒珍珠,现在只剩了我们的一粒,所以这一粒愈见宝贵。宝祥前天所以问起它,大概就因着这东西是我们姜家唯一的珍物,他也很关心的缘故。”

霍桑点头道:“晤,他怎样说起的?”

姜智生道:“他问我有没有将珍珠带出,或是仍留在常州。我对他说带出来的,内人还告诉他就在这一只箱子里。”

王良本又插口道:“这番事请你刚才没有告诉我啊。”他的脸上带着抑怨的神气。

姜智生道:“王先生,你没有问起,我自然也想不到。”

霍桑道:“这番事情的确是值得注意的。令任后来可曾来过?”

姜智生道:“他本约我昨天晚上一同往大江戏院去瞧戏的。我等他到八点半钟时方才出门,他却失约不来。”

“他住在哪里?”

“他在虹口新大面粉公司里办事。”

“他是本来住在上海的?”

“是的。他在这里的情形很熟。这旅馆也是他替我预先走下的。者实说,我往日难得到上海来,一切都不在行。我内人和小儿,这还是第一次来呢。

霍桑点点头,似乎认为所门的已告一个段落,便缓缓立起身来。他回头向良本财耳说了几句,王良本便也立起来向姜智生说话。

他道:“现在我打算先去瞧瞧令侄。但你的女仆的姊姊在什么人家帮佣?你可知道?”

姜智生寻思道:“伊说是说过的,我可记不得了。”

他的妻子忽应遵:“我记得的。在新问路和康里六号,一家姓沈的人家。”

王良本在日记上记了下来。“那仆妇叫什么名字?”

妇人道:“伊姓周,我们都叫伊周妈。”

霍桑已取了草帽准备出室;我也照样跟着。他在离室以前,又立定了向姜智生安慰了一句。

他说。“据我看,这件事如果迅速进行,大概还有珠还的希望。你姑且耐性些。我们一得消息,便会来报告。”

姜智生肥满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连连作揖道:“但愿如此。请霍先生费些心力。如果成功,一定重谢。”

霍桑谦逊了一句,便和王良本与我一同辞别出来。我们下楼梯的时候,该桑向王良本发问。

“刚才你在账房中探问什么?”

“我查得昨夜九点钟时,楼下果真提到一个小窃,确曾纷乱过一会。”

霍桑不答,一直到走出了旅馆门口,才重新向王良本说话。

“你姑且先向宝祥的一条线路进行。成效如何,请通知我一声。我料这一件案子并不怎么难办,不出两天总可以解决。”

零桑向王良本点一点头,拉着我回身而行。我们并肩走了几步,霍桑忽说出几句富有吸引力的说话。

“包朗,你若没有事,不妨到我寓里去吃午饭。昨天那个家伯舜的奇怪的案子已经有了一种新的发展。你若使愿意听听,我们回寓内去细细地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