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萝菟美相牵,我爱他怜,谁家野草忽胡缠。纵使根栽金屋里,也是徒然。
恐怕失前缘,后约重宣,谁知金玉自心坚。一任侯门丝幕好,绝不轻联。—右调《浪淘沙》
话说甘颐别了黎青,回到舟中,又加添船银,叫他送进京去。水程尽了,又催车马早行。在路耽耽搁搁,直到新正,才到得京中。因忆黎青之言,便另寻了寓处住下。安定了行李,又到礼部去投过文书,报过名,将春闱之事,打点停当,方寻到辛光禄的私寓来拜见。
这光禄寺,虽是个卿贰衙门,却系冷曹,无甚大政。正闲在家里,忽传报甘相公到来,忙叫辛解愠出到门前,迎了进去,自却立在大厅上等候。三人一见,便彼此互相称喜,交相拜贺,拜毕、坐定、茶罢,辛光禄就先叹说道:“天下事,荣辱得丧最不可期。我学生自甘放弃久矣,乃蒙圣恩怜念,又命待罪于此。小儿童年,又侥幸一第,得附骥尾,皆可谓叨圣世之荣矣。只可恨小女缘悭,一时匆匆草草,误乘凤去,甚为不惬意耳。”
甘颐听了全不惊讶,只打一恭道:“是。”竞不细问缘由,辛光禄见甘颐不问,也不好复说,只说道:“甘兄如今是至戚了。为何不来此同寓,明日也好挈带小儿入场,却又另寻下处。”甘颐道:“晚生初至京师,不识道路。入城时,车马倥偬,不能久待,只得就随便住下,方来进谒。虽未附居,却幸相去也还不远,朝夕尚可趋侍。”辛光禄因命留饮。饮酒中间,只说些科场中的事务,并不提起辛小姐之事。饮到抵暮,方才别去。正是:
虽然关至戚,各自有深情。
只为深情定,闻惊故不惊。
两下别去不题。
却说这暴六公子,娶了绿绮来家,认真是荆燕小姐,欢喜之心,也形容不尽。今见丈人辛祭酒又升了光禄少卿,阿舅辛解愠又中了举人,同到京中。自以为是嫡亲爱女的娇婿,至亲骨肉,便朝夕往来,百般加厚。请了酒,又请酒,送了礼,又送礼,没三两日不自来问候。辛光禄见他这般优礼,怎好说出不是亲女儿?只得将绿绮认做亲生的一般,时常去看视。
不期这暴六公子,有个同胞的妹子,叫做窈娘。今年才十七岁,模样儿虽也生得红似花,白似玉,然是北人,终没那些妩媚的丰姿,嫣然的体态。父亲暴雷爱之过于至宝,因要选择个佳婿,故耽搁下来。不期自又忙忙出征去了,无暇及此。这窈娘在家中,见哥哥暴文在南边娶了个才美的女子来为妻,十分美丽,便也动了个念头,要选择个南边的才美女婿。自不好开口,只得悄悄与母亲说了。
母亲因与儿子暴文说了。暴文因回复母亲道:“孩儿因送父亲,身到南边,故凑巧娶了这个才美媳妇来。今孩儿坐在家里,纵有才美女婿,叫孩儿哪里去选?”母亲道:“也不在一时,你但留心选择便了。”暴文因有此言在心,忽辛解愠中了举,进京来会试。前番看见他年又轻,人物又美;今又见他中了举了,自然有才,便思量要为妹子攀他。因请辛光禄父子吃酒之时,暗暗叫母亲与窈娘窥看。窈娘看见,十分中意,与哥哥说知。
暴文过了几日,遂央了两个有势力的大臣,来与辛光禄说亲。辛光禄因回说,已纳过聘了。问是谁家。辛光禄因说是蜀中甘氏。又问为何结亲直到蜀中。辛光禄道:“因门生王荫在蜀中做知县,看见这甘氏才美,故撮合联姻。”辞便辞去了,暴文还有三分不信。辛光禄因辩说道:“贤婿不必多疑,我与你至亲怎肯说谎。况这甘氏的令兄甘颐,已中了四川解元,少不得要进京来会试。来时,少不得要会亲。相会时,便自然明白了。”故甘颐一到,辛光禄就接他同住,以便时时相见以证其言。不期甘颐受了黎青之戒,竟另自住了。
这日辛光禄送了甘颐出门,就进内与儿子商量道:“方才甘不朵,我只道他闻了姐姐嫁人之言,必要许多不平之鸣,我便好微露其意。他竟然默默道是,此何意也?”辛解愠道:“他想是在扬州过,打听得嫁信确了,此时为不平之鸣也无益,故默默不言以明高。再不然,今日初到,不便牢骚,故蓄子心以有待。”辛光禄道:“俱非也。我看他竟似看破我们的机关,不欲显言,以坏乃公之事;又不欲深辩,使人笑其呆。故但唯唯诺诺,以明其两不受人愚弄耳。就是不来同住,亦此意也。”辛解愠道:“父亲明察,可谓深得其情。他既胸中了然,又不多口,便听他生生疏疏,以待后之消息,也是妙事。只是许了暴公子会亲,若不一会,惹他又生疑虑,则非算也。”辛光禄道:“会亲容易,只消治酒相请,难道他好不来?他既另有寓处,且去拜过,再作商议。”
到次日清晨,先是辛解愠去拜。傍午,又是辛光禄去拜。拜过,甘颐又叫人送了王知县的书来。辛光禄接了一看,却是两封。一封开看却是报他已经纳聘之事。再看这一封,只见内中千言万语,谆谆恳恳,皆是为甘颐求亲之意。
辛光禄暗想道:“他已知我女儿嫁人,又投这封求亲的书与我何为?由此观之,他已看破我们的圈套明矣。”遂发帖请他来洗尘。甘颐也要回不来,却又怕十分露相,只得许下来。虽说来,只挨到薄暮才来。来便上席饮酒。饮了数巡,辛光禄因说起道:“敝门人书来,谆谆道及尊舅姻事。只可恨事多变更,辜负了他一番美意。”甘颐道:“虽如此说,但正喜事多变更,只求老亲翁大人,存此一片见怜允诺之心,则虽辜负而亦未为辜负也。此时且听之可也。”辛光禄听了,佯为大笑道:“尊舅何高识远见如此?难得难得。”又饮了数巡,辛光禄又说道:“小婿暴雾隐,久闻尊舅大才,渴欲领教,我末亲己许他一会。今尊舅初到,恐不耐劳,稍宽数日,当再奉约。”甘颐道;“暴令坦处,既忝至亲,礼当往谒。但念场期甚迫,心神惕然不宁,往谒恐不快畅。求老亲翁大人代为一言,容场后修候,则感垂谅不尽。”辛光禄道:“这个使得,但会是必要一会的。”
说罢,又谈了些诗文的闲话,又饮了多时,方才谢别而去。一路暗想道:“我方才变更之言,说得他大笑起来,又赞我高识远见,则此中定有隐情,已破黎瑶草参破矣。但黎瑶草苦苦戒我莫见暴公子,辛公又定要我会他,不知又是何意?据我想来,辛小姐若果有隐情,这暴公子见之何益,莫若只是避之为妙。”因有了此意,恐怕撞见,便只推要静养看书,连辛家也来得少了。
倏忽之间,已是二月。场期到了,遂忙忙约会了辛解愠同入场去。倏忽之间,又完了三场。辛光禄就要发帖请会亲,甘颐又推场中辛苦了,身子不自在要养养,再求宽数日。及过了数日,辛光禄又要发帖请时,又因暴公子家有事,只得又挨了几日。早已场中发榜,报人来报,甘颐高高中了第二名,辛发也高高中了第三名。
辛光禄见报,不胜之喜。一时贺客填门,忙忙料理,遂将会亲之事搁起。会亲之事虽然搁起,而中第二名的甘颐,就是中第三名辛发的舅子,郎舅同登,早有人诧为异事,传入暴公子耳朵里。
暴公子见舅子辛发中了,岂有不备礼来贺之理?既贺了舅子,遂因亲及亲,也备了一副厚礼,来拜贺甘颐,甘颐虽要推辞,却因礼仪到门,推辞不得,只得欢然接见。坐定就说道:“末亲一到京,就要进谒尊亲,只因场事系心,故托敝亲家告罪,求缓至场后。不意托庇侥幸,正欲走谒,怎敢反辱先施?又蒙嘉贶,何以克当。”暴公子道:“久慕大才,渴欲识荆。前闻驾至,即欲仰攀,因家岳道及正当养锐之时,故不敢混扰。今恭喜大捷,不胜庆幸,特此申贺。”此时贺客纷纷,说罢,不及再叙,也就出来了。
甘颐见暴公子来拜贺过,只得随来答拜。拜过,暴公子随即下请帖,请丈人、阿舅并甘颐贺喜。辛光禄并辛解愠俱应承赴席,岂容甘颐一人独辞之理。到了正日,只得随着辛光禄与辛解愠同来。
暴公子大吹大擂,迎了入去。迎到大厅上,行礼毕,就定席:东一席请辛光禄太师位坐了;上两席请甘颐与辛发并坐;下一席自陪。坐席定,筵前献酒,阶下奏乐。
侯伯家的筵席十分丰盛,与众不同。怎见得,但见:
方胜堆成五老,高糖列作八仙。茶食千层,层层鹤鹿;麻酥万束,束束鸳鸯。案果多般,金镶玉裹器,
先事安排;家雁一只,锦衣花帽人,当面披割。阶下鼓,平击四时欢;筵前乐,先奏普天乐。打院本,
郎末声,唱出陈半阶独升仙;跳队子,哑巴戏,装成小秦王三跳涧。唱一出,吹一出,节奏无差;歌一
回,舞一回,关目自在。翻席后,老庖人重献羊羔美酒;促坐时,小侑儿细奏弦索琵琶。真是世上繁华,
无处可如京辇地;人间富贵,有谁得似列侯家。
暴文虽在厅上陪辛光禄与辛解愠、甘颐对饮,饮得尽兴而归不提。却已早约下母亲、妹子在厅后窥看。母亲与妹子窥看甘颐、辛发,乌纱白面,就是一对玉人,十分羡慕。一等外面酒散了,就请了暴文进去,与他商量道:“你媳妇的兄弟辛大舅既说定了这甘家的妹子,有了亲事,这也罢了。但你舅子的舅子,那姓甘的,人物也不在舅子之下。况也中进士,又高你舅子一名,谅也是个有才之人。何不央人说合,就将你妹子嫁与他,也不差甚么。你须留心去讲。”暴文道:“那个姓甘的,更有才名。得能嫁他,可知好哩。他比我舅子长两三岁,但只恐怕他也有了亲事。待孩儿去一访便知。”
略挨得两日,就来见辛光禄道:“令郎大舅既已聘了甘氏,小婿怎敢复争?但这甘兄,人物才品,也近乎大舅。小婿不得明珠,便思美玉,意欲将舍妹为东床之荐,敢求岳父大人鼎力一言。这甘兄既与令郎至亲,再无不从之理,故特来拜恳。”辛光禄听了,心下暗着一惊,因佯说道:“这到也好,但只恐他也有了亲事。既贤婿托我,我当请他来细问。倘有好音,我即着小儿来回复。”暴文欢喜而去。
辛光禄因暗想道:“女儿择婿数年,止选得甘颐一人。虽未经聘定,然我向日已隐隐许可,他又恋恋不移,昨日又央王知县苦苦来求。虽为此事相碍,不敢明明应承,然女儿之婚,舍下他断无别人。况女儿此时,又不便他求。欲要暗自与他说明委曲,又因婚姻大礼,暧昧通言不成个道理。欲要托个心腹为媒,与他说明就里,却又一时无个心腹可托之人。欲待隐而不言,明日又恐为暴氏求婚,恐他糊糊涂涂,不便答应,错误了事机。”正踌躇无计,忽报同年施提学老爷任满回京复命,特特来拜。辛光禄听了,不胜之喜,慌忙迎接进去相见。
相见过,各叙别后的行藏,一时悲喜交集。辛光禄就命备饭。施宗师因与辛光禄是同门相好的弟兄,也就坐下不去。须臾酒至,二人对饮。饮下半晌,偶说起考文之事,辛光禄因说道:“贵门生甘颐,闻他已为府弃,亏年兄鉴拔,今果联登,足征年兄藻鉴精明,拔选公正矣。”施提学道:“此事远在蜀中,年兄为何得知?”辛光禄遂将他游学扬州,与儿子诗酒相得,并求他令妹为婚之事,细细说下一遍。
施提学道:“原来如此。这甘生,小弟见他一首词、三篇文字,便断他是科目中人。今能奋发青云,可谓不负我之所赏。但有一言,令郎既聘他令妹为妇,小弟闻令爱才美过人,何不纳为东床。”辛光禄见施提学说着他的心事,遂将左右叱退,细细将原已有意择他为婿,不期遇暴雷为儿子慕名求婚,一时畏祸回他不得,又悄悄将移花接木之事,也说了一遍。“故昨日敝门人王知县有书来代他求婚,小弟因在嫌疑是非之际,不敢显言,只得含糊答应。今不料暴婿不知就里,转来求我作伐,要为他妹子纳甘生为婿,我欲直直去言,又恐他不达我之隐情。我欲先通知我意,正苦无一可托我言,言而彼信之人。今喜幸得天赐其便,恰恰到来。他闻知年兄到了,自来进见。进见时,望年兄将小弟之情,密示于他,使他安心以俟。我明日为暴氏求婚,他便好料理回辞矣。”施提学道:“这个容易,但只是明日怎生嫁娶?”辛光禄道:“此地断乎不便,只好悄悄送至蜀中矣。”施提学道:“必须如此方妥。”二人议定,又饮了一回酒,方才别去。
施提学方回寓所,只见甘颐进士早访知消息,已坐在寓处候见。彼此相见,喜之不胜。甘颐向施提学大拜了四拜,致谢道:“门生若非恩师提拔,此时尚不知飘流何所,焉有今日。”施提学道:“此皆贤契大才,本道不过不敢失才耳,何恩之有。”拜罢,二人师生坐定,又问些场里文章之事,又讲讲殿试对策之事。说完各项,施提学方避开衙役,悄悄将辛光禄之言,细细与他说了。
甘颐一向虽听了黎青之言,有七分信,然见毫无踪迹,尚有三分疑虑。今见施提学说明辛光禄就里,又许
定嫁他,不胜之喜,因笑说道:“门生自从闻信,就疑此中有故,今果然矣。”施提学道:“闻他嫁娶昭彰耳目,贤契为何尚疑?”甘颐道:“门生因思辛小姐乃千秋才女,岂肯轻易从人,辛亲翁何等气骨,岂肯受人挟制,故疑此中定有妙用。是以长望明河,未曾转眼,今果李去桃存,赤绳又复紧系,方信才智明哲之有真耳。快何如之。”施提学道:“此固妙矣。但暴氏求婚之事,贤契也要打点一回。”甘颐道:“这个容易,只回已经有聘便了。”施提学道:“他们侯伯人家做事,内里有人,定要搜求到底,不是泛然可以回得。倘问到其间,二三其说,便是惹他苦缠矣。莫若说明姓氏地方,一口执定不移,使他信以为真,便自然绝望了。”甘颐道:“老师大教最是。现今催刻履历,门生因未有定,故未发刻。今既要证实其事,不知可敢一笔竟填了辛氏?”施提学道:“此时若不填明,后来少不得要嫁娶。到嫁娶时,又改姓名,便显然是弄假欺人,便有许多不妙了。”甘颐道:“写定固好,但恐辛姓,恰又相同,动其疑耳。”施提学道:“辛公不闻更有他女。蜀中岂无辛姓?这也不妨,苦虑无征,就指称本道在任时,作的斧柯,亦未为不可。”甘颐听了大喜道:“得老师一证,虽质之大廷,亦可也。”遂辞了回来,竟叫梓人,将履历上刻了已聘辛氏。
施提学与甘颐说明,遂回复了辛光禄。辛光禄又见暴文着人来催,遂带了暴家家人跟轿,来见甘颐说道:“末亲今日持来成就尊舅一桩喜事。”甘颐道:“晚生薄福人,不知有何喜事?”辛光禄道:“小婿暴雾隐有一位令妹,今年才一十七岁,生得仪容绝世,真不愧窈窕淑女。多少公侯贵介相求,俱不允从。因敝亲家有命,要择一个南方才美佳婿。今见尊舅,青年高发,又才美出群,故托末亲,敬为月老。此段婚姻,美如锦片。尊舅宜慨然许诺,勿辜雅意。”甘颐听了,佯为错愕道:“薄劣书生,得入公侯之幕,吹鸾凤之箫,真可渭良缘奇遇矣。但恨穷儒寒贱,早已久聘糟糠,为之奈何。”辛光禄听了,也佯为错愕道:“原来尊舅也聘了,莫非还不确?”甘颐道:“婚姻大事,未确怎敢妄言,”因取出一本新刻的履历来,送与辛光禄道:“亲翁大人,请看便知。”
辛光禄接了一看,只见上写着祖某人,父某人,母田氏,妻已聘辛氏,妹已受辛某之聘。因大惊道:“既已刻上履历,这是真了。却怎生区处?”因又沉吟半晌,复对甘颐道:“不知此事尚可挪移否?”甘颐道:“夫妻,五伦之首。就是寒贱时,亦不敢轻易挪移,况今已遭蒙圣恩,忝列臣子,倘有差讹,朝廷礼法岂肯相恕?况此婚又是贵同年施老师为晚生作的伐,可问而知。总是书生命薄,遇而不遇。敢烦亲翁大人转致令坦,容廷试后,负荆以请。”
辛光禄无法,只得取了那本履历,起身而别。回到私街,遂写了一个帖子,并履历交付与来的家人道:“可拜上公子,说我方才苦苦去说,争奈他已经聘过,无法奈何,只得回复公子。”家人领了帖子并履历,去回暴公子不题。
这边早忙忙乱着殿试。殿试过,甘颐列在一甲第三,中了探花。辛发已拟是二甲第一。不期有一相臣,与辛光禄不睦,恐怕他选入翰林,遂将辛发卷面添了一画,竟改做三甲第一。报到辛衙,辛光禄心下不悦。及见甘颐中了探花,又暗暗欢喜。
且说暴公子见甘颐也聘定过了,甚是不快。后又见甘颐中了探花,一发懊恼。又见履历上,刻着已聘辛氏,因想道:“为何也是辛氏?莫非蜀中也有辛姓?”又想道:”既是蜀中又有辛氏,为何书中又说是这边施宗师作伐?此事尚有可疑,我须差人去细细一访,方见明白。”只因这一访,有分教:半明不灭云中月,似有如无镜里花。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