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得飞不禁鼻子发酸,热泪早就流下来了。彭二又望空抡拳,说:“好一个作恶多端的韩金刚!”赛洞宾老先生在旁边也端着一碗黄米饭,听得都发怔了。彭二又说:“得飞!你吃点东西就快些走!那小芳不是住在罗天寺吗?你就赶快去找她,在那庙里可也不应多待,赶快再走,张家口你不是去过吗,可以到卢天侠那里暂时些日,这里的事情你全都不要管!”刘得飞还在犹疑着,却见赛洞宾也直催他,说:“你快点走吧!你师父既叫你快走,你就快走吧!先去告诉你那媳妇,就说你的丈人死了,可是也已经埋了,叫你媳妇别难过,好好跟你过日子去吧!”刘得飞站起身来,凄然地说:“师父!我走了!可是咱们几时才能再见面?”彭二却微微地笑着,说:“你找我很难,我想找你可容易,你不用再在这儿麻烦,快些走!等到你娶了媳妇成了家,就是住在海角天涯,不定那一天,我也就找你们去啦!”刘得飞又问:“悦远镖店现在怎么样了?我今天从那里出来就没再回去,也不大对!”彭二说:“唐金虎你倒放心,他虽然躲了,可是他没闲着,一方托朋友,求人情,花钱打点,还给他自己洗刷得干干净净,说他跟你本无交 情,不过因为看你飘流着可怜,才把你收容在他的镖店,给你一碗饭,也没想到你屡次给他惹事,闯祸,所以从此以后,他是绝不用你啦,并且若见着了你,还要把你揪住,大概今天晚上他就在一壶春酒楼请客,听说有很多的人,有卢天雄,有御史衙门的,有别的镖店里的,总之,他们都说得开,卢天雄的侄女用镖打死打伤的那些人,也就都推在你一人的身上了,现在这时候,一壶春酒楼一定很热闹,唐金虎还不得给韩金刚当众叩头认罪吗?只怕韩金刚未必去,卢天雄也得替他的侄女求人家宽容,同时一定又得想法儿捉你,找那小芳,他们是不知道我在这儿了,知道有我,也一定不饶!”

刘得飞忍不住突然又抄起他的宝剑,不料当时就被他的师父夺了过去,说:“我绝不叫你去胡 来,因为你还得顾你的前程,我只有你这一个徒弟!”刘得飞急得跺脚说:“师父!你老人家净叫我顾前程,但这口气可怎么忍?”彭二忿然说:“气我去替你出,我连这点事都不能办么?你这是小瞧了我,现在你就趁早儿空手去走,遇见有人揪你打你,只许你躲避,却不准你还手,你若不听,我拿着这口宝剑或是杀了你,或是我自刎!”刘得飞流泪说:“师父!你老人家真叫我难死啦!”彭二一边嚼着大饼一边说:“我要叫我的徒弟将来作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前程广大,流芳百世,那才是我彭二的好徒弟,你难?我可也不容易!”赛洞宾在旁直推刘得飞,说:“你就快走吧!过两天你再来,你师父在这里住了这些日子,我看他的脾气比早先更怪,简直跟疯子一样,若不因为是老朋友,我早也跟他打架了,你别理他!他是又犯了糊涂,明天就许好了!”刘得飞只好走出了这家命馆,只见天渐黑,因为天气热,外面倒还有不少乘凉的人,他往北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看,倒也看不出来有没有人在背后跟着他,他不觉着又走到了一条繁华的市街,这里的人很多,灯也密密的,这边叫卖着“酸梅汤”,那边摆设着许多水果,还有年轻的妇女出来逛街,更有狂欢的人在酒楼上聚宴。他恨不得到“一壶春”去找韩金刚拚,即使韩金刚没去,自己也应当在众人的眼前露一露头,那才算得英雄好汉。又想得快些去告诉小芳:“你爸爸已经死了,你别再生气!”更想那御史家里是应当去一趟,并不是去求她的人情,却是小芳既托付了我,难道进城一次,连这么一点事也没给她办?所以,刘得飞就照着小芳告诉他的那地址,急忙地走了去。

走了半天,方才找到,只见这是一家很显赫的大宅门,门前挂着大灯笼,还停着几辆大鞍子的,油得发亮的骡子车,刘得飞就走到一辆车前,问说:“这里就是外城御史的宅子吗?”他问的这人是个赶车的,不想这人当时没有答话,却借着那边门灯射来的灯光,不住仔细的看他的脸,把他看的心里倒很发毛,又生气,半天,这赶车的才说:“你不是那天在罗天寺的门口儿,你骑着马去了……”刘得飞点头说:“对了!我来是有一件事,因为那小芳,你知道吗?”这赶车的惊讶着说:“小芳不是韩家的五太太吗?前天夜里丢的,我们这宅里的三太太因为跟她是干姐妹她正不放心呢,现在刚从祁侍郎的宅里回来,也没有打听出来她的干妹妹一点下落,正着急啦!”刘得飞就说:“小芳现在住在罗天寺,叫她的干姐妹明天千万去。”赶车的说:“你是干吗的呀?是她托付你的吗?”刘得飞却回身就走,赶车的还在后面叫他,他却连头也不回。他现在已经把小芳所托的事情办了,走过了一条胡 同,无目的地又慢慢的走,心想:明天御史的姨太太一定要去看小芳,我既娶了小芳,跟她也算是干亲了,她必定叫她的老爷保护着我,这才真是羞耻!不如我今天夜间就出城回罗天寺,把话告诉了小芳,可是我当时就走,娶她,那是以后的事,现在我还得去找韩金刚,杀了他,我偿命,闯了祸,我自己当,用不着媳妇的干姐妹,也不必把事情交 给师父去办!当下他决定了去往一壶春酒楼,忿忿的往前走去,将走到前门大街,忽听有人叫着“刘……”他赶紧一回头,借着旁边铺户里的灯光,看出是陈麻子,他赶紧走过去,陈麻子却一拉他,靠着墙根,悄声对他说:“老常九死了,你知道不知道?”刘得飞点头说:“我听我师父说了!”陈麻子惊讶的说:“原来那个穷汉真是玉面哪叱彭二呀!他怎么变成那么老啦,我简直都有点不认识他啦!今天自从你走后我算是倒了霉啦!老常九,就直翻白眼儿,后来幸亏彭二去啦,要不然我一个人还真没法儿啦。常九临死的时候还直叫他的女儿给他报仇,伸直了两条腿,眼睛可还没闭,我倒成了他的送终的孝子啦,多亏彭二给出主意,还有庙里的江 四帮忙,买了棺材找了地,就把你的老丈人给埋啦。我可又没地方去住,住他那间房子我又怕闹鬼,我正在这儿找店呢,你给我的那钱,除了埋了你的老丈人,还剩下点,我想拿着先用一用吧!明天或后天我就得回家啦!北京城我不能混啦!”刘得飞却一声也不语,他此时怒气更是将胸塞满,他仰面看着天,天上乌云密布,星光模糊,地下车来人往,前门大街仿佛比白天还热闹。他发着呆,向陈麻子说:“好好!那钱你拿去用吧!后会有期!我还去有事!”他抛开了陈麻子,又往南走,走几步就是悦远镖店,大门关了半扇,里面的柜房还有灯光,大概秃尾巴鹰那些人都又回来了,这镖店当然不致有什么事了,因为,唐金虎能给人磕头,可是千万不要去替我给人磕头,我是还要去找韩金刚,于是就连镖店也不进去,紧握双拳,又往南走,走了约有一箭远,到了一壶春酒楼的门前,他突又将脚步止住了。这时他又怕起来他的师父,因为他师父是不叫他来的,他也忘了,他是怎么就走到这里来的,这酒楼,前天也就在这门前遇见了卷毛狮子周大财,周大财骗他到了韩金刚的家,几乎上当送命,又想起韩金刚的口蜜腹剑,和他鞭打小芳又打死了常九的种种无法无天的手段。他实在是北京城第一个恶霸,跟我刘得飞的仇恨还是小事,我不能再叫他在这里高兴的欢乐,不能再叫他在北京城欺人作恶,于是,他收束不住他自己的脚步,当时就又气昂昂的走进了酒楼。

一壶春酒楼里,晚上更加倍的热闹,楼下的大酒缸旁,全都坐满了人,横着的板凳,竖着的凳子,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有的高谈阔论,有的捋袖豁拳,有的脱光了膀子,还往嘴里灌酒,大声嚷嚷,胡说八道,有的还拉着女人,女人多半是妓女。灯光之下,奇形怪状,灯又不大亮,气味很是难闻,热哄哄,乱腾腾,简直再也找不着一点空隙坐下,刘得飞这时的心里倒不禁非常迟疑,心说:唐金虎给韩金刚赔罪,一定是在楼上。我现在是不是应当就上楼呢?若是上楼,他们若已经来了,当时我可就得跟他们拚命;我若是不上楼,那么现在我来这里,又为的什么?他心里寻思,两眼就不住的东瞧西望,觉着倒没有什么人来注意他,他想:也许是因为我没拿着宝剑,究竟在镖行中,在街面上,认识我的人还少,所以没人注意我?可是他却很注意这些人,看出眼前这些酒客,差不多没有干别的,都像是保镖的,并且有的在腰带插着装在皮囊里的匕首,有的干脆就把雪亮的刀放在酒杯旁边,还有在凳子旁竖着什么护刀钩,梢子棍,等等的家伙,并听有人说:“怎么一个也不来了啊?难道真是给那姓刘的小子给吓回去了吗?”又有一个人说:“卢天雄已经来了,我想再待会一定就全都来到,究竟刘得飞那小子有什么可怕!今天虽听说他回到悦远镖店去了,可是后来忽又悄悄地溜走了,扔下了一个空镖店,他也不管啦,可见他也是胆小,怕人找他去,这叫作:蓬椒杆儿打狼,两头害怕。”这人对面的那个喝了口酒又说:“我看闹来闹去,是咱镖行的人脸上无光,昨天在芦沟桥受伤的,死了的,都是咱镖行的人,可是用镖打人的,也不是外人,是咱镖行人家的丫头,今天在这给人赔罪的还是咱镖行的,只有刘得飞他虽也吃镖行饭,可是他没拜访过谁,咱不认识,韩金刚也是虽跟咱们镖行有交 情,可是他不吃咱镖行的饭,应当叫他们两个人去斗,咱们别管!”

刚才说话的人又说:“细说,刘得飞也是咱们的同行呀!咱怎能不认识他呀!他的武艺是彭二教出来的,彭二不是保镖的吗?他上悦远镖店是唐金虎请的他,虽然只保镖上过一趟张家口,可也不能说他不是一个保镖的呀!”那人又拍案子,说:“坏就坏在彭二的身上了,他竟收了这么一个徒弟!唐金虎现在栽跟斗也不屈。他不该请上一个无名小辈,也不拜客,就硬走镖,仗着武艺好,就欺负同行,卢家的丫头也没脸,弄的这是什么事呀?天下只有男追女,哪有女追男,再说刘得飞那小子不但是个好色之徒,还没有良心,他并不要卢宝娥,却硬抢走人家姨太太,这真丢脸!咱镖行虽绝不认识他!”刘得飞一听,这是别人对他的批评,他虽然生气,可又想:也难怪人家,我对小芳的光明磊落,小芳的情景可怜,谁能够像我师父知道得那么透彻?谁能像他老人家,不但不疑,不怪,还说是应当。我今天,别的不说,非得叫大家全都知道了我才行,打架拚命在其次,讲理,说明了事情是最要紧。当下他忿忿地,却又强按着气,又不敢多抬头去看人。就在楼梯旁,一个不为人注意的地方,他将身一靠,连坐的地方都没有,灯光也照不着他,可是,虽然人这么多,堂倌却看得很清楚,当时就过来问他要什么酒,还要给他搬凳儿来,他却摆手说:“等一会,等一会!”又听旁边都谈着金三爷长,金三爷短,刘得飞知道“金三爷”就是韩金刚的尊称,看这些人有的是给韩金刚助威来的,有的却是为看热闹来的,不过都骂“刘得飞”,像刚才那两人敢谈论卢宝娥的,还真没再看见,就好像大家都不敢,或是不好意思提卢宝娥,不知是为什么,只是都恨刘得飞,这几天,闹韩宅,抢小芳,芦沟桥死伤多人,所有的事情都推在他一人身上了,他成了大家的仇敌,假定这时他被发现在这里了,真许大家一齐上手,来抱以老拳,或是把这些匕首,钢刀,护手钩,梢子棍,都向他的身上来“光顾”,他此时真仿佛是四面楚歌,可是他毫无畏惧,只躲避着别人的目光,他却时时向着那楼梯去看。

有妓女的座位旁,唱起来“四季相思”,真难听,这些镖头喝酒还要女人陪着,可见都不是好镖头,这都是受过韩金刚的“恩惠”者,其实他们的本事一定都不强,比追魂槍吴宝、双锏灵官、赛黄忠那几个,一定更差得多。这一定都是无名镖行里的一些无名小辈,他们给韩金刚来助威,又能够到哪里去?他蓦然一回头,见后面有一个门,大概是通着后院,也许是通着厨房,那里的灯光也很低暗,好像是有一个女的,见他这么一回头,当时又退回去了,他想着也许是这里掌柜的家眷,他既没看清那女子的模样,也没有怎么注意,他又看那唱“四季相思”的妓女,唱得还是很难听,但是那字句仿佛有点摇撼着他的心,令他想起什么来了,他开始知道了男女之间似乎是一种“情”,那就是小芳对他的那种情。外面陆续的来了人,个个全是衣服阔绰,挺胸腆肚,气派十足,这些人不是镖店的大掌柜,就是跟韩金刚差不多的,有身份,有财势的人,刘得飞只认得其中的一个是利合镖店的铁天王薛五,唐金虎也来了,虽然换的也是很新的衣裳,像给谁来拜年似的,可是他的样子极为狼狈。这时妓女不再唱曲了,一些喝酒的人,差不多都站起来,争着挤着的去看,这么一来,可把刘得飞的视线挡住了,他企着脚,伸着脖子,也看不见什么,忽听大家都紧张地,彼此俏悄地说:“来了!来了!”大概就是韩金刚来了,可是刘得飞却看不见,他只听得楼梯不断的“咚咚”乱响,都往楼上去了。这里许多的人都争着往楼梯上去挤,都是要看看唐金虎今天怎样给韩金刚磕头赔罪。刘得飞的胸中怒气越发忍不住,他也要往楼上去看看,因为他想,唐金虎丢人,也就是我丢人。他恨不得拆了这个楼梯,但在这时候,忽然就觉着身后有人直揪他,他吃了一惊,急忙回首,借着微弱的灯光一看,却是一个小伙计,系着油裙,年纪也就有十二三岁,刘得飞就问说:“你揪我干什么?”心说:我又不认识你?然而这个小伙计却不住的还直揪他,并且还很有点力气,脸上也表现出来是有事,非得叫刘得飞跟着走,刘得飞就心说:这可真怪!

刘得飞遂就转身跟着他走开,这时因为人挤着人,想要往外走是绝不可能了,小伙计拉着他不放手,就出了后面的门,原来这里是一个小院,厨房也不在这儿,倒有三间矮屋,屋里有小孩在“哇哇”地哭,刘得飞就惊诧的问说:“你叫我来这儿干吗呀?”这小伙计说:“不是我让来的,是别人叫我去揪你,来这儿躲躲。”刘得飞赶紧问:“谁叫你去揪我?”小伙计却不答话,又往前边去了。刘得飞真不由得发怔,心说:这小伙计大概是一个小跑堂的,或者是这个酒楼的厨房里学徒的,可是怎么会有人叫我躲一躲,还倒算好意,可是他们怎会认得我呀?越想越觉得奇隆,又见这小院,黑忽忽的,一个人也没有,屋里当然是女眷跟小孩,也没有一个出来的。他可仰面就看见这座高高的酒楼,酒楼上有后窗,可是开得很小,而且很高,一共是四个,就从这四个后窗,把楼里的喧哗之声 ,隐隐地散出来,也听不清那是谁在说话,是说的什么,但刘得飞气往上涌,心说:我非要看看不可,他于是就“飕”的一声窜上了房,由房上又一窜,就上了一个后窗,这后窗本来不大,钻进去倒是可以,然而在这儿趴着却真难受,可是窗洞开着,毫无遮挡,能够把酒楼的情形看得逼真,只见临街的楼窗也都大开,那窗户可都比这后窗大,楼里现在也不分什么雅座不雅座了,摆着两大桌酒席,还都没有动筷子,灯光照耀,如同白昼一般,人很多,然而下面的那些人可只能在楼梯口儿,伸着脖子来看,却没有一个敢上来的,当中坐的是韩金刚,他那样子简直象个皇上,又像“阎罗天于”,旁边有两个小厮给他搧扇子,他面带煞气,两眼凶恶可怕,只听他说:“我没遇见过这样的事,我自从在皇上跟前当了差,更不爱生闲气,可是刘得飞欺我太甚。他又是唐金虎给架起来的。”旁边是那薛五说:“算了!算了!大人不见小人过,三爷你老人家宰相的肚里能撑船,金虎他绝不是敢跟你老人家过不去,我知道,他跟刘得飞小子本来也素无交 情!”唐金虎站在韩金刚的眼前,连头也不敢抬,只嚅嚅地说:“对啦,我也不是跟他有交 情,我是因为早先认识彭二,他是彭二的徒弟。”韩金刚说:“我知道啊!我的头一个仇人还是彭二,他早就跟我作对,我只想我是有官职的人,犯不上理他……”薛五又说:“听说彭二去年跑到外省,害了一场大病,浑身是毒疮,死在店里了,连棺材都没有。”韩金刚却说:“我从来不与小人一般见识,可是想不到刘得飞前夜竟到我的家里杀人,还抢去了我的小女人,跟一个丫鬟,昨天更在芦沟桥……”这时卢天雄在旁边了,却不禁满面通红,连连给韩金刚拱手,说:“我今天先当着诸位,给韩三哥赔罪,那个卢宝娥确实是我的侄女,我的哥哥家教不严,不知怎么,叫她一个人竟自张家口来到北京,她好玩,时常骑着个驴出城去玩,我拦也拦她不住,她跟刘得飞也不认识,前天的事情大概是凑巧,她走在芦沟桥,只看见一群人在桥上打架,她也没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就拿她的飞镖上前去帮忙,不想救的倒是刘得飞,伤的倒全是我的老朋友!我已经把她着实的管教了一番,将来我还要带着她,一位一位的去给伯伯叔叔们磕头赔罪!”韩金刚却摆手,说:“既是你的侄女,我还有什么话说?我还跟她一般见识吗!不过我将来倒要见见她,看她个女孩子家,镖到底打的怎么?”卢天雄说:“过两天我必定要带着她到您的府上去赔罪!”韩金刚微微点了点头。这时唐金虎又连连直打躬说:“我也在这儿给三老爷赔罪了!求三老爷玉手高抬,我再也不敢用刘得飞了!”韩金刚却沉着脸说:“你光不用他,也是不行,你还得给我去找他!”唐金虎哭丧着脸说:“三老爷!我找不着他呀!他大概又回他家里去啦!”韩金刚说:“今天早晨,御史衙门的众差官到西山门头沟去拿他,可是听说他并没回家。”唐金虎说:“我也不知道他上哪儿去啦!”韩金刚嘿嘿地冷笑,说:“你不知道?你怎能够不知道呀?今天明明有人看见他回你的镖店里去了,后来可又不知上哪儿去啦,他现在决没离开北京,他有几个去处,你一定全都晓得,你就快说出来吧!”唐金虎都要哭了,说:“三老爷!我真是不知道呀!我跟他本来没交 情,他除了那烧饼铺和常九那儿,还有什么别处可去?”韩金刚恨恨的说:“烧饼铺已被我砸了,常九老头子也被我打得半死,但是还出不了我的气,我生平也没受过这样的气!”唐金虎又说:“我实在不知道刘得飞在哪儿了,今天他回到镖店的事,我是后来知道的,因为我连老婆孩子都早就躲出去了,我怕三老爷你带着人去砸呀!”韩金刚傲然地说:“我是堂堂的御前侍卫,岂肯去砸你那么一个破镖店!”唐金虎说:“我是不知道三老爷这样的宽宏大量!”韩金刚说:“今天当着这许多朋友,我也不愿十分的逼你,可是你既是刘得飞的掌柜的,没有你,他早就饿死了,也出不了名。这样吧!你再帮一个忙。”唐金虎说:“三老爷你叫我变鸡变猫,我也干,别说帮忙,你老人家叫我帮忙,是瞧得起我……”韩金刚大声说:“好!”他遂就站起身来,拱手说:“诸位朋友!今天的事都已说开了,可是我捉不到刘得飞我不甘心,我寻不回来我那五小妾我不能出气,这个脸我要不挣回来,我难再见人,因此,我要请唐金虎受点委屈,我要把他捆绑起来,高高地吊在他的悦远镖店门上……”这话一说出来,唐金虎简直吓得要趴下,旁边的人像卢天雄也觉着不好意思,铁天王薛五却说:“这没有什么,叫老唐受点屈也不要紧,捆他由我捆,吊他由我吊,我绝不能叫他难受,可是三老爷打算把他吊多大时候呢?”这时,趴在后窗上的刘得飞简直把肺都要气炸了,觉着韩金刚是太欺负人了:唐金虎也太可怜了……他瞪大了两眼,就要钻窗去跟韩金刚拚,却又见韩金刚微微冷笑,说:“无论如何我要把他吊在他镖店的门前,几时把刘得飞那小子激出来,几时才把他放下,我不是跟姓唐的过不去,我是用看看刘得飞到底出头不出头救他的掌柜子?那小子气傲,我想他不能不出头,他只要出了头,我就先得叫他送出我的五小妾,然后我把他跟我那小妾都在那镖店的门前砍成肉泥!”他这话一说出,刺激得刘得飞义愤难忍,然而刘得飞还没有钻进后窗,却见由那临街的前窗忽然跳进来一个人,手抡寒光宝剑,大喊着说:“韩金刚!你太凶横了,今天我要叫你恶贯满盈,死在眼前!”韩金刚大惊,急忙的站起,这人却手抡宝剑向他就砍,他的旁边幸亏有两个保护着他的,一齐举刀将宝剑拦住,韩金刚看这个人,衣服破旧,满脸胡 须,长得很是削瘦,面目却是很熟,就急问说:“你是谁?”这人却说:“你连我全都不认识,你忘了彭二太爷爷!”韩金刚说:“啊!你是玉面哪叱彭二?你竟还活着……”说到这里,他见他手下的一些人,虽然都举棍抡刀,气势汹汹,在楼下的也都挤上楼来了,都大喊着说:“打他!打他!哪儿来的这小子!”但韩金刚估量着这些人也未必就能抵得过彭二,因为玉面哪叱,在早先就名震镖行,何况他又是刘得飞之师?遂退后两步,用一把大椅子将身挡住,他连连的说:“彭老二,咱们是老朋友啊!很多日没见,见了面,你别这样儿呢?我找的是你的徒弟,没找你,找着刘得飞,我们好说也行!”彭二却抽回来宝剑向他又刺,怒说:“你不用再说这些甜话,肚子里揣着刀,只为你无故打死老常九的事,我就得叫你给他偿命!”剑闪寒光,毒蛇钻心,向着韩金刚刺去,韩金刚举起那把椅子向彭二就砸,楼梯边的人一齐拥上,大喊着,刀槍钩棒,来打彭二,铁天王薛五说:“彭二不对!你得罪了金三爷,你可是找死!”唐金虎趁势躲远了,卢天雄在当中却给劝解说:“不可!有话好商量!”然而此时谁还听得见他说话,早就喊嚷嘈杂,纷纷乱打,椅飞桌翻,没下筷子的菜,连盘子带碗.全都飞了,碎了。此时刘得飞早已钻进了后窗,他师父现在使的就是他的那口宝剑,所以他手无寸铁,这倒不要紧,最难的不敢上前帮助,怕他的师父生气,可是不帮助也不行,彭二现在一人虽能抵得过众手,可是他摸不着韩金刚,他不迅速的得手,不但来帮助韩金刚的是蜂拥而至,并听有人高声喊着:“去找官人!去找御史衙门!”刘得飞手举着一条板凳,正在着急和犹豫,突然身后的后窗,又有一个人跳下来了,用力推了他一把,说:“你在这儿干什么啦?为什么不快去帮助帮助?”他赶紧回头,一看,原来是个女的,是卢宝娥,他也没跟卢宝娥说一句话,当时就向他眼前站着的手抡宝剑,高声喊叫:“你们快努点力,杀了他不要紧,他是彭二,是著名的强盗,地痞,……千万别叫他伤着金三爷!”这是铁天王薛五,这个小子,全不顾他早先也是彭二的朋友了,他正在逞能,不提防刘得飞就把高举着的大板凳往他的头上“吧”的一声砸了个昏,连喊叫也没得喊叫出,一些人更慌了,回身前来救他,刘得飞却一弯腰,就将他的剑夺到了手中,飞舞了起来,东杀西刺,旁边的人怪喊急嚎,有的受伤,有的丧命,有的人挤着人往楼梯下去跑,去滚,乱成一团 ,比刚才更乱了,同时卢宝娥也挥动了刀,这时她叔父卢天雄却藏躲了起来,彭二已用剑将韩金刚砍倒,然后向刘得飞怒喊说:“谁叫你来?你快些走!不听我的话我就杀死你!”刘得飞又急又怕的问说:“那么,师父你呢?”彭二冷笑着说:“你不用管我!”并向卢宝娥说:“卢姑娘!我托付你,你快将得飞救走!你们去找那小芳,一同远走!快!”当时卢宝娥就伸手去拉刘得飞,刘得飞着急得眼泪直流,当时只得跟卢宝娥一同钻出了后窗,翻身扒到房顶上,卢宝娥还揪了他一下,笑着说:“你简直是个傻瓜,刚才我要不叫那小伙计去揪你,你大概还在楼下呢,——得啦!您可站稳了一点,别因为着急发慌,再摔下去!”这时刘得飞却身躯极为灵便,他在楼顶上站了起来,上面是黑天、黯月,脚下却都是不平的瓦,他向前急急的走,是想要看他师父怎样走去,一低头,看见下面就是前门大街,看见人可多极了,有许多只圆形的大灯笼在飘着,人头在滚动着,不知有多少人。

这大概都是外城御史衙门来的官人。刀光闪闪,人声嚷嚷,并有冷箭“嗖嗖”之声 向酒楼上射来,刘得飞急得跺脚说:“我师父可怎么办?”卢宝娥却在他的身旁拉住他,娇媚的声音说:“你先别着急呀!等一会儿,再看!”但就在这时,却见由酒楼的前窗飞跃出来一个人,刘得飞说:“哎呀!……”跳下楼去的当然就是他的师父彭二,街上立时更乱了,人都拥挤在一块了,刘得飞奋不顾身,也要向下去跳,卢宝娥却在后急急的用双手拉住他,急说:“你下去干吗?你师父那么大的本事,他还能够吃亏吗?咱们不用管了,咱们若一管,他一定要生气,他不是叫咱们去找小芳吗?咱们就快走吧……”然而刘得飞就像是一匹牛似的身子努力地向前去拽,两脚登空,连楼檐的瓦也带下了很多,卢宝娥依然还揪着他,二人手中还拿着刀剑,就像是平空飞落下一对鹰鹞,落到了大街上,当时四下的人都惊慌闪避,只听彭二昂然的大声喊说:“杀死韩金刚,杀死别的人,都是我彭二一个干的,与别的人全无干……”一眼看见了刘得飞,他就怒斥着说:“你快走!”刘得飞还要奋身前去救他的师父,但卢宝娥却用力揪他,并且来了一个男子也用力揪他,那边的一些御史衙门的官人倒都没理他,却全把彭二团 团 的围住了,全在说:“把他绑起来!绑起来!……”又有彭二的笑声说:“好!好!我去打官司,杀人者偿命,欠债者还钱,我彭二跟诸位走!”刘得飞隐隐听了,不禁心如刀绞,但禁不住卢宝娥和那个男子全用很大的力,把他揪住拖拽,就给劝到一条僻静的小巷里,刘得飞定了定神,拿手背擦擦眼泪,才借着黯淡的月光,隐隐看出帮助卢宝娥来拉他劝他的人,这正是卢天雄。大街上嘈杂之声 ,这时己渐渐稀少了,卢天雄说:“他们一定拉着彭二爷上御史衙门打官司去了,这不要紧,谁不钦佩彭二爷是好朋友,他到了衙门绝不能吃一点亏,官司也不要紧,不能判死罪,也不能给韩金刚抵命,衙门的人我又都认识,慢慢我给他去托点人情,不到两个月,他就一准出来。”刘得飞依然是哭。卢天雄又说:“老贤侄你也不用哭了,男子汉大丈夫,不应当净流泪,你看你的师父有多么硬,那才是好汉。”

刘得飞急得跺脚忿忿地说:“我是好汉,我就得去救我的师父!”说着,他手挺宝剑就要去追,卢天雄跟他的侄女宝娥又一齐用力将他拉住,卢宝娥说:“有话不会慢慢说吗?救你师父明天再去救也不晚!”卢天雄也说“你师父是上衙门去了,衙门是有王法的地方,难道你连王法都不怕了吗?”卢宝峨又宛转的哀求着似的,对刘得飞说:“你师父不是叫咱们先走吗?”卢天雄也说:“对啦!先回到我的镖店里去歇歇吧!总有办法,我担保你。”刘得飞发了半天怔,然后长叹口气,说:“我师父是叫我去找小芳,现在我就去找她,跟她还有话说,说完了,我还进城来,打官司我去打,叫他们得把我师父放了,不放不行!”卢天雄笑着说:“你这都像小孩说的话!”卢宝娥向她的叔摆着手说:“叔父不用管他啦!他的这脾气,反正咱拗他不过,你回去吧!我跟他出城一块儿去找小芳,那是他的心上人,那小娘们把他迷住啦,我也得去跟那小娘们去说一说。”于是他们就都把刘得飞放了手,刘得飞当时提剑就走,连头也不回,卢天雄也没办法,只得回自己的镖店,卢宝娥却在后紧紧地跟着他。

刘得飞并不回头,他只是穿街越巷,直奔到西便门与广安门之间的城桥,这就是北京的外城,西边的界限,他将宝剑挂在背后,那腰系着的绣带上,他就像猿猴一般,敏捷的直向城墙之上爬去,这就是玉面哪叱彭二特别传授出来的绝技,顷刻之间,他就爬上了城,城上有很宽的道路,名叫“马道”,过了马道,就是临着城外的垛口,向下一看黯月模栩,一片原野,真似一片深深的大海,这时忽又有人自背后一揪他,娇声地说:“你可小心着一点!”原来卢宝娥也上城来了,刘得飞不由得暗暗敬佩,心说:这女子的武艺可真不在我之下,并且她还会打镖呢?回了回头,卢宝娥的脸色黑不黑也看不出来,只见她的影子十分的俏媚,跟她又这么近,高城深夜,四下里又没有人,实在叫刘得飞的脸上有些发烧,然而,他顾不得想这些,他的心里有万分着急的事情,他就说:“你跟着我干吗?你屡次帮我的忙,我永远不能忘,可是你别再跟着我,因为你是女的,咱们在一块不方便。”

卢宝娥笑声问说:“那么你跟小芳在一块,就方便吗?”刘得飞正色地说:“小芳,她是我家里的人啦!”卢宝娥急问说:“她算你家里的什么人?你说得这么近?”刘得飞说:“实在,今天早晨我还觉着我不该娶她,但下午听我师父说,我实在应该娶她,现在我去找她,好叫她放心。”卢宝娥更急了,厉声问说:“叫她放心什么?”刘得飞说:“叫她放心我娶了她啦,本来昨天晚上,我已经算是娶过她了,可是以后还得再娶一回,得叫她坐轿子,那才算是明媒正娶。”卢宝娥问:“媒人是谁。”刘得飞说:“媒人就是我的师父。”卢宝娥又问:“有什么订礼?”刘得飞说:“我没给她,她可给了我绣的一条带子……”拍拍腰说:“这就算订礼,还有被你拿去的那小如意。”卢宝娥说:“哼!没听说还有女的给男的下订礼的,你好汉刘得飞的脸可真算不薄……真气死我了!”刘得飞说“我也对不起你,可是没有法子,现在我得先去告诉小芳,明天我还得来救我师父,或替我师父去打官司,咱们后会有期吧!”说毕一越身就跳下了城墙,这城墙比那一壶春酒楼的楼高得不止有十几倍,他跳下来却依然身体丝毫无伤,他想着卢宝娥是绝没有这本事的,所以他放了心,急急地走去,夜间的野风吹来十分凉爽,这郊外却连犬吠的声音也听不到,他一边走,心里为师父的事依然很是焦急、悲痛,不过又想师父到御史衙门里,也许受不了什么苦,叫小芳托一托她的干姊妹,再转托那外城御史大人,大概就不致判师父的死罪,这办法虽是不光明的,叫师父晓得了,他一定要大怒,可是为救他的命,也就没法子。因此,脚下更加快,走了约近二十里地,方才到了长河河边的罗天寺。

这时大概已将三更,在这里是听不见更鼓的,可是庙里的木鱼声还“梆梆梆”,不住地响,必是和尚在半夜还要念一场经,这也是日常的功课。庙外月色愈黯,河水和池水全在暗暗地动荡着,也无水声,杨柳垂着的长丝却被风吹得直动。刘得飞跳进了庙墙,他赶紧先将宝剑放在一个墙角,心里倒为难了,小芳一定睡下了,她虽已是我的媳妇。可是我也不好意思去叫她呀?那小丫环一定更早睡了,真不好,夜晚进庙,寻找媳妇,岂不太不光明?先去问问和尚吧!于是他顺着木鱼声,直走到大殿,就见这里点着昏暗的佛灯,有四五名和尚正在低声地诵经,他把脚步放重,走进殿去,就把和尚们都吓了一跳,有个和尚到佛灯前点了一根火纸拈儿,微微的火照明着,过来细看刘得飞的脸,说:“你不是今天一早跟韩五太太来的吗?”刘得飞听和尚叫小芳仍为“韩五太太”,他又不大高兴,可是又想:本来这里的和尚只认得小芳是韩金刚的妾,哪里晓与我的事?遂就点点头,问说:“她们在那边禅堂住着,大概都已睡了吧?烦你去给我点个灯笼,我去叫她,因为有事……”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这和尚就惊讶的,又很神秘的,拉他一下,叫他跟出了这座大殿,再谈话,省得扰了别的和尚作功课。刘得飞觉出这事情有点可疑了,因为这和尚的态度很慌张,出了殿,就急急地问他说:“你怎么还不知道吗?白天你上哪儿去啦?”刘得飞发着怔说:“白天我进城去啦,怎么?莫非有什么事?”这和尚却着急地说:“韩五太太,不知上哪儿去啦,找不着她啦!”这好像在刘得飞的头上劈了一剑,他觉着有些发晕,急问说:“是怎么一回事?你快告诉我!”和尚说:“这是后来听那小丫鬟说的,她在禅堂里哭了整整的一天,到傍晚时就自己开了便门走出了庙,到现在不知踪影!”刘得飞惊问着说:“到底上哪儿去啦?”和尚回答着说:“不知道么!我们在庙的四周围,找了半天,可也没有找着一点影儿,她莫非是回往城里去了吗?”刘得飞摇头说:“天晚,城门早就关了,这庙离着城又这么远,她怎能够一个人走回去?”和尚也没有话说。刘得飞又急急地说:“劳你驾!你快去给我找一只灯笼点上,我去找她,我想她绝不能够走远。”和尚皱着眉说:“我们现在也没有功夫呀!今天晚上我们有功课,还没作完呢!”刘得飞急急地说:“你告诉我地方,我自己去取灯笼,自己去点蜡。”和尚说:“我给你去点一只灯笼去吧!这深更半夜,附近又只是河,只是水,没有人家,能够上哪儿找她去呀?恐怕灯笼是白点,你还是找她不着。”

虽是这样说着,这和尚可领着刘得飞到了一间僧房里,给他找了一只白纸糊成的灯笼,里面有半截蜡,点上了,刘得飞拿着,手不住地发抖,因为他感觉着这件事不妙,多半又是叫韩金刚手下的人抢去了,可是,和尚明明说的是“她在禅堂里哭了整整一天,到傍晚时就自己开了便门走出了庙。”可又不像是叫人抢去了,难道……刘得飞现在简直的不敢细想,他手提着灯笼,急急的先去到今日白天,小芳来到庙里时,所住的那间禅堂,他希望小芳没有走,或是自己回来了,灯光一摇一摇的,他走进这间屋,却见一张木榻上,堆着一份被窝,里边直摇动,他蓦地上前把那被窝一掀,看见原来是那小丫鬟,连鞋也没脱,在被窝里蜷着,她一见了刘得飞就大哭,说:“我害怕!我也睡不着……你上哪儿去啦?五太太也没有啦!”刘得飞大声问说:“临走的时候她没告诉你什么话吗?小丫鬟哭着又说:“我哪儿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呀?吃晚饭的时候,我们在一块儿啦,她就只是哭,一点什么东西也没吃,我劝她,她也不听,后来她自己出屋,就不回来啦,我等了半天,不见她回屋,我才害怕,我才去叫和尚,叫他跟我去找,黑忽忽的可是哪儿找得着呀,我们也不敢到河边儿去,怕掉在水里!”刘得飞的双眼也不禁潮湿,凄然地问说:“今天,我走后,她没再提说我吗?”小丫鬟哽咽着说:“她,她猜着你今晚一定不回来了……她嘱咐我,说明天你要是回来,叫你把我带到城里去,把我交 给胡 三太太,或是祁二太太……她又哭着说,你现在系着她的那条带子,叫我嘱咐你:可千万系好了,别丢了,永远系着,一辈子也系着!系着了那带子就算是记住了她……”刘得飞一手摸着腰间的绣带,几乎要痛哭失声,谁能够听不明白,他就是心眼发痴,可现在已经有点明白了,他急忙的说:“咱们快出去,再找一找她!”小丫鬟急忙的下了木榻,就跟着他走出了屋,并说:“大庙门锁上了,那小旁门刚才我看见是开着啦,咱们还是走那个门吧!”于是她带着刘得飞,借着灯笼的光照着,找到了那个小旁门,可是一看,这个门也锁上了,小丫鬟要找和尚去要钥匙,刘得飞却摆手说:“不必了,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好不好?”小丫鬟却又哭了,说:“我害怕!”刘得飞只得用牙咬住了灯笼,把小丫鬟用胳臂一挟,就轻轻地上了墙头,然后轻轻的跳下去,再把小丫鬟放下,他手提着灯笼向各处去照,只见柳丝拂着黑影,塘水撩动着愁波,风还不小,几次都要将灯笼吹灭,小丫鬟紧紧拉着他的衣襟,悲惨地叫着:“五太太!五太太!五太太……”刘得飞也大声喊着:“小芳!小芳!小芳……’一声比一声喊叫得急,喊得他的嗓子都发哑了。

此时月愈晦,风愈凉,柳丝摇摆得也更乱,他并且将脚踏入水里,水深没胫,旁边还有很多的芦苇,他手里的灯笼也灭了,更什么也照不着了,四下里更觉昏黑,岸上的小丫鬟又直叫着:“得飞!得飞……你在水里干什么啦?我们五太太还能在水里吗?她不能够投河呀……”刘得飞的两脚都陷在深泥之中,芦苇的根儿还直扎脚,一听了这话,却不由得泪汪然地流下来了。

在刘得飞的心里想:小芳必定是已经投了这水塘,然而现在连尸首也找不着,也许是因为天黑看不见,不能找到。他的心,悲痛极了,气似乎都喘不出。小丫鬟在那里着急的叫他,他只得又一步一步走到岸上,小丫鬟是害怕,说:“我们回去吧!”刘得飞却依然是不甘心,然而夜色沉沉,星微月隐,小芳到底是死是生呢?他擦了擦眼泪,将腰间系着的板儿带子松了一松,长吁了一口气,又想起这条带子是小芳亲手做的,她待我可有多么好呀?难道,就因为我没答应娶她,现在我可也答应了,她就心窄而自尽了?因此,又瞪着大眼看那黑沉沉的塘水,又连声叫着“小芳”,小芳可仍然是踪迹杳然。韩金刚虽然大概是死掉了,可是师父彭二已坐了牢,小芳又这么不明生死,他的心里真难过,并且十分急躁,恨不得拿来宝剑划破这天空,叫天当时就亮,好看看水中到底有没有小芳的尸体,他并且想:假如是没有,他就往天涯海角去寻;不幸若是有了,他真不敢想像小芳的尸体是多么凄凉,那时他的心是如何的悲痛,然而他已决定,必要横剑刎颈,以报小芳,跟她在来世里作夫妻去。

小丫鬟真是胆小害怕,紧紧地拉住他的胳臂,求他回庙里去。他却摇头,索性坐在地下了,小丫鬟也就坐在他的旁边,待了一会,就直打盹儿,刘得飞是越想越心烦,不禁地一声一声长叹,可是忽听得背后似乎有人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