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浣花次早醒来,原想到瘦春那里,或是眉仙这边去写意几天,谁知昨夜被酒之后,又冒了些风,着了点寒,今日便觉头晕不爽,兼些咳嗽。心里还想支撑起来,却被喜儿早去报与素馨知道,一时蘧仙、素馨都来了。浣花见素馨还不曾梳洗,一脸的睡容,带着些惊慌之色,赶先跑到床前,偻身到枕头边来,问:“妹妹怎么样了?”浣花不禁红了脸,道:“没什么,不过着了点寒,倒惹姊姊起了个大早。”素馨听说,不禁也红了脸,因回头向蘧仙道:“你瞧妹妹发着烧呢。”蘧仙上前,见浣花的脸色红得和胭脂一般,因拿手背儿去向他额头熨一熨道:“是呢,可觉得怎么样?”浣花道:“也不觉什么,头里稍微有些晕眩罢了。”说着,咳嗽了两声。蘧仙道:“还带些咳嗽呢,这可不是受了风寒吗?”素馨道:“照妹妹的身体,哪里禁得起一天半日的咳嗽,前儿我咳了半夜,早腰肋儿都疼了,还是快去请金有声来,打个方子。他医风寒咳嗽是很灵的,只消一个方子,吃上一二剂就好了。”浣花道:“金有声这人我近来很讨厌他,不要去请他,便他打了方子,我也不愿意吃。要还是去请何祝春吧?”蘧仙道:“祝春也好。你去年的病,瘦到那么样儿,还是他医好的,你不说起,我倒忘了他呢!”说着便喊团儿去找文儿去请。一会子祝春来了,素馨因为不曾梳洗,便自回避过了。蘧仙便把帐帏放下,移过一个茶几来,放在床前,就请祝春进来。诊过了脉,蘧仙忙问怎么样,祝春道:“没什么要紧,只消一剂药就行了。只不过肝脉太旺,倒要好好的静养静养,不要自寻烦恼才好。”浣花在帐子里听见这话,不禁又红了脸,心想祝春这话,倒像知道昨晚那回事的。因便自己埋怨自己,不该胡思乱想的,动了肝火,教人看得出来。若被素馨知道,岂不又添一重意儿,还要笑我的气量小呢。因此又懊悔不该去请祝春。正想着,听得蘧仙已陪祝春出去,素馨又复走进房来,轻轻地问着团儿道:“何爷诊过了怎么说?”团儿便把祝春的话说了。素馨却不说什么,走近床来,隔着帐子问了声道:“妹妹可醒着吗?”浣花怕他多问,因便合了眼,装做睡熟,不去应他。素馨当他真个睡着,便自退去。回到房里,教珠儿进来梳头,心里却想,多分是为了自己,要想找些说话去安慰他,却也找不出来。因只对着镜子,呆呆地出了一会神。却见镜子里面多了一个人影,看是蘧仙站在椅后望着自己笑,因道:“你不去陪浣妹妹,回来他又生气呢。”蘧仙道:“他不要紧,倒说我缠得他心烦呢。祝春说他肝火旺,可真不错。他如今说,明儿病好了,便要到苏州去安静几天,并不许我同去,你想还要我陪着么?”素馨笑道:“原来他的病为着思乡呢?我只不信,一个人思着家乡便会病了。”蘧仙道:“去年不是也为念着家里病了,大概浣花的心最是狭窄,容不起一点儿烦闷,所以多病。”素馨听说,不禁回过脸来笑了笑道:“你也知道他的心是最狭窄的吗?要晓得,如果别人的心也是和他一般,不病死,也早气死了呢!”蘧仙笑笑不语,半晌才道:“我倒想着一个好法子呢。打今儿起,我便住在书房里。”素馨道:“这是什么意思?”蘧仙笑道:“此刻我这个人若是不在你面前,你总猜我到浣花那里去了;不在浣花面前,他也这般猜着,好像我的形迹上面,总不免分些亲疏出来。若是我住在书房里了,我不在你面前,你也只道我在书房里;我不在他面前,他也只道我在书房里,岂不免了许多意见?”素馨笑道:“亏你想出这样好法子来。狡兔三窟,大概也和你的想头一般。你果然爱到书房里去睡,我便教珠儿把你铺盖搬出去,可不要睡了半夜,又跑了进来。”蘧仙不禁嗤的笑了。从这一日起,蘧仙真个把床铺移到络珠仙馆去了,只不知道还是睡的全夜,还是只睡半夜,作者也就无从查考,暂且按下不提。

却说这日正是六月初四,便是宝珠约蘧仙等去看戏的一日。清早,华梦庵便跑到蘧仙家来,进门便问文儿道:“你爷可曾起来?快请他去,说我来了。”文儿笑道:“爷在书房里呢。”梦庵诧异道:“这样早便到书房里了?我只不信。”说着,也不待文儿引导,径自大踏步跑进花厅门去,向左转个弯儿,走进一重秋叶式门,里面便是一带回廊,抱着一所极华丽的三楹精舍。廊下挂着一行珠灯,天井种满了芭蕉,上面还盖着一座碧油的凉篷;栏杆上挂着一带湘帘,静悄悄地没些人声。中间玻璃门还掩着未开,梦庵便去推这中门。文儿忙上前一步道:“这门是里面反锁了的,我已教人打上房里兜转去开了。”说着,里面便有脚步声出来,呀的一声,把门开了。却是小丫头喜儿,因见梦庵,便向文儿道:“爷还睡着呢。”梦庵道:“可是一个儿睡着吗?”喜儿笑点点首。梦庵便知道蘧仙向来歇午觉的床塌,便在西边一间,因摇手儿教他不要通报,蹑足走进房去。一看见里面装着一架碧纱橱,橱外墙角上装的一架电气风扇,已停了不动;书桌上的洋灯尚未吹熄。走进碧纱橱去一看,却只一张空榻,并不见有蘧仙,不禁呵呵地大笑起来道:“我说他放着两位夫人,倒肯一个儿睡在书房里呢?文儿快来?你爷不见了呢。”文儿进来一看,果然不见蘧仙,不禁也笑了起来,忙去追着喜儿道:“姐儿,爷不在书房里,你到里面去请一声吧,说华疯爷等着呢。”喜儿诧异道:“不在书房里,在哪里呢?教我到哪儿去请?”文儿道:“你们那里没得,总是在奶奶那里了。”喜儿想想不错,便自进去找着珠儿,教他去请。谁知珠儿回说,爷并不曾进来。再去问团儿时,也说浣花房里没得蘧仙。喜儿不禁诧异,因想:“蘧仙或是一早起来,出门去了?”因便重新出来,去问文儿可曾见爷出去?文儿笑道:“糊涂蛋!你不听见书房里的笑声,可不是爷么?”喜儿一听果是,便仍兜到络珠仙馆来看蘧仙。只见华梦庵正和蘧仙在那里拍手大笑,心里想:“怎么方才各处寻转都没得,此刻却又在这里了?”因便走进房去,向蘧仙道:“爷究竟睡在哪一处儿,倒教我找了好半天呢?”蘧仙笑道:“昨儿睡在碧纱橱里嫌冷了,我就睡在对面房里。你们这些蠢才,会想不到这些,快还不去替我打脸水来?”喜儿自觉好笑,因便退了出来。华梦庵却扯着蘧仙同到对面房里来一看道:“你这种鬼话,只好骗骗小丫头的,你瞧你床上的被褥,原是好端端的叠着,洋灯又在那间房里,难道你在半夜里黑摸过来么?既是怕冷才过来的,如何会不盖被?”蘧仙笑道:“我过来时,天色已明了。这床上有了帐子,还有一重帐幔,便不觉冷,所以不曾盖被。”梦庵道:“便算是这样的,怎么睡过的枕头依然饱满,没得一些凹印儿呢?不用说吧,多说了,倒教丫头小厮传进上房里去,怕有一堂官司审呢。”蘧仙笑道:“这教做皱水生春,干卿底事!请你免费这些心机吧。正经,今儿是宝珠的生日,你送些什么?我昨儿想来找你,咱们三个合送些好玩意东西,方有趣味。后来,因浣花病了,我便不曾出去,只把自己家做的酒,送了十二瓶去,又配上了几盆白兰花,并些刻丝的东西。我心里总觉得很欠缺呢。”梦庵道:“我送的东西,却很有趣,送去的人,直到起更时候才回来,说柳夫人喜欢得了不得呢。”蘧仙问:“是什么?”梦庵却不肯说。喜儿送脸水进来,蘧仙便在这边房里,随便盥漱过了。珠儿捧着两份早点,刚待送进房去,因见祝春来了,便仍回转,想去再添了一份,却被华梦庵看见,早便嚷着讨来要吃。珠儿便把手里托着的雕漆盒子,递给文儿,梦庵接了一盏看道:“鸽蛋,正对着我的胃口。”便把两盏一齐端在面前,道:“好哥儿,索性烦你姐姐多弄一份,赏我吃个双份儿吧!”说着,早把一个吞在嘴里。谁知不是鸽蛋,却是蛋白粉做成的汤圆。里面含着一包滚烫的油糖,一经咬破,烫得华梦庵直跳起来,把手里拿着的一盏倒得满地。祝春不禁笑骂道:“偏是你专做冒失鬼,粉团子也会当做鸽蛋看的,眼睛近到这样,明儿不要把你夫人也看错了。”梦庵笑道说:“不定把你的夫人看错了,来!”说着,又拿起那一碗来用瓢子兜着一个,伸尖了嘴去吃,不防祝春在他背后伸手过去,死颈儿把他的嘴拧上一下,梦庵吃了一惊,把个碗落在地下,泼得满身的汤水。祝春怕他报复,疾忙跳出房里,却好珠儿又捧着两碗进来,兜头一撞,打个粉碎,只听得满屋起了一片笑声。华梦庵道:“好!好!找翻狗食盆大家吃不成,省得这班馋痨鬼气不过我。你们要吃早点心的,还是跟我来吧。”说着,竟自抖抖衣兜儿,拿起一柄扇子走了。蘧仙道:“身上弄得这样,换一件衫去吧。”梦庵不理,径自走了。祝春笑道:“华疯爷一到,好像人家接到了煞神,总要把盘儿、碗盏打碎了走路。”蘧仙想起前儿晚碎了饭碗的事,不觉好笑道:“我也不晓得哪里来的晦气,没一天不碎了碗的。”正是:

文士惯为无赖客,狂夫终是有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