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盛蘧仙正和何祝春、华梦庵在亭子上饮酒,忽文儿送进一封信来,大家看是宝珠约他们到自己园里看戏去的,梦庵早喜得手舞足蹈道:“好极!好极!他们家的女班子实在不错。前儿在这里看过一回,到如今我还想念着呢。”祝春也道:“那唱斗牛宫的旦角叫什么‘香玉’的,真算得个美人儿,不知道如今还在班子里也不?”蘧仙笑道:“这人听说是宝珠最喜欢的,常在眉仙房里和丫头们一块儿玩,前儿浣花去还听他的曲子,料想仍在那里。”梦庵道:“这人真是可人,他的声容笑貌,我合着眼还像在我的面前一般。可恨宝珠既然邀我们去看戏,偏要约在后天,教人像热锅上蚂蚁似的,等这两天可不耐烦呢。我的意思,此刻便去。他家的班子是养在家里的,比不得外头传的班子。要定日子,你们看怎么样?”祝春道:“他园里住着内眷,我们突然间跑去,怕不容我们进园子去呢。”梦庵道:“管他呢,我们且到了他家再说。快把桌面上的酒干了,跟着我去。”说着,便把自己的一大杯酒直脖子灌了下去,跳起来,拉着蘧仙、祝春要走。还是蘧仙说:“难不成单为咱们三个要他们唱一本戏吗?便唱起来,也没得精神。要晓得,唱戏的人全靠看戏的人助着兴采,看的人越多,唱的人越是有兴。若只两三个看去,那唱的人还有什么兴子?并且他们的班子,并不是供客的,怎么好意思去硬要来看?他既约在后天,差不过一天半日,我劝你不如耐着些吧!”梦庵道:“偏你有这许多顾虑,你不去,我和祝春去也得!”祝春摇摇首道:“你爱去,你便一个儿去,何必要我们陪着?”梦庵想了想道:“也罢,便我一个儿去,等我和宝珠说妥了,再来请你们去享现成吧。”说着,便大步自去了。

这里蘧仙和祝春两个,便自用饭。饭后,祝春又替蘧仙画了两柄纨扇,直等到晚也不见华梦庵的回信。祝春笑道:“华疯儿想必掇了一鼻子灰,没脸儿来见人,嗒丧着躲回家去了。”蘧仙道:“我想必是宝珠不在家里。若是在家里,这位疯爷哪里肯放他们过门?便是看不到戏,少不得也要弄些酒吃。他两个难道对酌不成,不来邀你我吗?”祝春想想不错,便也不说别的,约了蘧仙说后来邀他同去,便自告别去了。蘧仙因把方才画就的两柄纨扇带了进去。一柄是冷素馨的,一柄是沈浣花的,都画的十分工细。一样的两只蝴蝶,几簇落花,只是姿势不同些儿,此外也批评不出个高低。蘧仙因把两柄纨扇一起摆在桌上,笑道:“谁爱那一柄儿,好在都是单款,你们自己拣吧。”浣花便随手拿了面上的一柄,看了看,却不作声儿,见素馨拿着的一柄好像画的好些,因和素馨掉了一柄来看,却是一般的落花蝴蝶,因道:“谁教他画这个的?”蘧仙道:“随便画着罢了,谁点品儿呢?”浣花道:“什么不好画,偏要画这落花?我看了便不由的不纳闷起来。”蘧仙笑道:“你不爱这个,明儿还教他画一柄过,你爱什么,你自己点品儿画去,这一柄留着我用吧。”又道:“你婉姊姊是最爱落花的。前儿他曾咏过十首诗呢,我记得有两句是‘六朝金粉空中色,一代繁华梦里身’,倒很切得上落花蝴蝶的题头,我明儿把这两句题上,请你送给婉姊姊去如何?”素馨笑道:“那便更讨没趣了。婉妹妹不是姓花吗?你把这个送给他,他还疑心你是咒诅他呢!”蘧仙方才领悟浣花不爱这柄扇子,也是因为犯了他的名讳,因便拿别的话搭讪开了。

其时已是上灯时分,团儿进来,把浣花房里的洋灯点了,问夜饭开在哪里,蘧仙因道:“就在这里外房也好。奶奶房里有金橘儿浸的酒,你去问珠儿拿一瓶来。”素馨道:“珠儿怕找不到呢。去年浸的酒,花色太多了,贴着的笺儿也多脱了浆,前儿连我自己也认不清呢。你去说,除了有笺子贴着的瓶子,看是颜色白的,多拿了来,省得回来拿错了又要一趟趟的跑。”浣花笑道:“什么酒我这里都有,单只少了一种金橘儿。我想这种酸溜溜儿的东西,有什么好吃?”蘧仙道:“你不曾吃过,自然不知道。回来你试尝尝瞧,包管你明儿也喜欢吃这个呢。”说着,冷素馨不禁一笑,蘧仙因想:“这个‘酸’字又犯了讳?”恐怕浣花疑心他有意溪落,即忙顿住了嘴。却好,珠儿和团儿已捧了酒来,因便一手将着浣花,一手将着素馨同出房来。见杯箸已摆现成,便各坐下,素馨先把一瓶,拿来斟了半杯,尝了尝道:“这是佛手片浸的。”说着,仍想把酒倒入瓶去。浣花道:“佛手片浸的是什么个味儿,给我尝尝瞧。”素馨便把这半杯酒递给浣花,浣花吮了一吮,蹙眉儿道:“又甜又苦又辣,怪难吃的,怎么做这种酒?”蘧仙道:“也让我尝尝瞧”,说着,便向浣花手里接了过去,搁在唇边,细细儿尝着滋味,却道:“很好的味儿,我便吃这个吧。”素馨道:“你爱这个,我替你斟满了。”蘧仙道:“尽这半杯子吧,吃了这个,我还要吃别的呢,你把那几瓶索性都倒一点儿出来,大家尝尝。”珠儿便又另开一瓶,斟了一点递与素馨。素馨道:“傻丫头,这香味也闻得出来,还要尝呢?”浣花接了去。闻一闻道:“这是木香花浸的吗?我也有得浸着。不过颜色没这么清。”素馨道:“我的酒有三种做法:有的取色,有的取香,有的取味。只有取味的果子酒是浸的,此外取香取色的做法又自不同:取香的却用珠罗做成一个袋子,盛了花片凌空挂在大瓶子里,里面的酒不过半瓶,闷紧了不使他出气,过上一天,再把花片儿换了新的,换到七八回,花儿也开完了,我的酒也成功了,所以我做的酒,一个花时,不过做得丰瓶,因为花片不浸下去,酒的颜色自然不变,而且香得很,比浸着的还要好些;那取色的酒也是这样做法,先把香气吸足了,然后弄些花瓣儿来,捣成了汁,一滴一滴的加上去,颜色浓淡随便自己的意思,再不会变的紫暗暗的。若是把花片浸了下去,那颜色便发闷了。”浣花笑道:“原来有这种好法子呢,我倒不曾想到,明儿我做白荷花酒,便照这样做去。”素馨道:“白荷花要在清早时,采那将开未开的一种蕊儿,用铜丝穿着蒂儿,倒挂在瓶盖下面,也是一天一换,只消每天挂一个蕊儿,一个月下来,那香味便吸透了。茉莉花和晚香玉也是要用蕊儿的,挂在瓶子里面,他自然而然的会开放了。我本有的做着,不知道这里面可有没有?”说着,又开一瓶,试倒了半杯,尝一尝道:“这是柠檬酒,香味倒也很好,你试试瞧。”浣花接来一尝,便蹙眉儿道:“又酸又甜,比佛手片更不好吃。”蘧仙道:“你不爱吃给我吧。”浣花因便递到蘧仙嘴边道:“你爱吃便一口干了。你瞧,三个杯儿都被你一个儿占了去,人家用什么呢?”蘧仙道:“这种玻璃杯子,你房里不是有许多着,团儿再去拿几个来。”团儿应着,便去拿了七只出来,排列在一边,珠儿便把拿来的酒瓶一个一个都打开了,斟上半杯。每开一瓶,素馨必尝一尝,报出个名色,教珠儿用笔记在瓶上,递给浣花也尝一尝。凡是他俩个尝过的酒,蘧仙总说是好吃的,尽把些玻璃杯子,列在自己面前。这杯吃吃,那杯吃吃,还把些香而且甜的酒,硬劝浣花和素馨俩个再尝一尝。浣花本是不胜酒的,虽然每一杯儿不过吮得一吮,却是积少成多,脸上早已泛了一层红晕。末后,素馨又把白荷花酒找了出来,斟一杯与浣花,觉得一种清香扑人鼻息,实是可爱,因便吃了半杯,把剩下的半杯递给蘧仙道:“酒实在好,可惜我吃不了,你替我干了吧。”回头便叫喜儿把饭盛来。及至盛了来时,又嫌多了,减去了半碗,还是嫌多,便教喜儿拿只空碗过来,自己用箸子减,只剩一口模样,把那减出的半碗送给蘧仙道:“你脸儿也红了,还是陪我吃一口饭吧。”蘧仙本想把杯子里的酒都干了,因见浣花有了醉意,催着陪他吃饭,便把杯子推开,教珠儿也替素馨盛饭上来。素馨也说多了,便用箸子也向蘧仙碗里减来。蘧仙忙道:“我也吃不下呢!”素馨便缩住了手,把饭都减在空盘子里去了,眉目之间似乎露出一种不豫之色。蘧仙不禁笑了起来。素馨见蘧仙笑了,因道:“你笑什么?”蘧仙道:“我想宝珠的食量不知道比我如何。”浣花道:“你问他做什么?”蘧仙道:“我想如果宝珠的食量比我还要不如,大家的饭都要减到他碗里去,可不难死了他呢?”素馨听了这话,不禁嗤的笑了道:“好,好,你还讲这种尖酸的话儿么,我就偏要你吃。”说着,便把盆子里减出的饭索性倒向蘧仙饭碗里来,一错手把个饭碗砸了一个大缺,饭糁儿狼藉得满桌。浣花以为素馨动了真气,不禁吃了一惊,陡的涨红了脸。素馨也自悔鲁莽,不禁变了颜色,弄得不好意思起来。还是丫头们赶忙陪着笑脸上来收拾,蘧仙却仍要个空碗,说:“无论如何我总把这饭吃了就是。”这句话本是玩笑,谁知素馨听了,愈觉奚落自己,便含着一包眼泪站起来,回房去了。蘧仙不防素馨忽地走了,因便舍下浣花,跟着出去。  浣花恐他俩口子闹翻,忙唤蘧仙转来,蘧仙不应。浣花倒觉讨了一个没趣,便自纳闷,走进房去,一兀头倒在床上,心想:“素馨的脾气本是很柔顺的,近几个月,好像有了什么意见,一言一语,一举一动,总觉得有些牢骚不平似的,推原究因,无非为了个我。虽则他也不曾偏爱了谁,但是素馨看来总觉得他常在我的房里。其实也不想想,你自己每逢他出去的时候,便到我房里来了,他回来找不到你,找到我房里来,难道我见他来了,便把你俩口子屏逐出去不成?要是这样,只怕你又要说我使性儿了。但是,我也不妨试试瞧。打今儿起,我便闭门却扫,或是明儿便回苏州去,让你们伴一个畅,免得使一个人夹在中间为难。”因想:“到苏州去,婉香必定也愿同去,自己园子里的荷花必定开了。”心里便迷迷糊糊的引起了一种乡思,带着七分醉意,不知不觉便自沉沉睡去。正是:

化身虽照多妻镜,疗妒须拈独睡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