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秦珍正在帐房里出来,因沈顺说藕香请他进去,便回到西正院来。进门却见石漱芳身边的翠儿和丽云身边的小红,笑嘻嘻的将着手儿出来,遇见秦珍,便都站在一旁,说声:“请爷的安!”秦珍还问了漱芳和丽云的好,也不多讲,径自走进院中。见爱侬和赛儿两个头对头攒在一处,看桌上摊着的一张单子。藕香却自指挥银雁,在箱笼里不知找些什么。秦珍进来,众人都不曾理会,还是银雁先看见他,因道:“爷来了!或者爷拿到帐房里去了,自然找不到呢。”藕香回头见秦珍站在自己身后,因道:“爷可瞧见前儿三太太开过来的一篇衣服首饰单子?拿出去了没有?”秦珍道:“没有什么单子,我不接洽呢。”藕香道:“当时,我打东正院回来,记得放在衣袋里面,不想事体多了,我就忘记得影儿也没有似的,不是今儿翠儿又送一篇帐来,我可再也想不起那一回事。等到用时来向我要,可不糟呢?”赛儿因道:“奶奶试记记瞧,那时候穿的什么衣服便容易找了。”藕香道:“谁还记得清呢?大约总是单衣服。仿佛记得是三老爷的周年过后,大姐儿正忙着替三老爷做阴寿,叫我去催花神铺里的纸扎。我记了这件,便忘了那件,我的头脑真搅昏了!如今这一帐单子,快给你爷发出去吧,不要回头又丢掉了。”赛儿听说,便把爱侬手里拿着看的单子,撇手夺了过来,递给秦珍。秦珍看了一看,因蹙蹙眉道:“要做这许多的洋绸衣服,将来满了孝服,可不白糟蹋了?”爱侬笑道:“现在的洋绸,花样颜色倒比花缎要好得多呢。”秦珍道:“因为了这一点子,所以外国缎的价钱倒要比中国缎子还贵。我就不懂什么讲究!穿素的人定要穿这些洋货,放着中国素缎子不用,倒说派用洋绸;放着现成的金器不用,倒说派用银的,将来还不是赏给了丫头婆子的材料,落得将就些也就罢了。”藕香因冷笑道:“你能把这话向三太太讲去那就好了,否则还是少说为妙!要晓得,自从三老爷去世之后,咱们家糟蹋了的钱也算不得个数儿了,这一点子洋绸衣服值得什么?不说别的,单替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人做的孝服,给的折白钱也就算不清来。前儿那一篇帐,我记得还开上许多新光珠呢!说是本来有的花儿,都有红绿宝石翡翠嵌着,重扎过,又舍不得,因此都要另外置备,要全珠子扎的才配。我约摸算算瞧,每人一头珠花,倒也不好算呢,只不知道万丰里到底有多少钱存着,几时你也得去查一查帐,自己有个把握,不要回来弄得尾大不掉。像咱们这种人家经得起坍一回台吗?”

秦珍听了这话,心里不免骇异,因想:“藕香如何忽然抱起忧来了?”却不知道这些当头棒喝原是沈左襄警告藕香的,因此藕香心里也觉得有些可虑。今儿秦珍说起浪费的事,因便随口氽了出来。不过秦珍心里并不虑到日后如何,只不过以为孝服里面,既不出去应酬,也就不妨将就些的意思。如今听藕香说到万丰的帐,不免心里一动,因想:“葛云伯在那里经手,虽然不错,只是一年以来丧事用的钱也实在不少了,究竟有没有挪动别人的钱,这却自己也不曾明白。”因便拿着那一篇衣服帐儿,先到帐房里交给金有声去办,一面便自坐着轿子,竟到万丰号里去看葛云伯。

只见号里许多伙计,正围在一张圆桌上,叮叮PP的在那里看洋钱,满桌子堆着黄皮纸包。地下还有许多藤篓,也都盛着洋钱封儿,估量是人家送进来的存款。照这局面看来,正是兴旺头里,心里早就放了一半,料想藕香的话,不过是杞人忧天罢了。走进帐房,问了一声,知道葛云伯在后进卧房里抽大烟,因便不待通报,径自走去,却早有人报与云伯,迎了出来。

原来万丰字号,虽是秦府开的,当初只有秦文自己偶尔来转一转,秦珍却是三年逢闰似的,难得光降,因此,葛云伯深为骇异。接见以后,仍复引入他的卧房里去,便在烟榻上坐下。因道:“珍爷难得光降,敢有什么事吗?”秦珍见问,倒反讲不出口来,半晌始咀嚅道:“也没什么要紧事。不过有一点儿不很明白的地方,想来请教请教罢了。”云伯问:“是什么?”秦珍道:“只因咱们府里自从三老爷去世之后,一年以来用的钱也似乎不少了。现在虽不怎样,只是眼前的婚丧喜事正多着呢!帐房里要钱,少不得向号里来取,究竟咱们自己存着的现款还有多少,须得接洽一下,方好有个把握的意思。”葛云伯听了这话,不禁“呵呵”的笑了起来,道:“难得哥儿这般用心。你们府里要用钱,何用问得?无论怎么样,咱们号里,哪里会有供应不出的日子?”秦珍道:“话虽如此,只是不瞒你说,究竟咱们家一年派多少进款,我却直到今朝也不曾明白。向来我虽管着家帐,只不过管的支出一部分,三老爷但一个折子交在外帐房里,要用钱,只凭折子向号里来取。照那折子上看起来时,只有支着号里的钱来用,从没付一个钱到号里来的,所以我直到如今也不曾知道到底是怎么一盘帐,咱们家自己本儿到底有着多少,每年红利派有多少,我却实在不曾仔细。”葛云伯笑道:“这个也难怪你不知底细。莫说你,只怕你家二太太也不很明白。这个字号虽然是二太太的陪嫁产,但是他老人家只知道自己有着六十万的资本,至于别人有多少资本添在里面,自己逐年利息收入多少,支用过了多少,他老人家也从来没有抄过一篇帐去看看。问起他自家来也还不很明白呢。”秦珍道:“是呢,这边号里的帐,原是三老爷亲自经营的,每年送来的红单总在三老爷自己手里,别人也不曾敢向他问过一字。只有二太太面前偶然提及一句两句,不过说是今年赚了多少盈余罢了。至于进出数目和咱们家实存在这里的数目,咱们三老爷却从不曾露过一句口风。如今在丧乱头里,我也不好去问三太太要这红单来看,只不过照着帐房里的帐面看来,咱们家每到年底总是积欠万丰的,从不曾付过万丰一笔。即就现在而论,好像已经积欠一百多万,若不接洽一下,自己没得些把握,那将来还了得吗?”葛云伯道:“如今非年非节,怎好盘这一笔帐?一个消息传将开去,只道咱们号里站不稳了,可不闹出大乱子来么?我的爷,你原是个读书种子,懂不得这些商家经络,凡事只要过得去就是了。横竖你们府里要钱用,我这里总有,也不用担得什么心事。只要你们几位哥儿们安安稳稳的在家里享些闲福,不要闹出什么大乱子来,我这里总支应得起,你尽放心罢了。你如果要看帐,如今中秋节是已经过了,且到年下再说。人家的铺子想东家添下钱去,所以急着要把红帐给东家去看;照我这里,可比别家情形不同,凭仗我一点子牌面,包你一辈子不怕什么。你不信你去问问金有声就明白了。”说着便自躺下去抽他的大烟。秦珍心想,说了这一大篇话,依然没得一些头绪。不过葛云伯这人是个老成持重的人,所以秦文信重于人。他料想,自己府里断然不止一百万资本,所以葛云伯一些不放在心里;若是已经用空了,他也少不得着急起来,何致有这般大方?因便不再多讲,心里念着苏丽君的事,便向葛云伯告辞,径向自己开的文具商铺去了。

却说苏丽君要想打胎,你道他可是真的么?原来,丽君这人最是有心计的,知道秦珍正是望子心切,必不许他径自打下,趁此机会,他便可以踏进一步,想个法子出来弄他一注大大的财产,因此秦琼叫爱君去劝他时,他就对他妹子笑道:“天下也有你这般傻子!你想,我哪里真个会拼着身子去做这冒险的事?况且……”说到这里,却又改了口道:“不过在他两个面前,总得如此说法。回来珍爷来时,我自有话对付他。”爱君因道:“你心里打算怎么样?”丽君正要说时,却好秦珍进来了,便向爱君道:“他自己来了,我和他直接说吧。”因道:“珍爷,你可是定要我留着这个冤孽种子吗?”秦珍见他正颜厉色的问来,摸不着他是个什么主意,因道:“一个人,自己身体总是要紧,哪里使得?”丽君道:“这些好听话儿,我最不爱听。要是直说为你自己起见,替你留一个种子,那倒还是一句话。”秦珍笑道:“便是为此呢?”丽君道:“只不过生下地来,是男是女,那是料不定的。若是男的,你果然欢喜;若是女的,便怎么样?”秦珍道:“那也总是自家的骨肉,终不成丢向河里去吗?”丽君道:“将来长大了怎么样?”秦珍道:“这有什么怎么样呢?”丽君道:“我就怕的将来没有饭吃!你们家的家私,轮得到他头上吗?老实说,我如今问你一句实话,你如果定要我留下这个孽种来,你须得先把一份儿家产与我使,我将来好和孩子度日,那么我也不担什么心事了。否则,还是留着我的干净名儿,将来还好大家走散,自寻头路,免得被你死绊住了。”秦珍道:“这也不是难事。我就把这一爿铺子给了你,算是你的家私罢了。”丽君道:“你倒说得松爽!这个店不是琼二爷也有资本在里面吗?怎么你就专得起主?”秦珍道:“这个容易!我派还他的本儿,也就没事了。”话虽如此,只不知秦琼肯与不肯?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白璧已伤闺阁体,黄金能系美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