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香玉被眉仙一句话打在心里,不禁失笑道:“小姐真是天仙花人,不呵怎么知道人心里?”说着,又皱眉儿道:“便是我婶娘教我来求爷和小姐,给他想个法子呢!”宝珠道:“你婶娘也是个怪物,死不怕钱多!他在帐房里原领一百块钱一月的伙食,也用不了。打去年中秋起,我替他求了太太,说府里有了丧事,不唱戏,你们没讨赏钱处儿,太太允了一百块钱一月的津贴,又因你的面儿,我也每月贴上他些,可不是按月都向殿春、袅烟领去的吗?老实说,我本不是个吝惜钱的人,真是你和伶儿、嫩儿这一班儿人缺了钱用,向我要,我再也没什么意见。最可恶的是那老怪物,用出一种虔婆手,假借你们的脸儿,来拿我当什么东西看!要不是因你们几个人怪可怜的,哪怕一百个老怪物,我也早撵出去了!”说的眉仙、香玉都笑了起来。

香玉道:“爷讲的话不错,但是他今儿并不教我来求爷给钱他用。他说感爷的恩也不浅了,早想把我和伶儿、嫩儿剩下在这里,求爷身边做个丫头。不过爷身边的丫头也多了,将来少不得仍把咱们赏给出去,知道咱们谁愿意跟小厮们?所以把这门心思圈起了一边。如今,他想府里横竖没用班子的时候,他想求爷和小姐商量。听说小姐家的园子,现在放着,任人游玩,想借小姐那园子里唱一两月戏去,搅几个钱下来,好给咱们姊妹儿一条去路。我想这事太太总没有不肯的,不是太太常说,一班女孩子也长成了,终不成教他们做梨园白发,老在咱们家里,如今求去不必说是肯了的,不过出去了,又不得个了局,所以想这个主意来求爷和小姐。

宝珠听了这番话,却一句也回答不出,半晌道:“天下本无不散的筵席,不过便这样的散了,我心里总觉有一种说不出的凄楚。其实,我也想不出法子来安顿你们,只恨我一个人不能变化分身,弥补不了这些人间的缺憾。”

眉仙笑道:“你这种话,我最不爱听,难道天下生下的多少美人,个个只配嫁你?除了你便没有人配得上了?”宝珠道:“也不是这样说,譬如我自己园里养着的好花,自己舍不得采一朵儿,眼睁睁看人家摘了去,你想我心里可疼不疼?”眉仙道:“照你这样说,凡是自家的姊妹,或是自己的女儿,就该都配给自己一个,万不舍得嫁出去了?”香玉、韵儿都不禁一齐笑了。宝珠也顿住了嘴,半晌才笑道:“如果我做了皇帝,我一定改了这种礼法,也是天底下一桩极便宜的事呢。”说得眉仙也不禁好笑。宝珠却只把眉仙所说的笑话,当做一个问题,在心里研究了半天,道:“我仔细想过,兄妹为婚也,实在有利无弊的。若说女儿则他又有他的兄弟在着,派不到自己身上。”眉仙笑向香玉道:“你瞧这位爷,敢真有点儿疯了呢!”香玉道:“爷每每想一件事,总想过了头,所以想出来的念头总是世间上做不到、行不去的事。据我说,一个人只在一个心,要是心里爱这一个人,永远不会抛弃了,便也不必定要嫁娶。”宝珠道:“你这话果是不错。我也细细想过,为什么世间上的人定要嫁娶,因为女儿家不能不从一而终,在那花枝一般的时候,自然博得人爱,取得人怜,若不就此嫁定了,将来到得花老春残,少不得从前爱怜他的人又去爱怜别个,因为这一层缘故,所以才要嫁娶,定了名分,使他俩个一世抛弃不开,忘怀不得。所以叫做‘定情’,就是把两下的心情都从此镇定了,移动不去的意思。譬如你今儿在咱们府里,你爱着我,我也爱着你,将来你出去了,若没有别个你爱的人,那自然还爱着我。倘如有一个比我还可爱的,他又比我还爱着你,你到那时不由不把你爱我的心思,爱着他去,便是我也是如此。若是嫁娶定了,那便你要不爱我,我要不爱你时,也不过偶然烦恼一时半刻的工夫,到底想来,我不爱你,谁还爱你?你不爱我,谁还爱我?由此一念便生怜惜,到得彼此怜惜,那爱情再也移动不动了。进一层说,一个人要人爱怜什么事,因为一个人免不得有一个身老病死的日子,若没有一个素来爱怜他的人,到得那时就少不得受人嫌憎、厌恶,还有谁爱怜他?譬如一株花木,有主儿的,任他花凋叶落,和铁树一般,一千年不开花了,他那主儿总仍护着他;若是没主儿的,少不得被人斫了去做柴烧。若是有主儿的,不说别的,便是楼窗外的石荀,可肯任人去踹他一脚吗?”

眉仙一面听着宝珠的话,一面看着香玉的神色,看他本是满脸的笑容,如今早已变做了一种凄惶颜色,好像笑不出、哭不出的样儿,因想:“此儿毕竟可人。宝珠对他讲这种话,分明是苦了他的心,他心里何尝不想嫁宝珠来?其实,宝珠便再娶上他一个妾,也不妨什么,不过旁人不知道宝珠的总有许多议论。”又想:“香玉终究是个女伶,虽然长的可爱,知道他的心是怎么一个?此时被宝珠说了这一番话,自然心里有所感触,只怕从此又添上一重情障呢。”因道:“谁和你参这些情禅!我倒要问问香玉呢,你婶娘要带你们去,你心里怎么样?”

香玉被这一问,不禁“哇”的一声哭了,原伏在宝珠身边的桌角儿上,这会子竟投在宝珠怀里,一兀头甘愿立时哭死了的一般。眉仙笑道:“我知道宝弟弟这人最是害人的一位魔星,你说得香玉心里这样,我瞧你怎生发付他!”宝珠笑抚着香玉道:“好妹妹,我知道你心里,但是我只没法子奈何你那老怪物?我若越爱你时,便越苦了你,你那老怪物的心思我早探出过了,他把你当做无价之宝,一不肯拿你卖钱,二不肯与人作妾,你想教我怎样?”香玉道:“我如今想来不如死了的好。”宝珠道:“你死什么?便你要死,他也决不放你死去,徒然苦了自己。依我的意思,你不如安心定魂,等他死了再作道理。”眉仙笑道:“那老不死的怪物正健旺呢!照你这样讲去,你便要做第二个魏企仁了。”

宝珠不禁失笑,惟有香玉不解这话,因仰起头来看眉仙。眉仙见他满脸泪痕,因把香玉搂到自己身边来,道:“好姐儿,你不要苦坏了身子!我和你讲,你婶娘要借园子,我明儿和浣花讲去,包管做得到!你尽跟你婶娘去走一遭儿。你前生欠下了你婶娘多少孽债,少不得总要偿清他的。你今生若不偿清了,再转一世,只有加重点儿利息。大凡一个人,不拘什么遭逢,多有点儿孽债冤缘在里面的,任你推避也推避不了。你的心愿我也知道,如果你偿完了你婶娘的孽债,那时自然能够自由自主,如你的愿。你不瞧别个,单瞧我和浣花妹妹、和婉香姐姐两个,你便知道,天下的事,不是人力勉强得来的了。”香玉听着,想着,觉得眉仙的话也极是不错,便呆呆的出神无语。正是:

儿女心肠皆软软,人生遭际太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