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秦府里的小姐出嫁,那妆奁的富丽,排场的阔绰,自不必说。看的人哪一个不啧啧称羡?不过美云心里却不很高兴,你道为什么?因为小时节,曾经亲眼见过叶魁,有点傻气,虽听说是沈左襄躬自督饬,两年以来,已成了一个饱学,但只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些相信不过。又因妆奁一层,外观虽然华丽到了万分,却不过是些衣饰器具,并无一爿字号、一扣庄摺、一亩奁田、一间产屋。眼见得叶府是抄过家的人家,沈左襄也是个两袖清风,毫无居积的,将来要单靠叶魁手里起家立业,只怕有点儿为难。不料,秦文只在这些空场面给他铺排,内骨子里一无实际。因此由不得不怨自己命薄。暗中啜泣,已非一日。人家只道他是依依骨肉,谁知他正是一腔幽愤,欲诉无处。  到了十二那天,眼见得明日就要出门,从此就是外人的了。美云心里那种难过,真教我有笔难描。整整哭了一夜,直到天明,早听得外面鼓吹喧天,炮声震地,满耳间只有欢笑声和道喜声。自己的房,原在小临波榭,这会子才和绮云对调了,住在这所石林仙馆,和东正院只隔着一处走廊曲曲的所在,因此越觉热闹。此时辰光虽早,恰已梳洗完毕。外面人声喧杂,知道往自己屋里来的,因在镜屏上照见自已的眼圈肿得和胡桃一般,见人不雅,便索性闭了眼睛,冥心静坐,任凭陪房丫头去周旋应对,自己总不开口。一会子喧传进来说彩舆已经到了。美云听得这话,心中一阵炸热,身子儿好像坠入云雾之中。春声馆的女乐进来,吹起傍妆台的曲子,婉香、漱芳两个替他上了冠。丽云、绮云、茜云、赛儿四个陪他吃了和合饭,便去辞过祖先,又辞过柳夫人和秦文夫妇以及珍琼宝婉夫妇和自家姊妹。此时不由个个心酸泪落,因为是个喜事,又不得不勉强装作笑容。

外面早就开锣升炮,来迎亲的叶魁,已在正厅上轿,打着道子先走。落后,秦府里的彩仗也就起身。满院子人山人海,鼓吹震天。袁夫人出来,左右两个丫头,一个拿面圆镜子,一个拿根红纸火燃儿,向轿内照了一照,转身进去。那一班鼓手越发用劲吹起,两支弯号,响得和虎吼一般。早见四个陪房丫头,搀着美云,罩了红巾,款步从南正院出来,前面一对雀翎宫扇,两对宫灯,后面簇拥着许多女眷,送到院门口站住,美云福了两福,便自上轿,八个人挟扶着出去。那彩舆上点的灯彩和火树一般。四个陪房便是湘莲、碧桃、瑞兰、秋苹也一齐上轿。秦琼和宝珠去做送亲。一霎时,风残云卷的散了出去。秦府里就像喜事完毕了一般,满院子都鸦雀无声了。其实原有许多男女宾朋在那里上宴,不过,秦府自家人心里好像空洞洞的,少了一件什么似的。

这且按下一头,再说叶府里彩舆将到,满堂点起灯烛。四位大宾先到,坐茶散后,华梦庵高兴,便扯了盛蘧仙去做赞礼,站得高高的。一时叶魁迎亲回来了,梦庵知道彩舆既到,早先打扫喉咙,预备高唱。等到彩舆扛到中厅,梦庵便放开嗓子,喝起礼来。果然是一鸣惊人,任你鼓乐喧笑,也盖不过他的音响。唱得字字清楚。先是主婚的沈左襄出来,向轿门儿拱了一揖,随后叶魁出来,站在下首拱迎。然后三请新人降舆。这种礼数是沈左襄临时改正的,所以与流俗不同。当下主人拜过喜神,两新人随叩过了头,送神易位,交拜成礼,送入洞房。华梦庵就拍手狂笑,下来讨喜酒吃。其时花园内早已摆了席面,外面男宾便先入席,里面少不得有一番忙乱,这且不必细表。膳后,两新人参过家庙,又参谒过合家眷属,三党姻亲,直至傍晚,方才双双回向秦府而去,少不得又有一番礼数。  别的不说,单说袁夫人见叶魁的举方言动,果与从前不同,心中自然高兴。

此时,美云回到家内。虽则嫁过去了不过一天半日,竟像隔别了三生再世,重见亲人的一般,心里颇觉舒畅。两日以来,不曾吃过什么,这会子回到石林仙宿,进些饮食。

叶魁在西花厅上散席下来,便到南院请过柳夫人的安,又到东正院去见过袁夫人。袁夫人少不得一番叮咛。不一时,玉漏已沉,银灯将J,秦府里外,重又点起满堂红烛。一对宫灯,便到石林仙馆来请美云。美云正在卸了严妆,闲散一会的时候,听说又要动身去了,不免兕心的引起了一丝烦恼。想到此刻转去之后,不免又添上十分害怕,万种羞惭,却是由不得自己,早被一班人簇拥着去往东正院,叩过了晚安,又向各位告辞。到正厅上,已见男宾引了叶魁出来,于是作对儿又在厅上叩辞一番,同时上轿,径向叶府而去。  两头一并按下,如今做书的要来白几句了。看官你想,美云在家里时节,除了一个宝珠之外,连自己的哥子也嫌他鄙俗。如今嫁了这个叶魁,比起宝珠,自然天差地远。心里纳闷,自不必说。亏得有眉仙、软玉、蕊珠、瘦春、浣花一班人,和他朝夕厮伴。叶太夫人又把婉香接了过去,少不得笙歌宴筵,闹热几天。因此美云也颇不寂寞。倒把一个宝珠剩在家里,闷得忍耐不住。若没有春妍、袅烟、书芬、笔花一班人,早就一兀头憔悴死了。

宝珠常说,这会子不单是嫁了他姊姊一个人,分明把他的四位夫人一齐和白鸽子似的裹了淘去。打从五朝过后,没一天不叫人去接,总接不到一个回来。自己又赌了气不去,直到过了正月底,才把个婉香、眉仙接了转来。宝珠早和浆了的纸蝴蝶儿一般,粘在他两人身上,寸步不离。因问起美云和叶魁可讲得来,婉香摇摇头儿,半晌道:“论理,魁弟弟也不比从前的讨厌样了。他近来做的诗也颇看得过,他的诗却是一片性灵,可见他如今也不是一个蠢物了。不过,大姊姊的眼界高,一下子觉得心里不甚满足。”宝珠道:“你看见他近来做诗么?”婉香笑道:“是呢,这会子他做的《新婚辞》我还记得。我背给你听,倒仿佛是你的口气呢。”因道:“他第一首说:

‘几日前头暗忖量,如何觍觍做新郎?

高堂阿母还相笑,何况聪明姊妹行。’”

宝珠笑道:“这分明是我做的一般,不过他太太早已去世,这‘阿母’两字用得不妥。”婉香笑道:“西池阿母便是王母,祖父母称作王父、王母,何尝不切当呢?”又说第二首道:

“‘安排百辆去亲迎,诗要催妆取次成。

不是人前偏脸软,奈人都是蓦生生。’”

宝珠道:“他那催妆诗也做的很好。我还道是蘧仙代他做的。照这样看来,是他自己做的,倒难为他。”婉香应道:“是怎么样两首?”宝珠道:“我没有你这样好记性儿,回去我去找来给你看。他那《新婚辞》,总派还有,你索性背将完来。”婉香道:“第三、四首是:

‘花舆簇簇降中庭,宝扇双开孔雀屏。

揭去红巾人似玉,华灯照影太娉婷。

霞裾新着嫁衣裳,缓款明珠结珮璫。

步上红珮翻自讶,是何福份做鸳鸯?’”

宝珠击节道:“这真好呢,他把心坎儿上说不出的欢喜都形容出来了。”婉香道:“他还有呢,他说:

‘合欢杯酒略沾唇,已泛胭脂到十分。  拜罢盈盈堂上去,万条银烛拥天人。

乍逢无处用温存,辜负葡萄酒满樽。

灯底不须偷眼望,嫁郎如我够**。’”

宝珠听到这句,不禁“嗤”的笑了起来,道:“诗果然好绝了,只不过魁弟弟不配讲这种话。”婉香笑道:“你说他不配,谁配来?”宝珠指着自己的鼻子道:“除了我,还有谁?”婉香把个指尖儿向他颊上一抹,道:“不爱脸呢,一般儿的爱夸自己,分什么彼此来?”宝珠笑道:“还有没有了?”婉香道:“有是还有,不过我却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两句道‘不敢怜卿比肩坐,有人屏背悄羞郎’,又道‘恼煞外家痴阿妹,牵人一处问称呼。’”宝珠笑道:“他这几首诗都好,我去找那催妆诗来给你瞧。”说着,便自到石时那里找出。  原来,当日喜事的时候,也是石时管的帐房。这些具文礼帖都收在他那里,因便一找就着。袖了进来,见眉仙正和婉香坐着说笑,因给两人看,是一幅泥金笺,上写着四首诗道:  红灯坠坠上华堂,却扇争看传粉郎。

拈取珊瑚双玉管,万人丛里写催妆。

盈庭箫鼓沸春声,绿袖红裙绕作城。

都说天孙今夜嫁,如何还不驾云2?

宾朋谑笑太胡嘲,华烛如椽彻夜烧。

何事彩鸾不相顾,被人看煞小文箫。

漫着华裾懒画眉,催妆未竟反催诗。

原来一管生花笔,还在张郎手内持。  眉仙笑道:“诗果然好,但总不脱一种矜夸的口气。”宝珠道:“凡人在心满意足的时候,不论做出诗来,讲出话来,总不免自高声价,兢鸣得意的。这个我是过来人,所以看了他的诗,我怪觉心痒痒的,想到去年时候。”说着,早把两手去搭在两人肩上道:“姊姊两个可也想到那时候的情景吗?”说着嗤嗤地笑个不了,倒把婉香,眉仙两个羞的答不出来。正是:

无限娇羞新嫁妇,有情眷属旧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