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大家正在一览亭作登高会,殿春来回说姑苏府上打发人来,请太太禀事去。柳夫人应着,便和婉香出席下去。宝珠也坐不住,便也紧随下来,到南正院,见廊下站着几个有职事的老婆子。宝珠因叫高升家的过来,问道:“来的是什么人?”高升家的道:“便是前儿送花小姐来的那来喜家的和连升家的!”宝珠点首儿进去,见两个婆子坐在矬凳上,柳夫人在上面过话。那婆子见宝珠进来,赶忙请了安。那连升家的笑道,两年没见哥儿便长的这样好呢!宝珠笑笑,因见婉香不在,便道:“你见过你小姐吗?”柳夫人道:“他刚回屋子去,安顿来的丫头们呢!”宝珠因问:“你家老爷在湖南,可曾有信来没有?”来喜家的道:“便本月初二来一个电报!”宝珠道:“电报来怎么样?”来喜家的道:“小的们也不仔细是讲什么。”宝珠还要再问,柳夫人道:“你可外面坐去,咱们有话讲呢。”宝珠暗想,这光景是提亲来的。因便退出,却悄悄的站在窗外听去。听柳夫人道:“那你老爷来电,可曾写明你小姐是给哪家的呢?”来喜家的道:“家太太单吩咐小的们,说家老爷来电,已给小姐许给人家了,着来接小姐家去,也不知道给的是谁家。”听柳夫人道:“这便怪死人,你太太是什么一个主见,既前儿咱们家求亲不允,说是给了什么同乡,那也不能强求的。怎么我甥女儿给了人连我也瞒着不许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连升家的道:“哦!府上对老爷提亲过吗,或者便是许了府上,怕现在两边在一块儿不好意思,不讲明的也未可知。”柳夫人哼了一声道:“哪里是为了这个,前儿咱们家三老爷教夏师爷对你家爷求亲去,你爷一口回复了,说已在提亲了,着夏师爷不必再讲。回来三老爷气的了不得。写书子回来,教我把婉小姐送他家去。咱们两家儿从此不提这亲。还是我看先姑太太面上,不忍把好好的姐儿给你太太磨死去,既今儿已另给了人家,便是人家家的人了,我也管不得许多。但终究是我嫡亲外甥女儿。此去,倘路上有甚差迟,我便拿这老命和你太太拚去。”说着哭了。宝珠便像兜头一勺冷水,忍不住一阵心酸,跑出回廊,刚到藕香住的西正院门口,早哇的一声哭了。赛儿听见,赶忙出来,见是宝珠。因问:“怎么了,敢是碰了哪里?”宝珠见问,早一阵心疼,便像断了肠子似的,忍不住呕了一口,扑到栏杆上去。赛儿一看,呕的是鲜红的一口血。早慌了手脚,忙喊:“奶奶,不好了!宝叔叔不好了!”藕香原早回了。这会子听喊,忙跑出来,银雁、小鹊等一干丫头,也蜂拥跟出来,见宝珠倒在坐廊上。赛儿在那里哭着喊着也慌了,忙帮着喊。有半个时辰,才醒过来,只是嚎啕的哭着。一时,丫头们报与柳夫人,柳夫人也急急的来了。一见宝珠这样,也大哭起来。众人不知道为着什么,只柳夫人知道宝珠心里,因哭着厉声道:“宝儿你放心,有我替你作主,你不要这样拗执了心。”因喊殿春,扶宝珠到旧日住的院子里睡去。宝珠早哭昏了,只恁他们做弄着扶去睡了。柳夫人收了泪,回南正院来。藕香也跟了进来,见地下两个老婆子还坐着。柳夫人盛气,向丫头们道:“你喊外面,把花家来的人,都留下了,叫他们着我家宝珠成了亲去。”丫头们一片声答应,那两个老婆子,说也不敢,陪笑又不是,只得局局促促的坐着。藕香欲问又不敢问,柳夫人向藕香道:“花家稀罕有一个女孩子,一家一家的许与我瞧,咱们家难道没有婉儿宝珠便一辈子没处提亲吗?叶太夫人本来有话在先,软儿、蕊儿日后都想给宝儿的,我便允这头亲事去,便你给我往洗垢庵讲去,明儿便换帖子。”藕香婉言道:“太太且请息怒,有什么再讲便了。”柳太夫人不听,便立刻叫喊轿班伺候,我自己去来。藕香不敢再说,心里着急,怕婉香有甚长短。因送柳夫人上轿去后,便进来吩咐南正院人,不拘是谁,一概不准进园里去。自己便先来看宝珠,见宝珠已哭得死去活来。袅烟、晴烟、殿春围着劝他,藕香也来劝。宝珠只是哑哭,一句话也没有。藕香坐了一会,便打楼上到惜红轩来看婉香,见婉香眼圈儿通红着,倒做出欢喜样儿,在那里指使丫头们收书案桌儿。藕香心里疑惑。进去,婉香迎着。藕香因道:“妹妹敢是府里人来接吗?”婉香道:“是呢!家太太打算湖南任上去,着人来接我家去,我也正想着家乡。只是此去和大嫂子及姊姊、妹妹,有几天阔别。”藕香暗暗想道,原来他只知道回去,不知道这事,怪道不甚伤心,想着。因探他的口气道:“妹妹此去,须得几时才回?”婉香道:“也只看了。”又道:“这府里三老爷敢也有信来?”藕香暗道:“哦!他原来这样的想去了。”因道:“三老爷的信,却还没来过呢!”婉香点点首儿。因见把书箱收拾好了,便令丫头们上灯。忽春妍进来说:“小姐可知道,三爷病的凶呢,怎不看看他去。”藕香只做不知道,怎么好好的病了,快我看去,说着想走。婉香便趁此道:“大嫂子同我瞧瞧去。”便喊春妍掌灯,打院子后面,从楼上走下来。到宝珠房里,见点着一盏圆玻璃罩的洋灯,宝珠坐在床里面哭,只袅烟一人陪着。婉香便走近来一看,见宝珠两眼肿得胡桃似的,脸儿清减了好些。宝珠一眼见是婉香,便哭着一手儿来扯他。婉香忙退一步,见藕香已不在眼前,仍又走近问宝珠道:“你怎么了?”宝珠哭道:“姐姐你还问我呢,我只问你哪答儿发付我呢!”婉香不解道:“我去仍要来的,你怎么又这样。”宝珠哭道:“你到这地步还哄我来,罢,罢。算我今儿知道你的心了。”婉香道:“啊吓!这话怎解。”刚说着,外面有人喊袅烟,袅烟出去,宝珠见没人了,便一手扯住婉香手道:“姐姐!你好狠心,你有人家去了,叫我怎样?”婉香愕呆道:“这从哪里讲起,你听谁讲来!”宝珠因哭着,将刚在南正院门外听的一席话,告诉他听。婉香急白了脸,呆呆的道:“哦!原来这样,这样我错会了意了。”宝珠见他神色大变,因道:“姐姐你也和我心里一样错会了意了。”婉香呆呆的道:“我错会了意了。”宝珠见他目不转睛的,因着忙了道:“吓!姐姐!”婉香不应,宝珠又扯他那只手去。婉香一甩手道:“罢!罢!”说着便自站起走了出去,宝珠忙喊他,却不道喉咙早哭哑了,婉香不听见,呆呆的认着扶梯走上了,打留余春山房后面,回自己屋里来。刚到窗口,听里面有人讲话,便站住了听,原来是软玉身边的宝宝和春妍讲话。听春妍道:“那你老太太可应允了没有?”宝宝道:“怎么不肯,本来是有这意思的,早说过,等三爷和你家小姐成了亲,他便把咱们两位也送给三爷做了二房。这会子你家小姐许了别家,咱们小姐便算正了,可会不肯吗?”春妍道:“难道两位小姐都肯一时许给了三爷吗?”宝宝道:“可不是呢!说明儿就要纳彩,气气花家来的人呢。”婉香不听这话犹可,一听入耳,便似一个焦雷打在心里。一个昏闷,呕出一口血来,沾得满身,禁不住一个头晕,忙立脚定了,靠在栏杆上,兜心泛起,不住口的呕将起来。春妍和宝宝听见,忙问谁在那里呕。笑春在外面听见,先赶出去一看道:“阿吓!是小姐呢。”宝宝、春妍都跌脚跑出来,忙着问小姐怎么了。婉香早呕乏了,气喘喘的讲不出话。春妍和笑春两个,夹扶了进来。宝宝忙替铺好了被褥,给婉香睡下。拿火照见婉香含着两包眼泪,脸色洁白,嘴唇也发白了,只是仰面喘息着。春妍忙伸手进去,向他胸口揉着。好半晌,见那含着的两包眼泪,才和珍珠一般满腮儿乱滚下来,却哭不出声,那眼光直射在春妍脸上。春妍也觉伤心,便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婉香叹口气,转过眼光看着笑春,又看看宝宝,便合了眼睛觉得魂灵儿从顶上透出,虚无缥缈的飘荡出去,到一个所在。见一株大树下坐着一个老叟,满腮的白须,一手翻着一本簿子,一手拈着胡须在那里呵呵大笑。见婉香飘飘荡荡的走来。因道:“你是花婉香么,你来这里什么?”婉香听他唤自己姓名,暗暗怪异,细想一想,这人好似旧识。刚要问他,见那老叟笑道:“你敢是又在那里哭,好!好!也哭出山快了。”因把簿子给他看去。婉香接来看,写着第一案,顾媚香欠盛蘧仙泪珠五百零五斛,偿讫。第二案,何祝春欠胡兰仙泪珠三十斛,偿讫。第三案,华梦庵欠林双玉泪珠五十一斛,偿讫。反欠三斛。第四案,花婉香欠秦宝珠泪珠一千零八十斛,偿讫。反欠六百二十斛,又讫。又欠二十斛。婉香看了不懂,什么是反欠,什么是又欠?那老叟收回簿子道:“老汉专管这些帐目,反欠是你哭多了该了偿你的,他偿你的又多了,你便又欠他。别人的帐,我还搅得清。只你们两口子的眼泪,偿了又欠,欠了又偿,再搅不清。刚孩子们送这簿子来我瞧,我也算不清该是哪一日才了这笔帐。我特地给你看了,你打量有这么二十斛了便去不得,怕又反欠了那这笔帐,便坑死了我。”婉香因道:“我打算今儿自尽死了,不还他的了。”那老叟笑道:“死什么,你要死,也不得死。快去吧!”婉香还要再说,那老叟指道:“宝珠来了,快去!快去!”婉香回头一看,却是春妍坐在自己床沿上哭。婉香疑道:“敢是梦吗?春妍,我可曾睡熟?”春妍回头,见婉香问他。因道:“刚睡熟了会儿,此刻可好些?”婉香点点头,觉得枕函冰冷的,原来是刚才的泪。想梦里那老者说,自己和宝珠欠下的孽债,更心灰了好些。又想那顾媚香偿讫了盛蘧仙的债,便死了。以外的也不知道。可见明儿自己偿讫了宝珠的,也便要死。至于现在自尽,坐一个丑名,不如回家去了,把泪珠儿偿完了宝珠的,再死可不干净。想着,便暗暗点首。又想道,一个人只要得了知心的,何必定要嫁了他才算有情。古来多少美人不如意的多着,何况是我,又何必伤心。我只誓死不嫁别人去,便算不负他了。况我心里有一个他,他心里有一个我,也算满足了,还在什么形迹上讲去。想着,倒反不伤心了。因教春妍睡去,春妍不肯离身,婉香也便随陪着。忽又想道,我便这样想通了,不知宝珠还想的通想不通。趁着这会子人静,我去细细开导他一番,可不要哭死了,倒教我欠上他多少泪珠儿债。想着,便和春妍讲,要去劝他的话。春妍教婉香不要去,婉香哪里肯听,早掀过被儿起来。春妍苦劝道:“小姐身上病着,可不要舍了自己性命,倒管人家去。”婉香见说出人家两字,因气起来道:“这个你哪能替我恨宝珠,归根是咱们家负了他家的。他太太待我和一家似的,宝珠待我又和一个人似的,这人家自己从哪里分起呢。”春妍终怪着宝珠,因婉香这样说,便也不拗他。喊海棠掌了灯,自己搀着婉香起来。不知婉香去与不去,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毕竟桃花应薄命,可怜芍药赠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