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秦宝珠,自那日在得月楼台小宴之后,便一径在馆里念书。流光易逝,倏忽已是八月初旬乡试到了。秦文早写信回来,勉励他两人。到了初七日,主试来省,陆莲史看了进帘回来,宝珠迎着,笑道:“先生可知道主试便是谁?”陆莲史道:“不知道,敢和府里有亲么?”宝珠道:“亲却远了,便是翰林院侍读学士花占魁,便咱们家表叔子,不想放了帘了。”陆莲史道:“敢便是令姑丈花占春先生的令弟?”宝珠道:“是呢,不知道可要回避不要?”陆莲史道:“这位主试和令姑丈还是胞弟兄,还是堂房?”宝珠道:“是从堂的。”陆莲史道:“那不妨事,只怎么前儿说主试是放的沈左襄。为什么再放过的?”宝珠低声道:“听说为谣言,他前番北闱里舞了点儿弊,这会子被人弹了。”陆莲史慨然道:“只正是宦海升沉,旦夕不知的。”说着,顺步儿踱起圈子,走来走去的。半晌,宝珠见天色将晚,竟落得做个场面。坐一会儿,到天晚再进去。一眼见叶魁绉着眉心,在那里对课。见陆莲史踱到他面前,看了看,因对宝珠道:“这对子果然不好对,你对对。”瞧是屏风两字,宝珠笑了一笑。及细细一想,果然没的对,叶魁对了个灯火,陆莲史摇摇首。又一会子,又对遮阳,陆莲史也摇摇头,说:“遮字不是一件器皿。”叶魁道:“我把那屏字当屏谢的屏字讲。”陆莲史笑道:“若是这样,便对的多了。”忽秦琼说:“对宝星。”陆莲史道:“敢是洋人大帽子上缀的那个宝星吗?”秦琼道:“是。”陆莲史道:“这个还可对得。”刚要拿课本子去写。宝珠道:“我有了,对漏斗,漏是器皿,斗是天文如何。”陆莲史笑道:“这个很好。”便写上本子。因向叶魁道:“对课要这样一个活想,才对的好。这个不算。你再对这个去。”宝珠偷眼在叶魁手上一看,是伯中两字,忙低声道:“季9。”又道:“王:。”叶魁暗点点首,到位子上去,故意做那皱眉思索的样儿。宝珠暗暗好笑。见上了灯,刚要告公出去,见秦珍进来,大家便都站起来。陆莲史便让秦珍向炕上坐下。秦珍道:“今儿主试进帘了么?”陆莲史道:“是呢,大爷今岁子还搅这个不去。”秦珍笑道:“我总丢不下这个念头。今科也免不过去混混。”陆莲史道:“其实像大爷这样高官,还争这一点儿功名什么。”秦珍笑道:“师爷不知道,咱们世袭的职官,最教人瞧不起,总说是单靠着祖宗余荫,凭你满腹经纶,也没个人信得过,必打这个上出来才有趣。我倒不希罕什么举子,我只想能够侥幸,任一个御史,我便把这些糊涂官儿,参一个干净,心里才舒服。”陆莲史大笑起来,秦珍因见陆莲史房里,摆着鸦片榻子,因走下炕来说:“咱们里边谈谈去。”陆莲史便回到自己房里,烟榻上坐下。因让秦珍吃烟,秦珍道:“我不会吃,我替你装装一口儿玩玩。”便躺下这边,拿签子去挑烟。陆莲史也躺下了,秦珍手里烧着烟,口里道:“今儿我来,不为别的,想替师爷府上说一个媒事。”陆莲史道:“敢替小女说亲么?这好极了,我正为他年纪大了,踌蹰呢。是哪家的郎公?敢是府里的?”秦珍道:“也算是咱们府里的,若讲郎官的才貌,自没得挑的。若一切行止举动,也是师爷素所称许的。”陆莲史低声道:“敢是宝珠?”秦珍笑说:“不是。”陆莲史道:“是了,我知道,敢是石师爷?”秦珍笑点点首儿。因问:“如何?”陆莲史一口答应道:“好极,咱们家一辈子结的是书香亲。今儿待我去和贱内讲明白了。明儿就请大爷给我见吉去。”秦珍道:“我知道你定肯许的。所以石太太对我讲,我便一力担承下来。既这样,那剑秋那边,我也不用讲去了。”陆莲史道:“那敢是剑秋的令妹也还没字人吗?我到有一门子,你替他讲讲去。”秦珍问:“是谁?”陆莲史道:“也是一位新贵公。讲起来,你也和他相好,便是李冠英,你瞧,可讲得吗?”秦珍已将烟打在斗上,送过来给陆莲史吃。陆莲史知道秦府里上下都不许吃这个的,便也不让,接过一口气吸了大半筒,又捏一捏,又一气吃完了。放下烟枪,喝了口茶,把烟望鼻孔里放出了,问秦珍道:“如何?”秦珍笑道:“好,果然好,只是有了主儿了。”陆莲史道:“这话我不解。”秦珍道:“是金师爷的令爱,要我和冠英讲去,我所以不好再替剑秋讲去。”陆莲史道:“那也好,总是一讲就成的。即日便有新贵出来,我再替剑秋说媒。”忽秦珍跳起来道:“我忘了,剑秋托我替他自己做媒,我怎么便一时想不起来。”陆莲史道:“敢是剑秋还没对亲么?”秦珍道:“正是,我便把金家这门亲说给他,再把他令妹说给李冠英,你看如何?”陆莲史道:“好。”秦珍便告辞出来,立刻到白剑秋帐房里讲去。

这里,宝珠却听的明白,心里早悲酸了。见莲史送秦珍转来,便告了公出,一径跑到惜红轩来。踏进门,见婉香一个坐在灯下写字。宝珠止不住一阵心酸,早哇的哭了出来。婉香吃了一惊,忙问:“你怎么了?”宝珠哽哽咽咽的哭道:“好好的两个姐姐妹妹,才和我伴熟了些,我刚开心,说一个人做一辈子人,要这样的好姐姐妹妹,能有几个,他偏气不服我,一个一个的想法子,送人家去来。”说着又悲切切的哭将起来。婉香不懂他话,这“他”字指的是谁?因问道:“他是谁呢?”宝珠道:“大哥子呢,把琐姐姐说给了石家,把素姐姐又说给了李家,把菊姐姐又说给了白家,照这样,一刻儿送了三个,今儿过这一晚子,可不要把我的好姐姐,好妹妹多送光了么?”说着又哭起来。婉香替他拭泪道:“你又疯了,一个女儿家,哪能一辈子老大的伴着你玩不嫁人去。”宝珠道:“那大嫂子怎么一辈子伴着大哥子不嫁去呢?”婉香笑道:“又呆呢,大嫂子是给了你大哥子的,所以不嫁去,像美姐姐和丽妹妹,他们也和你好不了一辈子,也一个一个的要散去的。可见自己家的姐姐妹妹,还保不住,况是人家家的,由你得主吗?”宝珠听了这话,就像兜头一勺冷水,因哭着,扯住婉香的衣袖道:“姐姐你呢?”婉香红了脸,忽一个转念,也扑朔朔吊下泪来,摇摇首儿,更无一语。宝珠便痛哭起来。婉香连连收泪道:“你疯了,快放了手,给人听见算什么!”宝珠放了手,一兀头倒在婉香床里,呜呜咽咽的哭去。婉香暗暗伤感了一会,见宝珠还在那里哭,因走过去扶他起来。宝珠早哭的泪人儿似的道:“好好,你们一个一个的嫁去吧,听我一个儿哭吧!哭死了我把灵魂儿化出几百个我来,一个一个的跟了你们去呢。”婉香听这话,又觉好笑,又止了笑道:“你讲话越是随口氽的了,你叫我嫁去,你叫我嫁谁去?”宝珠道:“姐姐,你叫我叫你嫁谁去呢?”婉香恼道:“你这话越发疯魔了。我问太太去,这话你敢是和我讲得的?”宝珠见他恼了,忙收泪告道:“好姐姐,你又生我的气,倘你生了我的气,气坏了我还和谁好去,还有谁和我好呢?”说着又长一行短一行的淌下泪来。婉香刚要说,忽窗外一阵笑声。春妍在那里说:“素小姐,你们哪儿来吓?怎么也不点一个灯。”婉香忙推他道:“快不要哭了,他们来了。”宝珠连连拭泪。婉香走出去迎着,见素秋和菊侬、丽云三个进来。丽云一眼见宝珠拿帕子拭泪,便嗤的一笑,走进来道:“又哭什么来?”宝珠强笑道:“我不哭,我眼睛疼呢。”丽云笑道:“眼圈都擦肿了,还说不哭,好好的又恼什么?总是二姐姐不好,快不要哭。”婉香笑道:“谁和他恼来,他自己爱哭着,我也劝不理。”素秋笑道:“你不和他恼,你眼角上还有泪珠儿呢。”婉香拿帕子一抹道:“谁讲呢。”菊侬笑道:“我常听他们说,你们两个打前年起,一年三百六十日总是哭的日子多,笑的日子少,究竟也不知道你两个有什么伤心处,谁为谁哭的。”婉香笑道:“还讲呢,他不是为你哭来。”菊侬啐了一口。婉香笑道:“你不信你问他去。”菊侬真个走近去问他。宝珠冷冷的道:“我为谁哭?我为谁哭了?谁知道我为谁?我哭我的天,不该生了我这人,还生我这个心。”菊侬笑道:“你不要这个心,你呕出来给了我。”宝珠道:“我给你什么?”丽云笑道:“他要给二姐姐的呢。”宝珠道:“我又为什么要给他,我这个心不是好东西,人拿去了,便够苦了,势必和我一样的苦恼,我可不害了人,我呕出来,拿煤子烧了灰,烧了灰还有痕迹,漂到大洋海里去,给那些鱼儿虾子一吃去了可不干净,那我这人,便空空洞洞的,没一些儿苦恼,没一些儿心事了。”丽云嗤的一笑道:“那你这个心,给鱼吃了去,那鱼儿可不也要和你一样似的天天对着虾子哭去。”素秋、菊侬都嗤的笑起来。婉香笑骂道:“那鱼倒要对你哭去呢。”宝珠也忍不住笑了。丽云笑道:“我不和你讲,我还要问他呢。”因向宝珠道:“这么你可不害了这个鱼。”宝珠道:“那我不管。”丽云道:“那是你的心,你怎么不管他去呢。”宝珠道:“我因不要这个心,才化了灰,漂到海里,给鱼吃去的。”丽云道:“你没了心,可还能活吗?”宝珠道:“死也有限。”丽云又道:“那你值得什么来?”宝珠道:“怎么不值得,趁你们姐姐妹妹都没走散的时候,我便这么一死,你们大家哭我的眼泪,都盛在棺材里,盛满了,把我这身子放下去一浸,便像泥人儿似的,浸酥了,连骨头也没一根儿,再倒在河里去化了水,给你们姐姐妹妹煎了开水,吃下肚去,可不值得。”菊侬嗤的一笑道:“吃下肚去不打紧,回来把你,……”说到这里,笑的讲不出来。婉香笑骂道:“你们今儿都要疯了,照这样胡讲,我不爱听,都给我滚出去。”丽云道:“你爱听的话,我多着呢,我讲给你听。”因学着宝珠的样儿,扭股糖儿似的粘在婉香身边道:“好姐姐,我和你好,你可不要恼我呢。”婉香一手推开了,笑嗔道:“呕死人了,我让你们尽你们胡缠去。”说着要走。丽云一手拦住了,呵着手要挠他的痒。素秋也扯住他不许走。婉香怕挠痒,早笑的软坐下了。忽外面海棠进来说:“花农来请爷上学去。”丽云笑道:“好好,催命鬼到了,快去快去。”宝珠欲待不去,又怕婉香生气,待去又舍不下他们玩,想了想,无奈,只得垂头丧气的走了出去。海棠拿着风灯,照到园门口,交花农照了出去。宝珠到南书厅来,正在摆饭,便和陆莲史一块儿吃了。陆莲史又讲些场规给他们听。各自睡去。

到了后天,便是头场了。秦珍也要考去。便和秦琼、宝珠两个在柳夫人、袁夫人前请了训出来,再来见陆莲史。陆莲史叮嘱了些仔细的话,便亲自和剑秋两人送考。五人一齐上轿出了府门,到宗祠里拈了香,便一径到贡院门口。见已天色大明,里面早点名了,便护送入场,各自回来。到初十,三人出来了。秦珍先自睡去。宝珠和秦琼都把三篇文字誊清了,送陆莲史看,陆莲史大为奖励,说:“文章还是秦琼的老到。宝珠的太发旺些,好也好,只比较起来略嫩些儿。宝珠怕丢了脸,二场进去,便花团锦簇的做了五篇经文出来,送往陆莲史看,莲史大赞说:“一定中了。”到十四,秦珍、秦琼、宝珠三人又进场去了,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华堂未赏三秋月,矮屋先耽九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