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琐琴见石漱芳垂头丧气的去了,因笑道:“此儿尚是可教。”怕他悔恨太过,因检一集有正味齐的骈文叫绿绮送他看去,自己却来碧琅玕馆,兜了白素秋,又到得月楼台,邀了金菊侬到惜红轩婉香这里来。一进门见五色玻璃窗都尚开着,映着日光,斑烂焕彩,十分可观。阶前海棠半谢,飞花扑人。有一对小孔雀,一只在地上啄落花片子,一只在大菖蒲盆边啄那吐丝的青虫儿吃,素秋笑道:“这孔雀是那里来的?倒长的好玩。”菊侬道:“不是春笑轩那对儿吗?”琐琴道:“那对还比这个高大些。光景不是。”说着,已到回廊上。婉香的卧房窗口,觉有一缕浓香从窗隙里偷出,又微微听得丁冬作响,较琵琶幽些。菊侬便向窗里望望,却被玻璃倒映转来,只见些阶下的花木影儿,望不见里面,再加玻璃是五色碎锦块子的,更望不透,便与琐琴、素秋立住悄悄的听,觉丁冬逸响,宛然成调,忽寂然无声,里面婉香问道:“谁吓?”菊侬笑应道:“我呢。”便同两人走中间进来,见婉香已在门房口,一手掀着花绣软帘,身上穿一件品蓝素缎,满身绣白蝴蝶儿的单衫子,越显浓艳,笑微微的站在软帘底下,见三人进来,笑道:“好吓,我正冷清清儿的没意思。这天气又困人得很,睡又不是,坐又不是,你们来得好,谈谈消一会儿闲罢。”琐琴笑道:“我也这么着,来找你谈谈的。”说着,婉香让三人进来,见窗口琴桌上摆着一张琴、一炉香、又摊着一本书,素秋笑道:“好玩意儿,刚弹的是什么曲子,很幽致呢。”随手将书拈来,看是绣余琴谱。因问:“这是新出的吗?”婉香道:“刚是姑苏顾眉仙寄来的,便是他自己谱的。”琐琴、菊侬,便换肩儿去看,素秋看了一会,放下道:“指法倒细的很,妹妹学这个几年了?”婉香笑道:“不过随意玩玩吧,若讲究起来,真一点儿也不懂了。”素秋笑道:“这也有个客套,快弹点儿给我们听听。”琐琴道:“好好,这个我倒没领教过,你们两个,不拘谁弹给我听点儿。”素秋让婉香先弹。婉香不肯,素秋定要他弹,婉香推不过,便坐在五徵位上,将七弦和五弦,在十徵上调了个仙翁,又七弦散,和四弦九徵,调一个也是仙翁,便流水儿一顺调了几个仙翁,回过来六弦上弹一个阵搏得道仙翁。住了道:“弦准呢,只我这指爪儿长,名指立不起,便是不登品。所以不很讲究。”素秋道:“这也不妨,你的指法很好。”婉香笑笑,因弹了一套洞天春晓,弹毕,余音袅袅不断。琐琴、菊侬都静悄悄的听着,见婉香又改弦作徵调,弹起听琴吟来,素秋听是:

呢呢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越敌场,浮云柳絮无根蒂,天空地远随飞扬。

少住又弹道:  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攀跻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

略停又弹道:

嗟予有两耳,未解听丝篁,自闻颖师弹,起坐在一旁,挥手遽止之,湿衣泪滂滂,颖乎尔诚能,勿以冰炭置我肠。  弹毕,素秋赞好,便也坐下弹一套和阳,指法与婉香不相上下。琐琴笑道:“这声音太幽,最好夜静的时候,一人听着一人弹着,那才有味儿。”婉香点首儿道:“是。”菊侬因道:“宝珠什么不见。”婉香道:“他被盛蘧仙和何祝春他们邀去了。”菊侬便不言语,因道:“天气闷得很,咱们何不往海棠香梦轩去,看看美姊姊。”婉香道:“你们先去,我过一会子便来。”菊侬便同琐琴、素秋,将手儿要走,忽爱儿来报,说珍大爷回来了,叶老太太和软小姐、蕊小姐,也都来了,请小姐去。”婉香因问三人可同去,三人因多没见过,便说此刻多分不便,回来见吧。婉香便自往南正院来,瞥眼见柳夫人袁夫人和叶太夫人。刚刚哭完,软玉姐妹都在那里拿帕子拭眼泪,脸色憔悴了许多,心里替他们一酸,便吊下泪来,进去先给叶太夫人请安,回身握着软玉、蕊珠的手,便出声哭了。漱芳、美云、丽云都在,便帮着劝住了哭。婉香拭泪坐下,因问:“软玉、蕊珠,身体好吗?”软玉、蕊珠多含泪说:“好。”听柳夫人问叶太夫人道:“老爷和太太的棺木,可已抵码头没有。”叶太夫人道:“这两口子的来了,还有苏姨娘和朱姨娘的还没到,是孙儿叶魁送来呢。”婉香诧异道:“敢两位姨娘也殉节了?”叶太夫人哭道:“他们见冰山一过,多连串儿殉了节,抛这两个孩子,叫我老大的年纪怎么管的了呢。”说着痛哭,大家多落下泪。软玉想他母亲死的苦,早哭的昏晕过去。蕊珠也哭他的母亲,众人劝了半晌,才各收了泪。柳夫人想趁此一恸,便把叶用自刎殉孝的话讲了,大家又哭一阵,慢慢的劝住了。却好宝珠回来,一进门,便倒在叶太夫人怀里放声大哭。回来又扯住软玉、蕊珠的手,哭个不了。柳夫人含着泪喝住了道:“咱们刚住了哭,你又来呕人,快到外面,帮你大哥子照料行李去。”宝珠只得出去。柳夫人便叫婉香等陪软玉姐妹往园子里,看白、陆、金三位小姐去。”

婉香便同着漱芳、二云邀了软玉姐妹出去。这里叶太夫人向袁、柳两夫人道:“此番幸是文老爷升了刑部大堂。咱们才不吃亏,一切在京用度,也是文老爷代理值的。咱们一家子,真粉身难报此德了。儿孙俱已死了,我也没甚可望,只叶魁一个小孙,年纪又小,全靠府上两位爷督促他了。这两个孙女,我已有成见,请太太念先人一点交情,留在府上代为照看,我老了,也没用处,况又无家可归,便再做起家来,我也经不起苦恼,孩子们又不懂事,我定了主意,孩子们全托两位太太照看成人。叶魁倘有好日,便是两位太太的恩典。我打定主意,削发为尼去了。”柳夫人忙道:“这个使不得。”叶太夫人道:“我定了主意,随你什么人劝不转,你们劝我,果然是好意,但我只想趁此身未死,尚好忏悔来生,你们不信我给你们瞧。”说着把头回转来一看,见脑后梳的一个头没有了,大家都吃一惊,原来叶夫人刚在轿子里悄悄的把剪刀齐根绞了,下轿来,一干人便乱着哭,没一个人留心看他。这会子众人见他立志已决,因道:“太太既要拜经,也不必定到外边去,府里空房子尽多,请太太爱哪一间儿,便也好供礼斋,倘嫌繁杂,尽请把门反锁了去,便和外面一样。”叶太夫人见这样说,心里也便合式,便含泪点点首儿说好。一时叶魁也来了。给两位夫人磕了头出去。秦珍给他在南书厅下了榻,和秦琼同房。里面叶太夫人,便在南正院暂住。软玉姐妹,仍住留余春山房。

过了两日,秦珍替他们看下了坟地,请人择穴,一连忙了几日,却好叶用的棺木也到了,便叫都停厝在大觉寺。择了六月十一的日子安葬。叶太夫人和软玉等都亲视入穴便在坟庄边一个洗垢庵里住下,守庐一月。秦珍和叶魁两个,天天出去督工,做石器,植树加土。软玉、蕊珠便跟着叶太夫人日夜诵经吃斋,替亡人忏悔。宝珠、秦琼也不时出城来请安祭墓。光阴迅速到了七月十一,墓上各工都早完备。秦珍和叶魁先进城去,打发三乘官舆来请。叶太夫人却死也不肯回来了。软玉、蕊珠见叶太夫人不肯回去,也便情愿跟着老太太削发。太夫人发了恼,两人才不敢下手。秦珍知道,忙赶出城来,劝太夫人回去。太夫人决意不肯,秦珍见他志向已决,无可挽回,便把软玉、蕊珠两个叫太夫人骗他们回府里去。太夫人便只说:“上轿。”叫两姐妹先上了舆,自己却不上舆,见一干人出了门,便把庵门反闩上了。软玉姐妹上了轿,便飞风的抬回秦府来。一下轿,不见了太夫人,知道是谎,便多哭着要回庵去。经柳夫人等一干人扯了进来,又细细的开导他一番,柳夫人说:“太夫人有了年纪,你们做孙女的,不能使他快活,也该使他享几年清福,颐养几年。他在咱们府里,自然住不稳,看咱们一举一动便多伤心,不如让他安安静静修养着,不算是孝,也算是顺,你们有时儿也可看他去,便我们也要常去望他,你们年纪正轻,你老太太有话对我讲过了,可不要教我对不起你们老太太。”软玉听了,才明白些。回园子里去,宝珠又恩恩切切的劝了一会。婉香、漱芳也都劝他,陆琐琴又引用出许多古典来讲给他听。两人才安心住下。外面秦珍把叶魁送入书馆里,也请陆莲史教了。此时已是七月中浣。乡试近了,便督促着秦琼、宝珠两人用功。

一日陆莲史正替宝珠批文章,正批的得意,忽听见锣响,忙喊小厮锄药去问:“敢是报锣?”锄药传来。回说:“正是。刚来报石舅老爷点了第三名探花,授职翰林院编修呢。”陆莲史听了欢喜,便搁下笔,站起来踱圈子,踱了一会,因向叶魁道:“可要念书,你明儿也这样,给你先爷争口气。”又向秦琼、宝珠两人道:“你两个看文章是今年都好中了,明春去夺个元回来,也给你老爷太太开开心。”宝珠笑笑,秦琼因站起来告了公出,说往岳家道喜去。陆莲史点首儿,秦琼去了。陆莲史也要回家去转转,看可有什么亲戚中了,要道喜去,便放了馆。宝珠早一溜烟跑进去了,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富贵无常随势转,功名有数逐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