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秦琼去后,漱芳也便回东偏院来。秦琼接着,连连作揖说:“好姐姐,好人,我打今儿起,知道你是个好人了,我打今儿起,再也不敢和你闹了。”漱芳不理,坐下,秦琼又粘粘扯扯的讨好一会儿。漱芳道:“你有怎么好处到我,我倒不忍看你死去呢!”秦琼道:“是呢,你痛我,我不知道好歹,我这会子知道了。”漱芳道:“住呢,正经你知道我为怎么起见,我是为你们祖宗积下一辈子福,总望子孙有个好日,给祖宗争光辉,像你这样,你还有怎么心思用功,你还有怎么日子发迹,你须知道,我不是给你买妾诲淫,我是要你从此收心用功呢。乡试近了,仔细倒了晦回来。”秦琼便一声儿不言语了。漱芳逼近道:“你可不愿?你不愿我也何苦逢迎你,那圆圆也没进府来,此后由你搅去便了,我总不放一星儿屁。”秦琼连连道:“你的话句句是金是玉,我哪能不听,圆圆来家了,我的心也可收定了,安分守己的念书去。”漱芳道:“愿你能这样,我便谢天谢地,且给你祖宗磕头、道喜。”说着便自解衣就寝。秦琼细忖一会,觉得漱芳真是大贤大德的,暗暗欢喜,也便睡了。

次日醒来,想起这事,心里痒挠挠的再睡不住,忙的起来梳洗了,便到对门圆圆那里去。见圆圆梳洗已毕,便将这话对他讲。圆圆自是欢喜,向哥子说去。他哥子怕圆圆抽款出去,死也不肯答应。秦琼知道他意思,因道:“我那二千两银子,便赏他做了身价,你倒了咱们府里,怕短了怎么使用,这铺子你又管不着,不如索性也赏给了他。”圆圆恰慷慨,一口应允,便对他哥子讲去。他哥子见白白的得了偌大一爿店铺,落得答应了。秦琼便要他出一张卖身文契,带回家来,便着人去接圆圆。圆圆少不得和他哥子有一番嘱咐,便进府来。袁夫人见他人物尚佳,举止亦甚大方,便准秦琼收了。叫丫头们,但只叫他小名,不许称一姨字。怕秦文回来讲话,合府都遵了命。

这漱芳和圆圆十分要好,自己吃什么,便叫他吃怎么,自己做怎么穿,也给他做怎么穿,只不许秦琼在他房里睡,只准睡在书房里去,却把小厮撤去,换了自己的陪房服侍去,便管的甚紧。无奈秦琼总偷空儿进来,清天白昼的,和圆圆偷偷干会儿事。漱芳知道也不说破,分外和圆圆好些,却叫圆圆搬来一房儿住了。秦琼便再没法可想。倒把圆圆熬的要死了,也不敢怪漱芳,因漱芳待他和姐妹一般,合府上下人,便多赞他贤惠。漱芳却知道圆圆是浪薄性成的,故意熬得他要死,却叫他新花园采石榴花儿去。圆圆应着去了。漱芳却又叫小喜子到园里去采桃子,小喜子哪知就里,跑进园去。可巧见圆圆拿着石榴花出来,一见小喜子,便笑道:“你来作什么?”小喜子笑道:“我知你在这里,特来替爷带一件儿东西送你的。”圆圆问:“什么东西,在哪里?”小喜子指着镜槛道:“这边怕有人来,到那里去我给你瞧。”圆圆跟着绕过镜槛。小喜子一把抱住道:“好姊姊,我多少天没和你叙叙了,这会子你被这爷收了进去,我可做梦也还不想这个,你可怜儿,念个旧情和我好一好。”圆圆本来渴久了,便半推半就的,听他所为。两人正在得意之际,忽外面一人大喝一声,进来两人,一看不是别人,便是秦琼。刚要逃,秦琼早进来把小喜子一脚跌倒了,把圆圆打了几个嘴巴子。再回头看小喜子,已早逃去了。便又把圆圆打了几下,气的浑身发颤,讲不出一句话来。圆圆自觉惭愧,把帕子扪住了脸儿,呜呜咽咽哭将起来。秦琼见他裤儿还不紧好,因跑过来一把扯了下来道:“这样不爱脸的东西,还穿这个什么。”说着索性撕破了他的,又硬去扯他身上的衣服。圆圆哭的死过去了。秦琼还很骂着乱扯着,把衣服剥净了,丢在地下,叫他自己看镜里的影儿,可像个人吗?正嚷着,忽翠儿走进来道:“啊吓,爷又干这种事,快去快去,奶奶来找爷了,说什么又不在馆里。”秦琼怕冤到自己身上,忙舍下圆圆,跑出园去。这里圆圆见说漱芳来了,忙披上衣服,把裤儿也紧好了。翠儿问他,圆圆只是哭着不肯说。漱芳来了,见这个样子,因道:“怎么搅得这样,敢是爷又到这里强你来?”圆圆只跪在漱芳面前说自己该死。漱芳道:“那不能怪你。”因切齿道:“不道秦府里也出这样下流种子,可不丑死了人。”说着也滴下泪来。圆圆只不敢多说。漱芳安慰了他几句道:“我和你一样晦气,但既嫁了这样没志气的男儿,没得说了,拚苦这一辈子吧。”说着拭拭眼泪,手携着圆圆进东正院来。袁夫人见两人眼都哭肿了,问:“怎么事?”圆圆忙跪下不敢回,漱芳哭着说:“是爷打馆里跑往园子里去强他,他不肯干这没廉耻事。爷把他衣服都扯破了,可巧的我去逛逛才惊散了。”袁夫人听了着实生气。圆圆又不好辩说真情。漱芳又耸了一扛火,把袁夫人气个半死,叫漱芳带着圆圆回去。心里还道圆圆好,见漱芳去后,便一叠声喝叫丫头们去喊小厮,把秦琼带进来。秦琼一进来,袁夫人早把个茶碗掷的粉碎,喝令把皮鞭子拿来。秦琼见袁夫人盛气,不敢辩说。袁夫人拿皮鞭子狠狠的打了一顿,掷下鞭子放声大哭起来。秦琼不知为甚,忍着痛,不敢哭,膝行近袁夫人膝边道:“孩儿有怎么不是,只请太太喊人,重重的训责便了,太太不犯着为儿子气坏了身子。”袁夫人哭道:“你爷和我,那样惜廉耻、怕贻笑,偏生下你这不肖种子来,败坏你祖宗的门风,出你爷的丑,你还有怎么脸面见人,照这样出丑,不如给我死了吧。”秦琼道:“果然是太太赐儿死,儿哪敢不死。但是太太究竟为了怎么,也教儿知道明明白白的,也好自己知道自己的罪。”袁夫人道:“你问我吗?我倒有些讲不出口来。”说着一发哭的凶了。秦琼正无可措词,见漱芳急急的来了,赶先跪在秦琼身边,捧住袁夫人的膝盖,代秦琼求着。袁夫人道:“我不要这败家子孙了,快给我速速自尽去。”漱芳哭道:“这多是媳妇防闲不密之故,请太太先处了媳妇的死。”袁夫人一手扶他起来,把秦琼一脚踢开,喝声:“滚出去。”秦琼倒在地下,大家忙把秦琼扶起来,七手八脚的搀回东偏院来。秦琼顿足道:“这是怎么,叫我真一点儿没有头脑。”因问:“翠儿,太太究竟为了什么事?”翠儿说是为爷刚在园里强逼了圆圆的事。”秦琼气战了手道:“阿吓,这丫头倒反咬我一口,反了,反了。”说着撤散翠儿,一脚跑进圆圆房里来。圆圆正坐在床沿上拿帕子拭眼泪。见秦琼凶神似的进来,忙站起来。秦琼飞起一脚,踢倒了,再向他心窝里狠踢一脚,圆圆早呕出一口血来。翠儿等连忙抱住秦琼,秦琼此时力猛于虎,早挣脱了,向床上掣一把宝剑在手,大家连忙夺下掷在地下。秦琼大骂道:“小淫妇坯子,你还有什么脸面见人,不如赏你个死吧。”说着又要去踢。众人围住了,圆圆见事已至此,受伤甚重,血又呕了出来,料想活着也没趣了,便一横心肠把地上的剑拾起来向颈下一刎,便直仆在地。大家猛不防有这一着,回头一看,见圆圆已是血溅满衣伏剑死了。众人吓得手足无措。秦琼见圆圆真个死了,顿足大哭起来。翠儿早去报与袁夫人和漱芳知道,两人大吃一惊,急忙跑来。见秦琼大哭,圆圆已经死了,几个人疗救着,哪里还有生息。袁夫人骂道:“你因我打了你,你便逼死他。好好,你也逼死我吧。”秦琼急道:“他和小喜子在那里干丑事,吃我撞破了,倒还敢在太太面前反来诬我,照这样东西,留着倒是祸水。”漱芳道:“阿呀,有这一个纽枢儿,我倒不知道,横竖他死了,没的对证,只是我害死了圆圆了。”说着痛哭起来。“便是媳妇误冤你,你怎么不问个明白,便一口气逼死了他。”秦琼已是追悔不及,见漱芳抚着圆圆的尸哭的悲切,口口声声说:“我误了你了。”秦琼听不得,一抽空往外跑出,到东花厅坐下。一叠喊:“拿小喜子来,看板子伺候。”管家和当差的不知什么,一片声答应,早把小喜子带了进来。小喜子见秦琼坐在炕边,忙跪下磕头,只求饶命。秦琼不理,一叠声喝令:“给我打死这狗奴才!”管家等不敢违拗,把小喜子揿倒了,打了一百。小喜子已经皮开肉绽。那打板子的两个也丢下板子跪着代小喜子求命说:“再打不得了。”秦琼大怒,一手把炕桌翻了,拿靴尖一脚踢开一个,自己拿板子来打。一众人忙多跪下,拥住替求。秦琼略矬了点儿火性,便丢下板子,一口喝令撵出府去,永远不许改名顶充进来。倘敢客留一刻,你们也仔细着。”众人都磕了头,带着小喜子出来。秦琼自往南书厅去了。

且说小喜子被这一顿打,立刻撵出府来。茫无去路,身受重伤,又知道圆圆为他死了。洒了几点泪,忽起一个念头,便万事皆空,竟削发入山去了。这且不表。再说圆圆死后,漱芳颇自懊悔,初意原只要秦琼看破了圆圆这人,不和他缠去便罢。哪里知道闯出这样大事,但到这地步,也没得说了,便拿自己的上好衣饰,给他穿戴成殓。又向袁夫人求把叶府寄在这里的那具寿材,借他安放了。自己出三百两的小货,教帐房去照样选一口还叶府里。袁夫人见他这样贤德,自是欢喜。便无话不依。

次日把圆圆入了木,漱芳叫寄往大觉寺里停厝,择日安葬。那圆圆哥子阿喜,见这样收拾,也就不敢多讲了。这且不提。却说漱芳这番举动,合府的人都说他是个贤妇。只陆琐琴看得亲切,心里暗暗不舒服他。这陆琐琴因爱清净,在园内是住的水流云在轩。一日正在凭栏闲望,看水底下走的云,忽漱芳来了,琐琴让他坐下闲谈一会,见左右没人,琐琴低声道:“你我既为好姐妹,我也不能冷眼看你,妹妹年纪正轻着,凡事总要留点儿道德。那借刀杀人的事,愚者瞒得过,即智浅者亦瞒得过,只怕天地鬼神有所不容。现在事已过去,不必讲了,但问妹妹,心里什样一个样儿?还是快,还是悔。”漱芳被他一问,止不住吊下泪来道:“姐姐咱们相交不久,但我的心,姐姐总看的透。前儿那事,我初意哪料到此,刀虽借,杀人则非本心,姐姐不训诲,我也自己抱歉。但天地鬼神有知,当必谅我本心,即死者亦不应怨我。”琐琴半晌不语。因道:“妒字呢?我不敢训妹妹,只个狠字,我为妹妹不取。”漱芳道:“阿吓,只个姐姐怪我错了。”琐琴截住道:“妹妹你也不必和我辩,总之,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便了。”漱芳被他这一番话,说得心里着实难过,便叹口气,站起来,低着头走去。不知漱芳往哪里去,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莫谓亏心惟鬼觉,须知冷眼有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