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文儿别了来顺儿,出来慢慢的走着。忽后面追上两骑马来,连忙避开。定睛一看,见头一匹马上是那日见过的花农,第二匹便是宝珠。宝珠一眼见文儿,便带住马。文儿当马头请了个安。宝珠道:“你爷可在府上。”文儿道:“家爷还是午前出门,说逛湖去了。”宝珠因道:“我刚想看你爷去,你可去咱们府里,备了马跟我湖边去找去,不为别的,怕我见了面认不的你们爷。”文儿走进一步道:“小的是奉家奶奶命往冷府里取物件回去的,请爷先行一步,小的回去消了差便跟上来伺候,光景家爷也不走远,总在望湖楼、听莺处两处。”宝珠又道:“你爷今儿穿什么衣服出去的?”文儿道:“这个好认,是穿湖色缎闪蓝蝴蝶花的马褂。”宝珠点首,便煽一煽踏镫,和花农两个一马跑出了城门。下马先到望湖楼,四下一看,没有穿闪缎马褂的。便下马,交花农把马拴在柳树上,自己再到听莺处来,满屋子看,转,也没有这样一个人。宝珠乏了,便向炕上坐下,花农站在旁边,堂倌送上脸布,宝珠抹一抹手,便放在桌上,堂倌泡上一碗茶来和一盆腐干子,一盆瓜子。宝珠拈了一把瓜子嗑着,又四下看了看,见窗子外面临水柳荫下摆着一张茶桌,坐着三人,在那里高谈阔论的,那些窗里面的人,多没些声响,在那里听他们谈论。宝珠看那三人,一个穿湖色袍子雪青背心,却坐着;对面一个穿着品蓝的缎袍,罩着一件十三太保湖色一字襟四镶的背心,一表不俗,眉痕微蹙,语气颇温,目若点漆,肤如莹玉。宝珠看了他半晌,见他也看着自己。忽那背坐的那人也回过头来看自己,宝珠看他也是满面秀气,眉目笔清的。再看旁座那人,也和两人差不多,各有各的隽处。宝珠一转睛见满屋子里外四面的人都看着自己,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因低下头喝了口茶,也教花农把桌子移到窗外去临去摆了。宝珠便坐下看着那一湖的水出神,听那三人,有一个道:“这地处倒很有奇趣,你瞧这岸边的木桩子打的不牢,那水晃着和作揖似的。”宝珠回眸,那水上的桩子果然在那里摇摆。听又一个嗤的一笑道:“刚你说诗要做的深刻才醒人瞌睡,我穿凿了一句水摇桩作揖,可又不切贴又深刻么。”宝珠回头看是穿雪青背心的讲的,见那穿一字襟的笑道,这便是“板侧尿流急”的遗响了。那旁坐的正喝着茶,一笑,把一口茶喷了满桌子,那穿一字襟的笑道:“他还怕我讲不清,他做了样儿给你看呢。”说着,三人大笑。宝珠也觉的好笑,见那穿雪青的道:“你不要乱嚼,你能把我这句对出来,我便服你。”那穿一字襟的道:“这个容易。”便对个“风定树摇头”。宝珠暗暗赞好。听那旁坐的道:“前儿我有一句‘云截树头齐”的即景,到今儿没对出。”那穿一字襟的道:“这便对‘水拦墙脚断’。”忽那穿雪青的道:“不讲这个,你把刚才那个良心和怜字讲明白来,到底是一是二。”那穿一字襟的道:“谁还和你讲来,我说怜字不是良心,你定要说良心便是怜。”那穿雪青的道:“我试问你,假如此刻忽然有人来说你心上人作故了,你赶去不赶去,你哭不哭?”那人道:“这个便是良心不是怜这人。”又道:“倘使父母冻馁,你见了怎么样?”那人又道:“这也是良心,不是怜这人。”又道:“怜是怎么一个样子,良心又是怎么一个样子,一个人没了良心,还能怜吗?”那人道:“假如见了美人,心里便起个怜惜的念头,至坏了人的名字节,可还是良心不是?”这人道:“果然没了良心。”那人道:“那两口子可还怜不怜?”这人顿住了嘴,又道:“这且不讲,我问你,齐宣以羊易牛,是不是怜?”那人道:“是。”这人道:“是不是良心?”那人道:“不是。”这人道:“怎么不是?”那人道:“以羊易牛可还是良心?”这人道:“不是良心发现,哪里便肯不杀牛。”那人道:“若是良心发现,哪里肯把羊来易牛。”这人又道:“你和你夫人好,是怜还是良心?”那人道:“是良心。”这人道:“怎么是良心?”那人道:“我不怜他还有谁怜?”这人道:“是了,你怜他,是从良心来的,怎么怜还不是良心?”那人道:“这个哪里硬扯得拢来。我问你,假如你那心爱的和一个乞丐的同站在一块儿,那乞丐跪着求你,你那心爱的招手儿唤你,你理谁?”这人道:“那我定要接应了,招手儿的问他要了钱,舍给这乞丐的。”那人道:“你心里可是一样个主见?”这人道:“一样一个怜,一样一个良心。”那人道:“假如那跪着的把头磕破了,你那心爱的慌的哭了,你管谁?”这人道:“我便止了他的哭,教人去医那头破的。”那人道:“这就明白了,你止他哭是怜,不是良心。这头破的你到放在后面,终教人医他,是良心不是怜。这两说你都是故意狡辩,违心之论,归根你也干不出这样好事,我说你这人只有怜没有良心的。你明明知道自己错还横着心肠和我辩来。”这人嗤嗤的笑着不说了。宝珠听他辩的都有理,暗想:“这三人定有来历。”因先走一步,叫花农去问他三人的姓名住址。花农进来向三人道:“咱们爷问你们姓什么,唤什么名字儿?”那三人见这小厮这样无礼,因想刚才那人定是纨#,便都仍自己谈心不去理他。花农气起来,便自一掉头转来,只说三人都是姓王,名字不肯讲,宝珠也就罢了。因找不到盛蘧仙,看天色将晚,便上马加鞭,赶进城去。

可巧儿,抬头撞着文儿,打着马喝着道飞跑过来。一眼见是宝珠,忙跳下马来,宝珠也便勒住马道:“你爷没的见,敢过湖去了。”文儿道:“光景便是,待小的往湖边上等去。”宝珠点点首,便拍着马回府去了。文儿跑出城来,向望湖楼一看,果然没得,再到听莺处一看,也没得。猛见临水一桌上,迎面坐着的便是盛蘧仙,旁坐的是华梦庵,背坐的是何祝春,便过来请个安说,刚才秦府里三爷来这里找爷,说找不见,这会子回去了。原来盛蘧仙在何祝春家里把马褂子脱下了,所以宝珠认不得他。这会子文儿讲了,三人都惊吓道:“原来那人便是宝珠,怪道长的和美人儿似的,只可惜当面不认得,没和他谈谈。”华梦庵道:“这人了不得,我读过他的诗,真要教人拜倒的。他既回去了,咱们何不追着他。”蘧仙说好,便叫文儿到后面园子里去牵了马来,三人一齐上马,文儿打头,梦庵压尾。一缕烟赶进城来,远远的听得前面铃铛响,四人飞马追去,望见影儿,文儿便狠狠的加上一鞭,追到宝珠面前,跳将下来说:“家爷来了,请三爷稍缓点儿。”宝珠收住马,回头见飞也似来了三个马,一到跟前都跳下来。宝珠看,便是刚才的三人,因也忙跳下马来招待,大家先笑个不了。宝珠叫且不通姓名,待我认一认看是不是。宝珠把三人细看一看,便一把扯住蘧仙的手道,你敢便是蘧仙,大家都笑起来。宝珠又问了两人的姓名,祝春看宝珠有趣,便要邀宝珠到他家去。蘧仙,梦庵也多要宝珠到自己家里去。宝珠笑了一笑,因道,我看今儿不如屈三位到舍下坐去。”三人都仍各上马。蘧仙和宝珠并马同行,不一时已到学士街。花农飞马前去喊伺候。到大门口,早有许多当差的站班。文儿下了马,宝珠和蘧仙梦庵、祝春四人进了仪门,到穿堂上下马,让三人进了二厅到东花厅坐。三人是多来过的便也不作客套各自坐下了,宝珠便进去转了转,出来天色已晚。东花厅早上齐了灯头,里外通明。宝珠向三人道了歉,三人反说宝珠拘了。宝珠便也不在谦,谈了会子闲天。宝珠便将着蘧仙的手儿到这边炕上坐下,问他姑苏的事。蘧仙见问,含着泪珠讲不出话来。宝珠见这个光景,心里懊悔,不该一见面便问他这个。因道:“你要伤心,我便不讲了。”蘧仙忙拭了泪问他。宝珠便不肯说。蘧仙苦苦央告着说:“你告诉我,我不哭。”宝珠便不肯说真话,因道:“本来我早写回书子与你,因这事我原不知道,还是我表姐姐知道点影儿,说这位小姐的名字叫影怜。”蘧仙道:“正是,令姐怎说?”宝珠道:“我表姐有一个换谱的妹妹在姑苏,和令表姐是一家儿的人。我表姐说,他定知道令表姐的去向。那五湖烟水葬西施之说,作不得准。你是听谁讲的?”蘧仙道:“那也是他族人讲的,怎么知道作不得准?”宝珠道:“令表姐本和家表姐是要好的姐妹,因令表姐来府上住了三年转去,彼此都生疏了,和家表姐的谱妹却总在一块儿。后来令表姐往维扬去后,还有信来与家表姐,说,顺道逛秦淮去了。到了秦淮也有信来。令表姐颇有张志和浮家泛宅的趣向,以后便没有信来。可见姑苏谣言说扬子江翻舟的话是谬的了。前儿托家表姐写信问他谱妹去,光景这几日总有封子信来,究竟现在哪儿,烦他访明了。到此刻还不见回信,大约家表姐的谱妹不在家里,也难说他们顾氏女族们都有山水癖的,他常常南京北京逛,去一年两年,一月两月,回不回是讲不来的。令表姐光景也有此癖。”蘧仙听这一席话,相信的了不得。本来媚香也游历过不少地处,所以深信不疑,并嘱宝珠一得回书便给一个实信。宝珠道:“今儿年念五了,光景年里没书子了,开年一得确信,定当来报。”说到这里,声音便放响了。祝春和梦庵都听的明白,也替蘧仙欢喜。梦庵走过去,一手扯住蘧仙的手道:“这遭儿可不要怪宝珠了。”蘧仙红了脸,宝珠一笑,向梦庵道:“蘧仙怪我也是人情,我头里也怪蘧仙,今儿见了面,彼此亲密的了不得,可见咱们结朋友也有点儿前世的冤缘。”梦庵听了大笑,因道:“这话正是。咱们三个,当初他也不认得祝春,祝春也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他,大家闻名便了。不知怎么一来,三人便聚了头,天天的一块玩,一天不见便各要找去,总又再找不着,他来找我,我去找他,忙个不了。见了面也没得正经,不是斗口就是诉苦恼,搅的大家不高兴。厮对着淌一会子眼泪,就各自生病去。”祝春和蘧仙都笑起来,宝珠也笑了。觉得除去姐姐妹妹,便要算这三人和自己合得拢脾胃。一会子小厮来说:“西花厅摆下席面了。”宝珠便让三人出来。走出软帘,觉很很冷,因道:“这天光景有雪。”小厮们说:“下了好一会子了。”三人便和宝珠一同出来往西花厅去。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才华望重皆豪杰,朋友深情亦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