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叶赦死后,过了几日,太夫人才知道是被圆圆害的,便恨圆圆入髓。待处他的死,又怕罪过,便把圆圆赶出府去。只有随身衣服,把一私蓄都抄了去赏给别个丫头。那圆圆本来和管家任大贵有交情,这会子撵了出来,便去找任大贵。那任大贵原因他在府里权重,所以凑他的趣儿。他家里原有妻子很妒的,这会子便翻转脸皮不认他了。圆圆气个半死,也没得别法奈何他,便老着脸皮家去。他家本来是个小户,因过不得日子才把圆圆卖去作婢。他父亲早故了,只一个八十几岁又聋又盲的母亲,一个哥子倒是很好的,只家里穷,他念不成书,日里贩些水果挑往街上去卖,赚得百十文钱,便买了饭食来孝敬母亲。

这日圆圆回来,他哥子早挑着担子出去了没回,见母亲坐着,便喊了一声娘,他母亲听了半日,又认不出是谁,闭着眼睛问道:“谁喊我?”圆圆高声道:“是女儿圆圆呢。”见他母亲死睁着眼睛来看他却看不清,因道:“是圆圆么,圆圆在哪里?”圆圆走近身去,他母亲摸着他,便抽抽咽咽的道:“不想我还有见你的日子。”说着便大哭起来。

原来圆圆自十六岁进府里去,到今已是四年了,他母亲因他卖进府里去,便不得见面,日夜的哭,把双眼睛哭坏了。这会子说他回来了,可不又欢喜又悲伤。圆圆见这光景,也觉伤心,母女俩个抱头大哭了一场。再看看屋子是小小的,上面也不是瓦,只盖着茅草,墙壁是泥做的,还坍塌了半截。向来高厅大厦住惯了的,这会子看着这个光景,越发凄凉起来。到午间肚里饿了,因想去做饭与他母亲吃,下去找了半日,却找不到一根柴,一颗米,便来问他母亲,他母亲见问,两挂眼泪扑的吊将下来道:“儿啊,你不知道咱们家因你哥子病了,断了三日火炊了,今儿你哥子好些,挑担子出去,看造化或者晚间有一口儿米汤下肚。”圆圆止不住滴下泪来道:“娘可饿不饿,我有支儿银簪子,看光景可换几百个钱来买米吃。”他母亲道:“这个使不得,回来你回府里去,可不要挨打么。”圆圆哭着道:“我是不去的了,府里老太太因我年纪大了,放我出来,服侍母亲的。”他母亲道:“那身价可要还不要还?”圆圆说:“不要还了。”他母亲听了才开心起来。

圆圆便抽了簪子,用一支筷儿拗断了,别了鬏心儿,径到街上店铺子里来,换了五百个钱。便买了几升米,用衣襟儿兜着。又买了一百个钱的烧鸭子,回来把米淘了半升,想去做饭却没有柴,忙又去买了二十个钱的一把柴来做饭,却从来没干过这些事,把一锅饭烧的和粥似的,再烧不像来。他母亲闻见煮米香,早等不得的要吃,圆圆便把这饭盛了两碗,拿了两双茅竹筷子出来,他母亲早捧着就喝。圆圆忙去找盘子盛鸭子,再找不出一个来,碗也只得两个,盛了饭了,便只得就把荷叶包子打开,拿筷子夹了一块送到他母亲嘴边。他母亲一口吃着,诧异道:“这不是腐干子,怎么这样好吃?”圆圆道:“这是烧鸭子。”他母亲道:“阿弥陀佛,不道我这生这世还有这个吃,我有十多年没尝这个滋味了。”说着忙吃了一口饭道:“可还有没有了?”圆圆道:“多着呢,娘尽管吃着罢,”他母亲道:“留几个儿给你哥子尝尝,他一辈子没吃过这个呢。”圆圆听着,实是难过,一时吃完了饭。

到傍晚,他哥子挑着一个空担子回来,一眼见圆圆,像是大人家儿女似的,吃了一惊,暗暗疑惑。还是圆圆认得哥子,便迎上来唤他,他哥子呆了半晌,才歇了担子笑道:“原来是妹子,我倒不认得了。”圆圆看他穿着一件蓝布旧棉袄,腰里拴着一根带子,脚下穿着草鞋,虽是穷相,倒还清清脱脱的。见他哥子问他怎么能出来的,圆圆只把前话告诉了他。哥子也不多讲,便同着进去见他母亲。他母亲听是儿子回来了,便道:“今儿可赚得几个钱。”他哥子道:“今儿大好,我拿五百个贩了些水果,在学士街秦府里,一下子便卖光了。他们还要买,我却没有了,便再去贩了一担挑去,也卖完了,还叫我明儿挑了去,照这样一日倒能赚二百个钱,咱们三口子吃用够了。”因向腰里掏出二百个钱来,拿在手里,要买米去。圆圆道:“米还有许多着咧,日间烧的饭,也没吃完,只是蔬菜不够了。”他母亲忙道:“有了鸭子了,还要什么。”圆圆道:“只有两三块了,谁吃了好,还是再买去。”他哥子便听他的话,去买了四个钱腐乳,又买了十个钱冬菜叶子,回来便煨熟了饭,盛了一碗出来,和日间下的鸭子,买来的腐乳冬菜来与他母亲吃。圆圆见天还未晚,因道:“怎早吃晚膳了?”他哥子道:“你当是大人家么,咱们晚间又没得灯,吃了饭天晚了便睡。明儿一天明便好起来干事去。”圆圆也便不讲,等他母亲吃完了,才和他哥子一块儿坐下来吃,见这两样菜,哪里下得来饭,只得胡乱吃了收过。天已晚将下来,见他母亲说要睡去,他哥子便扶他母亲往灶下去。圆圆问他母亲睡在哪里,他哥子指着一块板道,便拿这个搭起来。因叫圆圆扶着他母亲,他便去外面拿了两张竹椅子来,把一块板搁上了,教他母亲睡下,上面盖上几件衣服便算了。圆圆看着,心里便酸的和喝了醋似的。因问他哥子睡在哪里,他哥子指着灶下泥地道:“我便这儿睡,你可和母亲一块儿睡去。”圆圆道:“只一块板怎么睡得两人,我的被铺是托府里人替我拿来的,到这会子还不见来,不知道怎么了。”

刚说着,听外面有人喊门。圆圆道:“光景便是了。”黑摸里出去开了门,是二门上的小厮阿巧,打着灯笼替他送铺盖来的。见开门的正是圆圆,阿巧道:“好找呢,怎么住这点儿屋子,这时候又不点火?”圆圆被这一问,止不住哭将起来。阿巧进门一看,见是一间草屋,黑漆漆的,便道:“这个敢便是住屋么?”拿灯笼四下一照,只一张板桌和一张竹椅以外,没一点儿东西,看着也觉可怜。因道:“既到这个地步,也不用哭了,你把这个检点明白了。”因打开毡毯,一件一件点与他道:“这是你的两顶帐子,这是四条褥子,这是一条单被,这是夹被,这是棉被,这是皮褥子,这是老虎毯子。这两个和合枕也是你的。”又打开一个衣包,一件一件的点与他看,共是二十七件衣服。圆圆看着,收过了,阿巧又向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儿,打开来看是雪白的纹银。圆圆看着不懂,阿巧道:“这是五十两一包,是大小姐私下赏给你的。”又向怀里乱掏,忽道:“阿吓,哪里去了?”掏了半晌道:“还好,还好,在这里呢。”圆圆见他掏出一个手帕包儿来道:“这是宝姐姐叫送还你的,说原是你的东西,是老太太抄了去,才赏给他的。”圆圆问是什么,阿巧道:“是一双包金镯子呢。”圆圆打开来一看,便满脸喜色,也不说破,因向阿巧道了谢。阿巧提着灯笼出去,忽又转来道:“外面月亮很大,你们没得火,我把这个灯笼送给你们用了,里面还有两支蜡烛,看光景点得到天亮了。”圆圆着实感激,因送了阿巧出门。把门闩了。三脚两步的走转来喊他哥子。他哥子已睡了,听见唤,连忙爬起,见圆圆满脸笑容道:“咱们好了,打明儿起,你也不用挑担子去了,咱们也不用住这个草屋子了。”他哥子当是玩话,圆圆去了灯笼壳子,摆在桌上,向衣服堆里取出一包银子来给他看,他哥子便乐得手舞足蹈的道:“这一大宗银子是哪里来的?”圆圆告诉了他,他哥子便满口赞道:“好小姐,好小姐。”又道:“这宗银子咱们明儿便好开店铺子了。”圆圆道:“开什么铺子?”他哥子也没功夫回他的话,两手忙着翻衣服,翻一件赞一件,圆圆一手按住道:“我问你,这一包子是五十两银子,你能开一个什么铺子,能赚多少钱一天?”他哥子道:“那开一个水果铺子够了,一天总赚这么一吊钱。”圆圆哼了一声道:“一吊钱济什么事,你能依我,我还有银子,若不啊,我便过我的日子去。”他哥子道:“好妹子,这银子原是你的,你爱哪样便哪样,我能讲一个不字吗。”圆圆便又把那副镯子拿出来给他看,他哥子道:“这个包金的,能值几个钱?”圆圆道:“难怪你当是包金的,连府里的人也不打谅我有这个,所以才送来完我。”因把镯子拿到灯边指着里面的小字道:“这不是万源文记十足叶金几个字吗?”他哥子一看,跳起来道:“阿吓,这还了得,可不要把我乐死了。”忽又道:“怕是做梦呢。”圆圆嗤的笑将起来道:“你不要这样大惊小怪,你听我讲,这镯子是五两一只,现在金价太贵,叶金是四十九串半,这万源的金号是学士街秦府里开的,不拘进出都是十足,不去一星儿水的,可不是便有四百九十五块钱了。那五十两银子,现在是每两作一元六角四,可又不是八十二块钱,总共有五百多了。咱们去赁间屋子,要在学士街靠近秦府的,再拿二百块钱去先买些绣货来,铺了场面再请些上好的女工家来,做些鞋帮子和绣枕顶儿,件儿褂,总要不惜工本做的精细。不消别家,只秦府里一家子三等丫头们,一年用的绣货就不少,此刻是十一月初上,赶紧开起铺子来,就有一注大交易。你不知道,秦府里和咱们府里,每年年下,必要些绣货赏给下人,再有各厅上的披垫,都是一年一换的,把换下来的用里面去,外面都要换得崭新,这一笔便不好算,照我这样说,一下子便能赚到几百两银子,可不比开水果铺子好么。两府里我认识的很多,这生意怕不招揽过来。只是本钱小些,也不妨先开起来,只要我和那些有脸面的管家小厮好上几个,怕不把银子一封一封的送来我用。”

他哥子先听的高兴,听到这里,便作色道:“这个使不得,咱们一家子可不丑死了。”圆圆啐了一口道:“你知道什么,咱们当丫头的哪里讲究得这些,只要爷们欢喜便吃用多有了,我不这样来,哪里有这只镯子,假如我在府里,你也管我吗。横竖我又没得男人,终不成叫我守一世空头寡呢。”他哥子道:“那我果然不能管你,只是我还有什么脸面见人。要不你找个心爱的人,素性赘了家来,倒也名正公气的。”圆圆见他说出迂话来,便又气又好笑,因想道:“我何苦早早和他争,到那时我图我的快乐再讲罢,好便好,不好我便和他闹,横竖没他一点儿。”主意定了宗旨,便也不去和他去争了,因笑道:“你这话也不差,再看罢。”说着见蜡烛完了,便换了一支点着,叫他哥子把被铺捧了进来,铺在地下却很宽阔,因叫他母亲也睡倒被里来,他母亲摸了一会,说香说软的赞不绝口,又说到底是大人家出来的,絮烦了好半晌才睡熟了。此时天气已冷,圆圆便把皮褥子和老虎毯匀给他哥子睡去,把银子藏好了,镯子套在手上,也一倒头睡熟了。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倘来福分都是梦,过后思量半是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