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盛蘧仙打栩园回来,天已傍晚。便趁着晚凉天气,把前儿做的苏游感事诗抄了几首。天已晚了,等上了灯,便一起抄齐了,打算明日亲自送宝珠看去。心里早七上八落的想个不了,等不到晚膳便想睡下做梦去。及至用了晚膳睡下了,却因使了心劲便再也睡不着。暗暗埋怨了一会,又嗟叹了一会。听外面打了三更还睡不稳,又轻轻祝着要媚香入梦来谈一会儿。刚有点朦胧着,忽窗外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那窗外的芭蕉和梧桐叶儿,早和炒豆儿似的沙沙喇喇的聒个不了。心里着实凄楚,暗暗在枕上哭了会儿,也没个人知道。他妻子冷氏还是前儿归宁去了未来,他便一个儿冷落的了不得。足足挨到四更,才朦胧睡去。忽见他表姊顾媚香身边的丫头小春进来道:“爷怎么大早睡了,咱们小姐找你呢。”蘧仙忙道:“怎么你来了?你小姐在哪儿?”小春笑道:“这也好笑,怎么连小姐的住处也忘了。”蘧仙想了想笑道:“哦!我糊涂了,是桃花坞。”小春抿嘴儿一笑道:“走。”蘧仙道:“外面下雨我带个斗篷去。”小春笑道:“这大的日头,怎么说下雨。”蘧仙打四下一看,果然是绝好的睛天。左边是山右边是水,自己却站在柳荫树下。上面还有几个黄莺儿啼着,天气很暖的。便和小春手将手儿的走去。

过了一座小桥,见一片大湖。那水绿的可爱,风吹着起了许多皱纹。对岸开了许多桃花,浓香馥郁的腻人情致。小春笑指道:“那边桃花影里露出的一角红窗子的楼台,便是咱们家了。”蘧仙看果然有一角红楼在桃花深处,不知不觉已到了楼下。见这楼三面拥着桃花,一面临着湖。走廊下挂着一个鹦鹉,看是旧时媚香养的。那鹦鹉还认得蘧仙,唤了声:“你来了么。”仰面见楼窗呀的一声开了,见媚香穿着一件白湖绉单衫儿,靠到楼栏上望下来。见是蘧仙,便向蘧仙招手儿,却把手里的绢帕失手落将下来。可巧罩在蘧仙脸上,蘧仙忙拾在手里。听媚香在楼上嗤的一笑,蘧仙不知怎么一来,已在楼上了。见媚香出落得比先丰满了许多。两道弯弯的颦眉越觉可爱,穿着白衫儿,越显的脸色和红玉似的。因握着手儿道:“姊姊,这一向干点什么来?你叔叔可和你呕气?”媚香道:“我叔叔作故了,所以我着这个白衫儿。”蘧仙想一想,像果然听人讲的。因道:“说你扬州去了,可原来是人家哄我的。”媚香嫣然一笑道:“你敢是醉了还是做梦,这里不是扬州是哪里?”蘧仙道:“这里是桃花坞吓!”媚香笑指道:“你瞧那不是二十四桥么,怎么还故意的向我缠来。”蘧仙刚要说是,门帘影里走进一个老婆子,捧着茶盘子进来。见蘧仙便道:“这位便是姑爷么?”媚香红了脸低了首儿。那老婆子便把茶送到蘧仙面前说:“姑爷用茶。”蘧仙倒不懂起来,再看媚香时却原来不是媚香,便是他妻子冷素馨。蘧仙刚在疑惑,见冷素馨走过来,握他的手笑道:“怎么不睡了,又站着出神。”蘧仙定睛看时,桌上点着一盏长颈灯台。四下静悄悄的,听床上自鸣钟铛铛的打了九下。却不在别处,原在自己房里,炉鸭内又烧着香。因暗暗回想刚才景象分明尚在目前,早难道是梦不成?因呆呆的向冷素馨道:“我可曾睡来?”见素馨颦眉一笑道:“你怎么问我,敢是你还没睡醒吗?”蘧仙想了想,自觉好笑起来,便不言语,解衣就寝。

忽见媚香如旧日住在他家光景,说姑苏有人来接了。媚香要回去了,两人厮对着哭了一会。一会儿又说船泊在门口了,蘧仙送他落船,眼睁睁看他扬帆远去。忽然起了一阵大风,远远见媚香的船翻了沉下水去。蘧仙吃惊不小,忙急声呼救,不道自己也失脚落水。忽有人推他,睁眼见一头儿睡着的便是媚香。因睡眼朦胧的搂过他的粉颈来道:“姐姐惊了么?”只觉那人拍着自己叫醒醒,定睛看时原来仍是冷素馨。暗暗自庆道:“幸喜是梦,幸喜是梦。”刚说这两句,忽耳边一派的风涛汹涌声。蘧仙叫声:“啊吓!”才真醒过来,却原是梦中之梦。早挣出一身冷汗心跳不止,侧耳听时哪里是风涛声,只窗外的雨搅着芭蕉梧桐聒的满耳。桌上的灯光小如红豆,隐隐的听见打了五更,便再睡不着。回忆梦境忘了一半,只翻船呼救的事还记得明白,心里着实不受用。再想那梦里梦的情事件件都是前儿经过的,便把翻船也当个真事,竟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哭了一会,觉得帐缝里钻进风来尖%%的,身上打个寒噤,觉得头很重的。伸手向额上一摸,早发的火烫的烧。安神一会,听雨声小了,纱窗上透着迷离曙色,檐声还点点滴滴的滴个不了。再朦胧一会,听中间那间里有些声音。蘧仙咳嗽了一声,因问:“外面谁吓?”听应了声:“是我呢。”是小丫头珠儿的声音。因道:“珠儿你来。”那珠儿见唤,他便开门进来。

蘧仙一手掀起帐子,见珠儿已梳好了,双丫的小圆头,楹发斩齐,眉目如画。穿着一件湖色小罗衫儿,罩着四镶的元色夹纱背心。蘧仙看了又想起小春来,便半晌不语。珠儿因道:“爷怎么大早醒了?”蘧仙道:“什么时候了?”珠儿道:“才八下钟呢。”蘧仙因回头看床桌上的钟已指在九下,再细听时却原来早停了摆了。因向珠儿道:“我书案上有一封书子,用镇纸压着的。你拿去喊文儿送越国公府去。回来再去冷府上接奶奶家来,说我病了呢。”珠儿因问:“爷怎么又不适意来,可请个大夫瞧瞧。”蘧仙道:“这个不消。过一会儿去请你爷来替我打个方子,还是他知道我的病原。”珠儿答应着,又站了一会,见蘧仙叹口气朝里床睡了。便放下帐子,把桌上那一点残灯吹熄了。向书案上拿了书子出来,把门帘子放下了,径出院到中门口来。

见小厮文儿刚在厅上,拿瓦灰帕子擦蘧仙的马鞍辔上的铜器。珠儿便在中门口唤了声,文儿听见忙过来问:“什么事。”珠儿便把蘧仙的话吩咐了,又将这书子与他。文儿看了看便揣在怀里,一口答应着。见珠儿进去了,便忙去穿上雨靴,拿了把洋绸伞子,径往学士街秦府里来。向号房里投下,那号房里人道:“撂在这里便了。”文儿陪笑道:“费爷们心,就送进去。回来领回书呢。”那号房里人道:“这个你不该投在这里,咱们府里规矩,投在外号房里的文件,要到晚间才呈进去。既你是要紧文书,该投到宅门口号房里去。”文儿便要还书子,拿到内号房来。并说是要紧文书,烦便呈进去。那内号房里人,查了查号簿说:“三爷是前儿往叶府里去没回,书子便送进去,回书呢咱们府里派人送来便了。”文儿没奈何只得回去,回了蘧仙。

原来宝珠因软玉、蕊珠回去了久许不来,便打初四那日望他们去,直至初七傍晚才回。见府里冷清清的,心里诧异。到二厅上落轿,便喊总管张寿来问道:“今儿七夕是花二小姐生日,怎么府里没一点儿举动?”张寿回道:“喜封打早间便发出来了。说因花小姐的病又加重了些,所以太太没兴,便不教开贺。礼物却送来了好些,只收了这里叶太太的和姑苏顾府上的两封。”宝珠点首,心里早自乱了。忙忙的到南正院柳夫人处讲了几句话,便到园里惜红轩来。一进门便问:“姊姊怎么了?”婉香却坐起,在床里摆了张湘竹小桌儿,铺着许多笺纸,不知在那里看什么。宝珠问他,也没听见。宝珠见他坐起着看书,知道没什么大事,便放下了心。因走近来道:“说姊姊病了,怎还不将息儿。看这个什么?”婉香见问,笑道:“你瞧好诗呢!”宝珠拈过一张来,看是一张玉版如意笺,写着:“客冬之苏纪游诗,录请粲正。”下面一排儿写道:

近水生波远水平,吴山旋绕越山行。

中间着个孤帆影,唱出竹枝三两声。

角声淡淡月生棱,来往船多水不冰。

行过桥湾不知处,两三灯火指嘉兴。

宝珠才看了这两首,早跌足赞叹道:“这诗真选声,字,一字一珠的了。姐姐你没看仔细么。”婉香笑道:“果然是好,我爱这诗。你婉婉的读给我听,还比服药好呢。”宝珠便慢声吟下道:  曲水纡山四百程,□舲如鲫尾而行。

夜深就枕各无语,船底但闻呼吸声。

因道:“这小火轮真写得入神了。”又吟道:

荒鸡啼煞月无光,林影山阴乱入舱。  三两牌楼四五塔,榜人都说到平望。

宝珠因道:“这诗景写的入画。只不知平望是什么地处?”婉香道:“平望在嘉兴过去,和不测相近,往姑苏去,是定要打这里过的,那地处牌楼最多,那宝塔多四五个一丛,沿岸多是的。他这首便说得细到,画也不过这个样儿。那起二句还画不出来。你合着眼睛细想想瞧,便似身入其境的样儿。”又道:“你不许打叉,给我一顺儿念下去。”宝珠笑道:“有好的句子,不由得我不赞。”因又吟道:  平芜一片远连天,斗大孤城起晚烟。

一样江南好山水,如何到此便缠绵。  婉香听着道:“哎吓!这人心细极了。”宝珠忙问:“怎样?”婉香道:“他这首诗,是望见吴江的城子做的。浙江的越山到了杭州,虽然明秀的很,终究带些崛强气。一到吴江便是江苏地界,那山便绵软了。这不是寻常人道得出的。”宝珠叹服,又吟道:五十三桥天下无,宝珠道:“这句不解。”又吟道:江南人物最姑苏。宝珠拍手笑道:“是极,是极!我早这样讲。”又吟道:  郎心若比吴江水,断不分流入太湖。

宝珠道:“吓!这个有意思,有意思。”婉香笑道:“你懂得什么,他那五十三桥是指宝带桥的。那桥长的很,共有五十三个桥门子。郎心两句,是本杨铁崖姑苏竹枝词‘生憎宝带桥边水,半入吴江半太湖’两句。他却更翻进一层,藉以自况的。”宝珠极口赞赏。又吟道:

姑苏城外旧荒邱,今日荒邱尽画楼。

莫把沧桑惊一度,女儿生小不知愁。

婉香道:“这是指现在的青阳地了。”又听宝珠吟道:

坞里桃花冷夕阳,萧疏杨柳断人肠。

生憎访到天台路,没个人人饭阮郎。

婉香听了道:“吓!这是指桃花坞的,怎么有这样句子。且慢,我问你这人姓什么,叫什么号?”宝珠笑道:“我读了半天,还没有知道是谁的诗。那笺尾光景总有的写着。”婉香便向桌上找着那最末一张,见写着“惜红生盛蘧仙呈草。”婉香道:“吓!原来是他。”宝珠道:“我却不认得这人,敢是由姑苏寄来的么?”不知婉香怎说,分入下文。正是:

旧恨未消留幻梦,好诗索解到深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