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康亲王欲试蓝理,便命他自领一军去破养性。蓝理踌躇一番,早得计划,便一面提兵赴温,暂住近处,虚张声势,自己却暗暗乔装作贩鸭客人,一般价头戴草笠,两腿黄泥,肩起一担鸭,满笼中哑哑乱叫,飞也似直奔蜈蚣山,想趁便探探马泰情形,先破此处,养性那里,自然势单易破。走了一程,将近山麓,方才歇了担儿,就树前下少息。只见一个文士模样的人,瘦得如枯腊一般,摇摆走来,却是眼光到处,锐如闪电,委实有些精神。蓝理方在纳罕,那人已近前来,看看笼鸭,笑道:“你这贾客特煞稀奇,怎将鸭儿都饿得五劳七伤,难道出卖骨架儿不成?”(句中有眼。)
说罢,双目一皱,微微含笑,搔搔头道:“我看你是个利罢头哩。”(北方俗语,谓不在行也。)
蓝理本不曾想到这些小破绽,被人看出,又以为那人也不过是管丈母娘叫大嫂,设话说话,便冷冷的答道:“那也难说,物卖售主,便是骨架也有个行情哩。”
那人点头道:“有理有理。那么我便给你个行情,快与我送到山中去,脚钱在外,你看如何?”
蓝理虽有些诧异,却正想探探山径,便道:“烦足下引路罢。”
倏的站起,肩起担,趋向那人背后。那人口内噫了一声,拔步便走。只这几步,蓝理心内越发了然。原来有武功的人,寻常步覆都凝重坚实,宛如生根,别看外面飞一般快,其实一步一个坑儿,所以猝遇敌人,登时卓如山立,两下相搏起来,但看那个步法一浮,顷刻便见高下哩。
当时蓝理飞步跟去,弹指之间,已望见寨门隐隐,那路几越发曲折。忽听一阵樵歌清脆脆顺风吹来,少时从林转中出一个少年樵夫。蓝理一望,几乎失声要唤,那樵夫一使眼色,却趋向蓝理跟前,万附耳道得一个“马”字,就见那人一回身,势如饿虎直奔蓝理,大叫道:“你这厮不向温州,却来这里要得好玄虚哩!”
原来此人便是马泰,蓝理易装探山,早被他手下人侦得明白。蓝理尚未答语,只见那樵子挥拳便上,假骂道:“你这黑厮,擅敢窥伺俺马寨爷。我们这山中好主顾儿,不被你闹糟了么?你不要慌,待我向寨里送信去。”
说罢气恨恨直奔山寨,顷刻不见。马泰一模糊,竟被他瞪住,只当是山寨里供给柴薪的樵夫哩,当时也不在意。蓝逛早趁他来势抛担迎上,两下里备使旗鼓,熊经鸟伸,移形换步,翻翻滚滚,一场好打。
那马泰虽然矫健,怎当得蓝理自被沅华授艺之后,家数非凡,数一趟来往,已然手忙脚乱。正在危急,只听寨中人声大乱,接着一缕缕火光随风乱卷,马泰大惊,不由手下一慢,被蓝理飞起一腿,直踹出两丈外,砰的声撞在岩石,脑浆涂地而死。蓝理大笑,一回手掏出缅刀一抖,先赶去割了首级,拴在腰际,捻刀长啸,刚要杀奔寨里,只见那少年樵夫笑吟吟走来,握手道: “兵贵神速,吾弟快些提兵赴温,乘养性陡失羽翼,惊耸之余,一鼓可下。这里余孽,自有我料理。”
说罢一晃身仍奔山寨。蓝理大悦,连忙赶赴大军。
原来这樵夫便是沅华,乔装游戏,既回寨,散却余众,收得无数金资珍宝,便将来携到家下,暗地里拯贫济厄,却一些寄迹不露,还是婴婴婉婉,深闺娇女一般,娱奉母亲。
讨了几日,曾养性破走,蓝理捷书报上,康亲王大喜,立授建宁游击。这当儿提督杨捷方与耿将何祜相拒于乌屿地面,闻得蓝理勇冠三军,忙移文调来,大加奖慰,立命蓝理为先锋。那消一阵,何祜大败,擒斩甚众,何祜百忙中幸脱性命。康亲王治军,功不宿赏,当时立迁蓝理为灌口参将。这灌口是水陆衡区,商贾辐辏,本就是五方杂处,良莠混杂,何况这时节四郊戎马,盗匪满地,不消说椎埋暴客。夜聚明散,闹出许多尴尬事儿,亏得蓝理治捕有方,才方好些,商民感悦的甚么似的。却有一件,暗地里却被人射了许多冷箭。
原来这官场秘决首在圆滑,圆得捉不住,滑得不留手,方称老斫轮也,就可面面俱到。像蓝理这等人,便让他脱胎换骨,也学不到的。当时军兴事繁,诸般供亿本就够地面招架,偏趦着闽督姚公启圣方驻节漳浦地面,相机办贼,幕下使客等或过灌口,未免的狐假虎威,没缝下箸,想格外得到些好处,偏遇着蓝理又是个呵呀呀燕人翼德般角色,两下里一挤,竟真闹得怒鞭督邮起来。当时一个使客,龇牙裂嘴,颠着屁股跑回,隐起自己诈索情节,另撰了一套话儿,委委屈屈,向姚公进了许多坏话,道蓝理怎的骄横,便连总督也不当揩屁股的棍儿。这启圣也是豪气如云的丈夫,出身世族,文武兼资,性好任侠,有力如虎,少年时节也曾报仇借友,曾独立芦沟桥头,手掀徐乾学尚书的十几车南来赃金,名震京师,那个不晓得。姚公子当时不由大怒,便抓个斜岔儿,无非是虚兵冒饷等类,轻轻一个白简,捏虱子似的将蓝理官职捏掉,蓝理麾下都各愤愤,他却略不在意,先忙着搬出衙署,就那里暂住寓居,便有几名亲情恋故主,相随不去,无事时撞到街上借酒浇闷,大家提起主将被屈,往往拍案喊动。
一日,其中有个名叫杜焕的,生得短小精悍,脚下捷疾,能日驰二百馀里,在蓝理麾下颇有些积劳,军中号为飞火马,偶然掉臂入市,沽饮了一回,闷闷的踅转来,忽一抬头,正经过游击署前,只见旄旆依然,却换了一班人物,一个个挺胸凸肚,横躺竖卧,全没些军容规律,见杜焕踅来,都光着眼凶视,便有牵藤蔓葛嘴内胡骂的,杜焕触起不平,酒气上涌,登时山也似立定。如小儿瞅笑面似的与他们相持半响,那项上紫筋早条条梗起,众卒怒道:“你这厮连你主儿都缩头去了,你还来显你娘的魂作甚?”
登时一拥齐上,拳头风点般打下。杜焕吼一声,放开手脚,东指西击,顷刻间众卒颠仆,爬起来没命价飞跑。却有一卒被杜焕捉住,劈胸几拳,登时呕血满地死掉。这阵大乱,早有当地公人集拢来,见杜焕疯虎一般,那个敢试他拳头,内中却有奸滑老练的,早笑吟吟抱拳走上道;“壮士既作下英雄事儿,自有担承。”
说着向同伴一眨眼道:“你们不要鸟乱,这壮士须不是没名少姓,灌口这遢遢儿,(北方俗谓此地曰遢遏。)那个不识飞火马杜爷。”
说着走进,故意将手中黑索只管向怀里揣,道:“我们自家朋友,不会用这捞什子哩。”
杜焕直鲁汉子,果然被他软索儿困牢,大踏步随他便走,直赴公堂,官儿略加鞫问,直陈不讳,杀人者死,还有什么说得。当时械置狱内。只候斩决。
那知蓝理闻得,义气奋发,知杜焕只一寡母,并无昆弟,念他此番斗狠,究竟是为主激愤,一个侠气如山的人如何忍得,便冒冒然赴官自承,愿代杜焕,将主使罪名兜在自己身上。不消说放出杜焕,自己便缧绁起来。狱中无事,还捆些草履散给众囚,有时节还与他们谈些忠义侠烈故事并战阵之法,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后悔自己陷于罪恶,往往有慷慨泣下的。后来颇有几人罪满释出,竟投在蓝理麾下,卓有战功的。此是后话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