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瑷只得转回,勉强坐下,对了书卷,那里还认得一字;且幸苏氏不曾理会,因急痛慌忙,竟忙闭院门。苏氏整一回苧麻,方有些倦意,忽然烟火吐焰,光耀满室,只见眨眨眼工夫,竟结作两团紫征征的花儿,并蒂颤动,苏氏喜道:“莫非理儿要来家了。”

蓝瑷听得一阵锥心,那两眶热泪那里还忍得住,忙一伏首爬在案上,忽的一阵风吹得门窗怪响,灯火摇摇。(写得鬼气满纸,方见下文生动,可谓笔端有神。)蓝瑷当此竟有些怕将起来,忙叫道:“娘呵!”(妙,妙。)

一言未尽,只见帘儿一掀,蹭的声跳进一个大汉,满脸上一搭一块,尘垢涂地,只露着灼灼两眼,乱发四垂,短衣跣足,只差着两个无常鬼的高帽儿,只听他也叫声:“娘呵!”

直扑到苏氏跟前,抱膝便哭,却是蓝理。苏氏方恍惚如梦,未暇开言,只闻蓝瑷狂叫一声,连椅便倒,蓝珠赶忙扶起,蓝理也吃惊,捶唤良久方苏,觉着蓝理火炭似的手抚在他背上,方才心下少定。

这阵大闹直将苏氏呆在榻上。少时静下来,蓝理忙先叙出狱之故。原来那郡守决意入蓝理于盗,详文既上,接着又捕获王都余党十余人一并囚起,过了些时,斩决公文到来,这当儿还有他案待决贼犯,共是十九人之数,便要一并斩讫。却是官中有一种习尚,名为撞天缘,凡一起论斩盗犯。人数多了,便按人置签,其中只一签上注“生”字,掣得著的便可释出不死。论其用意,虽是慎刑,却也未免以生命法律当作儿戏。当时出斩这日都验明正身,点集堂下,将签筒恭恭敬敬置在堂前,便命众犯随意去掣。大家你争我夺都要先下手为强,只有蓝理没事人儿一般,末后只剩一签。蓝理道:“这是我的了。”

抽来一看,恰好是“生”字,所以登时释回。蓝瑷听罢只喜得打跌,一面笑述自己方才所闻,一面那眼泪还是纷纷乱掉,真个是喜极了。蓝珠也便拉着母亲相对憨笑。苏氏定神,又细细将此事始末询了一番,便叹道:“怎的官中事儿都这样不分皂白,只看你父便是榜样了。”

蓝理慨然道:“从此孩儿便穷居养母,一世也不想遭际功名了。”

苏氏正色道:“这又不然,你忘了古人存心之厚,看得天下无不好的人,只管尽我所当为便了。况且困志拂虑,正天之所以玉成,快不要堕了志气。”

一面说一面与蓝理设食,换过衣服,亲手与他洁除头发。母子方在喜气洋溢,忽闻檐际飕飕一阵风,接着帘钩一声:先听得叫道:“娘呵!”(三覆笔,入神。)

便见蓝瑷凭空一个肋斗翻出去,大叫道:“噫,沅姊!沅姊:”苏氏一怔,梳儿落地,蓝理早披发跑到帘际,便见沅华与蓝瑷同挤进来,姊弟三个一搭儿拥到跟前,那沅华珠泪早簌簌落下。苏氏猛然见了,一阵喜痛,不暇言语,趁势将沅华揽在怀里,老泪横披,只有呜咽的分儿。亏得蓝瑷跑将来,牵牵这个,拉拉那个,方才止住悲痛。细将沅华一望,只见她一身青绡衣裤,窄袖劲装,身材儿较去时长大许多,真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雪,另是一番风姿,精神照人,当时大家围定,如众星捧月一般,先细询去后光景,只见她不慌不忙说出一席话来。

原来沅华自入海潮庵,见性涵哭述来意,性涵叹道:“你既有志为此,先须意志静虑,坚忍耐劳,三年后再传吾术。却是这三年中也便是筑基工夫,切毋忽视。”

沅华顿首受教,从此执役庵中,凡扫除炊汲等事都作得十分停当。那性涵只是朝钟暮梵的修她的清课,有时定息趺坐,每至午夜,只将沅华清冷冷丢在一旁,与那饥鼠老蝠领略这佛堂灯火。沅华初时对此萧寂之境未免思潮坌涌,但怔怔的坐下来,那家中事儿便如在目前,不消说苏氏的声音笑貌,便连家中的鸡儿狗儿,都一一涌到心头,不由悲凄万状,竟恹恹瘦损下来,一张小脸棱棱削削,每日价风吹日晒,蓬着短髻,撑着脆骨,如秋末寒鸡似的,在这深山古庙中,晃来晃去,好不可怜。性涵却绝不在意。过了几日,稍觉相安,索性断了忆家之念,渐渐觉精神复旧。

一日午后,沅华提桶出汲,临溪一望,照见自家倩影儿华腴了许多,伸伸腰肢,十分疲倦,便振起精神将桶儿置在一旁,就溪边平敞处试了一回拳脚,如风车儿般旋舞。只听性涵唤道: “沅华,且不汲水,作此儿戏作甚?”

忙回头一望,只见性涵笑吟吟已到背后,赶忙收住步,低头站住。性涵道:“你且尽技试来,看是怎样。”

沅华听了,未免有持布鼓过雷门的光景,没奈何红着脸竭尽所能,试了一回,卓然立定。性涵点头道:“若论外功亦是高健正派,不过防身罢了。今月且不须此哩。”

说罢促沅华汲好水。一同回庵。沅华一肚皮疑团,又不敢问。

过了月余,性涵向沅华道:“昔浮屠氏不三宿桑下,诚恐日久恋著!有妨修业。今吾已觅得一个所在,最宜潜修,过两日我们便去。”

次日性涵果然走别山众,那何娘子闻信也到庵来,与沅华留恋一番。师弟二人收拾衣囊瓶钵,飘然信步漫游前去。一路上烟餐水宿,随路观玩。这时节闽广不靖,郑氏雄据台湾,暗地里勾结豪侠,散布的各处都是。便有那依草附木的水旱强寇,无论与海上通气与否,都揭起这面大旗,附在遗民里头。还有些失路英雄挺而走险的,一时纷纷扰扰,地方上甚是不安。性涵见了十分叹息,便度过仙霞岭,迤逦向江西进发。

一日夕阳欲没,来至江边,只见风帆来往,一叶叶如凫鸭相似,这当儿残阳照水,澄波如镜,一点儿风丝也无。沅华方待唤渡,忽见性涵登沙阜一望,便招沅华近前,指与她看道:“你见么。”

沅华随指势望去,只见隔岸左边十数里近远,沙岸浅水中却有两个妇人,赤条条露着—身,两个长乳白莹莹系匏相似,披发至肩,在那里拍水顽皮,你拥我抱,又似洗澡儿,将那水激得银山一般,飞花溅沫。沅华失笑道:“那里的混帐老婆家通没些羞,多少船儿来往,便这等一丝不挂。”

一言未尽,倏的江干群树飕飕飕响动,风头吹到,只见那两个妇人泼刺一声,跃起丈余,复跳入水中,悠然而没。沅华望见他下身却是大鱼,不由吃惊。性涵道:“此名美人鱼,又名江豚,见则大风,我们暂息再渡罢。”

这时众江船比龙舟竞渡还快,都七手八脚纷纷泊岸,那风已排山倒海价吹起,加着江声浪涌,砰訇震荡,好不可怕,师弟忙跌坐在避风处,倚装而待。那风足足吹了一个更次方定,仍然澄江如练,将一天云翳,吹得净无纤滓,碧澄澄夜色,飞起一轮皓月,便听得众客舟欢呼解缆,闹成一片。那梢公揽渡,也便大呼小叫,招客就船。性涵师弟也便携装而登,就静处坐了。只见众客杂沓,还纷纷话那方才风势,梢公却缓缓摇起橹声咿垭,乱流而渡,还一面颠三倒四价信口唱起山歌,十分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