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蓝翁等一路无话,安抵家门。苏氏见了自然欢喜,把个蓝理喜得跳来跳去,搴着沅华问长问短,又道:“这几日工夫,先生又教了我们许多刀法儿,姊姊却不会哩。”

沅华便将途中风景说给他听。少时晚饭后,夜阑人静,蓝翁便将沅华冒险击贼事儿说给苏氏,只吓得苏氏一把抱住沅华,那痛泪直泻下来道:“这不是杀人的勾当么,我的老佛爷呀!幸亏那厮瞎掉,不然还了得么。”

一面又气道:“这都是黄先生闲的没营生干,教给孩儿们些坏勾当,将来还不闹到天—土去,明日快些赶掉他是正经。”

只有蓝理乐得手舞足蹈,听到得意处,满屋乱跳,大笑道: “若是我,便夺过他的匕首,将他狗头切掉,方才痛快。”

被苏氏呵斥一回方静。

次日,蓝翁先赴工次监看一番,又与黄先生谈了一回,谈到沅华击贼并那女尼。黄先生向沅华微笑道:“这事儿就是胆气可嘉,若说角武之道,非有十二分火候不能自在游行,切须牢记。”

便长吁道:“吾飘流频年,今日还晦藏不暇哩。只是你们说的那女尼,却确非常流,惜我名心都尽,也懒于访晤她了。”

说罢不胜太息。

光阴转眸了看看又交秋令,那堤工儿筑得飞快,将次完竣。节近中秋。蓝翁高起兴来,便置备酒肉,在工次大会村众,并犒众工。先两日都预备停当,到中秋这日便邀黄先生同到工次,饮宴赏月。沅华、蓝理都高兴要去,沅华更悄悄的携了柄短剑以备舞弄。当时大家慢慢行来,到堤次各处观看一番,众工人这日也都休息,三五成群。随便说笑厮斗,见了蓝理,便都争来引他玩耍。

少时,苍然暮色自远而至,一丛丛烟林薄霭都淡沉沉的,少时皎月如盘,渐渐推出东溟。大家便分曹促坐,就宽敞处欢呼痛饮起来。蓝翁父子自与黄先生村众等坐在一处。酒过数巡,各席一阵阵拇战行令,十分热闹。蓝翁看了,也自欢喜。那蓝理却如猢狲一般东跳西蹿,那肯安坐,这当儿月到中天,越法皎洁,如一片琉璃世界,将大家涵漫在内。黄先生吃得有点酒意,忽的鼓腹长啸,清烈遒壮,声如鸾凤,赴着海天回音,响振林木。大家耸然停杯,黄先生已霍的站起, 就广场中使个旗鼓,试回拳法,真个龙蹭风峙,捷疾如风,但见一团影儿飕飕有声,众人喝彩不迭,便趁势嚷道:“可惜不曾将剑带来,不然就月下舞一回,好不雅趣有致。”

一言未尽,只见沅华笑吟吟站起,将前襟一翻,取出一柄短剑,锋锐四射,滟滟如水。众人鼓掌道:“妙极,妙极,黄先生须要助个清兴。”

这时沅华—个健步,早将剑递上。先生奇气坌涌,接来向空一掷,一道寒光直上天半,刷的声落下。先生趁势接来,使开门户,飕飕舞起。只见纵横夭矫,远近高下一缕缕银光乱闪,趁着一片月华翻来滚去,便如万斛水银,泻地流走。末后越舞越疾,但见剑光,如龙蛇出没,竟不知黄先生藏在那里。众人一片声喝起连环大彩。

正这当儿,忽听远远丛树内吹起一阵笛声,尖厉凄壮,音调疾促异常,极高亮处,竟如胡哨一般,黄先生猛然一怔,忙收剑倾耳,顿足道:“不速之客来了,你既寻到,我也没得说处。”

蓝翁等都摸头不着,那黄先生已奔将去。大笑道:“吕四兄何作此态,快些来痛饮赏月,且极今朝乐,莫使唐突主人,我辈明日自有事在。”

只听笛声顿歇,一人猛应道:“这何须再讲?”

飕的声从丛树中跳出一人。这当儿蓝翁,沅华等也都走拢来,只见那客穿一身土色短衣,裹腿布履,身材矮健,生得虬髯满颊,横眉阔口,手内擎一支铁笛,长可三尺,有虎口粗细,乍望去,分明是一柄铁鞭。见了黄先生,眉儿一扬,一语不发,挺身儿站住。黄先生早会其意,忙将剑递与沅华,便邀同行。那客方怀起铁笛,大踏步跟来。蓝翁等暗暗称奇,只得相让入座。众人见了,都交头接耳。只见黄先生满脸霜气,提起壶儿斟了三巨觥,置在那客面前道:“别来数年,且尽此觞,明夜这当儿我们鸦头阜相见何如?”

那客浓辑戟张,纵身大笑道;“还是黄君能体鄙意,闲话休提,就是这样罢。”

说罢,更不看余人,引起巨觥,一气儿灌下,跄踉起身,致声,“唐突!”

瞥眼间已跃出数十步外,高唱而去。黄先生笑道:“火气未除,却是自讨苦吃哩。”

蓝翁便问其所以,黄先生只是摇首,大家觉着事儿蹊跷,便饮几杯,也便各散。惟有蓝翁父女十分纳罕,无奈黄先生性儿古怪,也不便十分跟问。

沅华只悄悄留意,却见他镇静如常,这日午后,忽从行囊中寻出个小小皮箧,开来,取出两件物儿,一是把折铁缅刀,柔韧犀利,可伸可屈,盘来不盈一握,展开长可三尺,刀柄上镌着两行缅文,是镇国希世之宝,还是他当年游缅甸时所得;那一件却是盘走锁铜丸,伸开来长可三丈,丸如巨杯,制得十分精妙。黄先生抚视一番,将锁丸藏起,拈起缅刀,向沅华叹道:“吾少年时游行防身,端赖此君。今年华向晚,无所事此,且喜理儿福相,便以此为佩刀之赠罢。”

说罢唤过蓝理,殷殷递过,只喜得蓝理没入脚处。沅华却乖觉,赴势儿问道:“我闻得那鸦头阜荒草长林,蛇虺出没,是人迹不到之地,去那堤还有十几里地,先生无端的三更半夜去会那客人, 须不稳便,还是不去为妙。”

黄先生笑道:“他既物色我到这里,便是不可开交的来头,岂可不去示馁,好在我自揣决能制他,不必为虑。”

沅华道:“我悄悄跟去何如?看他究竟怎样,方才快活。”

黄先生沉吟道:“你若去,须听我嘱咐,不可妄动,不然被人知觉,我若对敌,无法护你,不是耍处。”

沅华喜、道:“好,好计。”

计议既定,这夜晚,沅华只推不自在,先去困倒。迟了少顷,却隐了灯火,悄悄走到书室。那黄先生已结束停当,带了锁丸,提了长刀。沅华也携了把短剑,师弟两人出得院来,各施飞行术,那消顷刻工夫,早到阜畔。一望沙石确荦,草木阴翳,果然荒僻得紧。那阜本是土沙所积,岁久年深,竟如小山一般价,松揪茂密,小径崎岖;阜下却是一片平阳,细沙历历。这当儿浮云翳空,遮得那月儿黄晕晕的颜色。黄先生忙拉沅华登阜,捡一株老松令他上去,端悟桐叶严密处藏好身体,然后驰下阜来,就平阳卓立,昂首四顾,握定长刀,一声长啸。

就这声里,便见一团黑影从远远丛薄中飞出,沅华望去,便如霜雕掠空,刷的声已到黄先生跟前。两人见了,更无一语,登时霜刀铁笛,搅作一团,风车而般卷滚起来。黄先生这一交手,方知敌人武功。今非昔比,是特来蓄意报怨。当时不敢怠慢。忙一挫长刀,跃出圈外,喝道: “吕四兄且慢逞性,当日之事,不过失掉你万把银两,非有积仇不共日月。依我看来,那里不结识朋友,且丢开手罢。”

说罢拱手要去,这原是黄先生老境平炏,不愿作这重孽缘。那知吕客以为他畏怯,越发逞起醉猫性儿,越扶越叫,登时凶睛一瞪,大喝道:“且用你这头颅抵我万金,也将就得了。”

说罢舞铁笛直抢进来,黄先生没法,只得重复交手。这番却刀法一变,纵横旋绕,一片白光铺罩开,竟远及二亩余,休想见他身体。这套武功据个中人讲起,名为猿公戏玉女,还是当年战国时越国处女所留遗,全仗轻灵神变,罡气内工。那手中器械,不怕是一段槁枝枯木,使开来不亚利刃,好不利害得紧。沅华在高处望得分明,只见团团的大银阑,如月边风晕一般,或高或下,将敌人迫得手忙脚乱,几乎失声喝起彩来。就见那吕客失声大叫,铁笛一横,跃出刀光外,撮起唇来,极力的胡哨两声。只见四面丛林内厂突突突跳出二十余人,风也似枪到,丛刀如麻向黄先生团团裹上。沅华大惊,刚要跳下,只见黄先生一挫身躯,风也似先奔吕客,喝声:“着:”长刀过处,吕客头颅飞去数步。众人怒吼赶到,黄先生早翻转身,飞奔高阜,据了块危坡,众人早仰面攻来。只见他长刀一掷,早砍倒一人,接着刷的声抖开铜锁,左右前后,金光乱闪,那铜丸儿如有眼睛一般,专寻那贼颅儿敲去,不消半盏茶时,一个个都滚落阜下,横尸狼藉。黄先生踌躇四顾,不由长叹一声,收回走锁,对着惨淡月华,搔首良久。沅华也便跳下,踊跃奔来道:“亏得先生有这手段,不然我便拚性命与他们厮并一回。”

黄先生握手道:“此处不可久延,我们且去罢。”

说着与沅华便寻归路。黄先生忽如碎嘴婆子一般,殷殷的嘱沅华道:“剑术之要,须静如处女,养若木鸡,有以待敌,不可为敌所待;知白守黑,决不可徒矜客气。我所能者犹是迹象的事儿,算不得甚么哩,此后切宜谨记。”

一路唠叨。

将近村里余,只是数支火燎,一群人各执器械闹烘烘从村中走来。原来蓝理一觉醒来,不见沅华,忽想起日间在书室闻的事儿,忙跑去告知他父母。蓝翁大惊,苏氏竟吓得语言不得,所以登时集众去寻。黄先生望见,向沅华道:“家中人寻来,你便快去,我去去就来。”

说罢向来路转去,影儿一晃,瞥然不见,闹得沅华瞪瞪的不解所以。这当儿众人已到,遇着阮华如获珍宝,便忙忙拥回家来,蓝翁夫妇正气急败坏的坐立不安,既见沅华,方才稍定,便大家围定,问其所以。沅华细细述来,众人都惊得呆了。蓝翁顿足道:“黄先生本来奇特,踪迹难测,此番他中路踅回,保不定便飘然远引了。只是这血淋淋的事儿近在堤工,这便怎处?”

说罢十分焦急,忙踅到先生书室,闷候良久,那里见他转回。沅华更心头辘辘,也便赶来,与蓝翁说起先生赐刀理儿并途中许多谆嘱,回想来似有个诀别光景,父女愁叹一番。沅华忽一眼瞥见砚角下露出一纸字角,忙抽来一阅,却是黄先生所留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