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蓝翁一路沉思,刚踅到自家麦场边,只见场垣大树下,坐定一人,年有五十余岁,生得瘦怯怯的,面目寒俭,拱肩缩背,穿一件长袍儿,都补缀得花花绿绿,身边倚定一束行李,瞑目而坐,看光景似个游学文士,蓝翁见了也不在意,那知履声惊动那人,忽的双眸一启,碧荧荧寒光直射过来,委实有些精神。蓝翁觉得异样,便搭趁着问他邦族。那人起身笑道:“小可姓黄,山左莱阳人氏,流荡江湖。已多岁月。”

方说到这里,只听背后如万马奔腾,和着那儿呼噪,将那地震得轰隆隆一片怪响,直卷过来。蓝翁大惊,忙闪身回望,只见一头惊牛撑起尺许长锐角,四足如飞,如雷鼓一般,拖直长尾,却被一儿童单手拖住,飞也似闯来。仔细一看,正是蓝理。蓝翁吓得面无人色,叫声“呵唷!”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牛合蓝理已撞到那客人跟前,蓝理性起,山也似站住,单臂用力,喝声“住”。那牛一个头差不多抵到地,尾巴拖得墨线般直,蹄儿乱刨,休得移动分毫。俗语说得好。牡牛性是牵不转的。当时那牛被蓝理奈何得怒到极处,登时两目如炬,牟的一声,便要旋转身触来。忽见那客人微笑走近,将蓝理臂弯弹了一指,登时放开牛尾。那牛趁势直窜出数十步远,后面群儿早哗笑拥上,牵将去了。只有蓝理。方玩得起劲,被人打断兴头,且减他威风,登时大怒,虎也似扑向那客人,抱住人家的腿,如蜻蜒撼石往一般,便想扳倒。蓝翁过来,一面揩着额汗。一面喝住,陪礼不迭。客人抚掌道:“此子神勇,真所谓天授。若非小可,须禁他不得。”

蓝翁愧谢一番,便邀入家中,置酒款洽。

细谈良久,方知那黄客人。学术渊博兼工技击,因久困名场,愤而远游。生平足迹,几半天下,随缘流转,倒是个磊落奇士。当时宾主谈得入港,天色已暮,蓝翁便留客宿于外室,自己踅回内室。方到帘儿外,已听得他娘子苏氏吱吱喳喳的数落蓝理,忙掀帘跨进,只见蓝理撅着嘴立在榻前,黑油油的脸儿,绷得笛膜儿一般。沅华却偏着身儿缩在娘子背后,一面笑,一面作鬼脸儿引逗他。那瑗儿方得六岁,生得粉妆玉琢,如泥娃娃一般,方坐在榻上,一手抚着珠儿的下颔,一手扯着娘子问长问短。(一幅家庭行乐,写来如画。)娘子不耐烦起来,恨道:“都是拗业种儿,叫那牛触煞一个也罢,也不知那里的蛮气力,没的将来作大巴子元帅去”。(此北方俗语,言人雄武也。)(伏线)。蓝翁笑着坐下,道:“莫要吵了,理儿等这样顽皮,须不是常法。我已看中一位先生,且是个文武全材,管保读书击剑,件件来得。”

便将方才那黄客人说了一遍,苏氏喜道,“如此甚好,快些儿野鸟入笼罢。”

说着一看沅华,影儿不见,不多时却笑容未敛,抿着嘴儿进来,附着他娘的耳道:“我方才悄悄到外室窗隙向内一张,怎的那先生盘腿趺坐,垂眉定息,如和尚一般,倒好耍子。”

苏氏呵道:“偏你这妮子,线牵的一般。快些同理儿歇息去罢。”

沅华一笑,将蓝理携归己室。

这里蓝翁便又将商议修堤之事。谈了一回,苏氏性最慈善,(有贤子必有贤母)听了十分欢喜,便道:“不是昨日吴亲家那里也是为他村中招练乡团,许多经费他出了一半哩。”

蓝翁叹道,“提起此事,我不知怎的,总替他悬心。你可知他村中为何练起乡兵来呢?”

苏氏道:“我仿佛听说他那里左近地面,出了伙海盗,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脚色。盗魁手下竟聚积了数百人,打家劫舍,十分凶恶。真有的么?”

蓝翁道:“谁说不是呢,我就为这事心下估量,出费卫顾乡土固是好事,却有一件,也难免与盗结怨,真可虑的紧。(伏线)。还不如我这修堤事儿,不过费些家资便了。”(反敲下文)

苏氏合掌道:“阿弥陀佛,好心自有好报,若都这样虑起来,天下事无一件作得了。那油瓶见歪了不扶,树叶儿落下怕打头的,也未见便百年长寿。”(自是正理。)

蓝翁听了连连点头,当时各自安歇。

次晨忙到外室,那黄客便揖谢要去,蓝翁扯住,将欲延他课子之意委婉说出。黄客沉吟道: “小可随缘寄迹,本无不可,既承不弃,便依尊谕罢。”

蓝翁大喜,登时扫除别院,铺设起书室来。择吉置酒,邀请村众来陪先生开学。当时宾客满座,望见先生这副干骨架儿,都暗暗发笑,那蓝翁却恭而且敬的,殷殷款洽。大家都吃得醺醺的方散。从此沅华与理、瑗三个入了学,便是满村中都安静了许多。

说也奇怪,那先生偏会随他们性儿,迎机教导,一任他满院中闹得天翻地覆。有时先生还掺在里面助个兴儿,一般价窜纵跳跃,抡拳踢脚,手法步法儿玩得旋风一般,好不有趣。因此沅华等欢喜得没入脚处,惟恐拗了先生,不与他们合伙儿玩了,便有教必学,且是会得非常的抉。文课一罢,便磨着先生去玩,且喜那先生无般不会,甚么少林拳,武当派,一桩桩玩起,层出不穷。沅华等但知乐他的儿童天趣,并非理会武功,那知暗中已成了个小小家数,后来索性的闹起长刀短剑并诸般兵械。蓝翁有时走来,看了也自欢喜。

光阴如驶,转眼已四五个月光景,蓝翁及村众筹备修堤事儿。也草草有些头绪,除修费并捐集之外,还差得三万余金。蓝翁慨然自任,便卖去数顷上好的水田,还差得三四千金,幸那苏氏贤德,竞将所蓄金珠簪珥之类尽数折变,以济不足。夫妇义声,哄传远近。早惊动了官中并地方蠹痞,以为有这等大冤桶,谁不想横插一扛,从里面捞摸些油水。因此蓝翁门前几乎户限穿破,或毛逐自荐,或为人作曹邱,都说得天花乱坠,甚至馈遗投赠,总要在里面任个事几。蓝翁都一概婉辞,大家皆不悦而去。

一日蓝翁方在家核算各项用途,只见一人,年有六十余岁,鹰鼻削颊,一张嘴瘪得臼儿一般,穿一身灰色农裳,掖起前襟,手内拎了短鞭,一面将驴子系在庭树,一面笑嚷着向室内来道:“蓝老哥,老兄弟,怎的有这等事通没给我个信儿。我虽老膊老腿不中用了,给你算个工帐儿。还来得哩。”

说罢笑着进来。蓝翁望去,却是城内衙门混饭吃的泼皮秀才张瘪嘴,绰号儿又叫飞天烙铁。但凡事儿沾他手,必要大受其热,所以得此微称。他曾引逗着邻儿玩耍,那孩子方得四岁,手内擎着个烧讲儿,他馋痞发了,便道:“我绘你弄个月牙儿香。”

一口咬去少半,果然绝似新月,那孩儿已经撅起小嘴儿。他又道: “再弄个方胜儿,更好耍子。”

说着从烧饼那面结结实实又来了一口,方胜儿虽成,那孩儿早“哇”的一声哭了。即此一节,其人可见。当时张瘪嘴一团和气,笑迷迷的唱个大喏。蓝翁没奈何,冷冷的让他坐了,问道:“张兄近来得闲了,一向不曾见,真是能者多劳,想城内外许多乡里乡亲的,一天到晚多少事儿借重老兄,亏得您有这精神应付,真是一分精神一分福哩。”

张瘪嘴登时得起意来,一面捶着腰胯道:“可不是么,俺如今倒追悔不迭。不该开着任事的门儿了,你想都是耳鬓撕磨的好乡邻,人家敲门打户的,求到跟前,总算是瞧得起咱们。”

说着冷冷笑笑,望望蓝翁面色。蓝翁越法不自在起来。他接说道:“好在左不过替他们跑跑穷腿罢了,那衙门中朋友都是自己人。我有甚话儿,他们便是一百个不如意,也不好意思驳我这老面孔。”

说着挺起胸儿,三角眼一瞪,竟有个敲山震虎的光景。蓝翁忍了气,只作不理会,仍然寻些没要紧的话,陪他闲谈。张瘪嘴便渐渐提到修堤事儿,忽的将椅儿挪了一挪,凑向蓝翁跟前,低语道:“不是这等说,我并不是没饭吃,要与你管这工帐儿,你想这等大举动,在官人儿那个不晓,都老虎似的张了大口,你又通没些点缀进去,我早就听得许多风言风语,我掺入这里面,有我这面孔照着,怕不与老哥挡多少风雨,难道我的小六九儿没处使了,要在这里卖弄。”

说罢摇头晃脑,好不可厌。蓝翁强笑道:“老兄既有此好意,何不早说,刻下管工帐都已有人,这便怎处?”

张瘪嘴见不投机,登时将脸一沉,道:“那么雇工买料想还需人罢?”

蓝翁道:“通是村众会中人大家分办。好在张兄盛意是维持宫中人,如今且屈在监工里面,既无稽算钱款之劳,且掮出这面大旗,又替我挡了风雨,岂不甚好。”

一席话不软不劲,张瘪嘴竟说不出甚么来,见不是路,便搭趁着扯回了。快快辞去,等机会发作。

蓝翁也不在意,只忙碌着鸠工庀材,择日开工。海下贫民本多,邻邑的人也都络绎奔赴,便在沿堤宽敞扼要之处分开段落,搭起许多芦棚分居众工。应用石料灰土之类,一处处山岳般堆起。邻村协助的人都甚为涌跃,一般的设了巡查乡壮,似备人众滋事。那远近估贩,也居然赶来趁些生意,悄悄一片地,竞闹得如市集一般。蓝翁偕村众不辞劳瘁,都措置的井井有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