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里怎么样?”鲁平向她建议,“海蓬路二十四号。”
“好吧。”这女子迅捷地抬了抬睫毛,语声带着点迟疑。
迟疑,这是表示不大好,于她不大好,于自己当然是有利的。鲁平这样想。他又问:
“你的车子呢?”
“我的车子?”
“你的自备汽车。”
这女子是的确有着她的自备汽车的。但是今晚恰巧没有使用。她顺口说:“先生,你弄错了,我还够不上这样阔。”
“那么,”鲁平乘机追问一句:“昨夜里停在公园路三十二号门口的,那是谁的车子呀?簇新的!”
这女子猛然仰脸,神气像诧异,又像惊佩,她的眼角间好像含藏着一句话:你知道得真多呀!她只嗯了一声,并不曾作答。
这是鲁平向她揭示的第三张牌。
当这二人低声密语时,他们的步子留滞在原地位上没有移动。两个脑子在活动,四个眼珠在旋转。站在左边的,眼光倾向左边,站在右边的,眼光倾向右边。他们各自在盼望自己的援军,以便进行那种“必要的”战争。
鲁平偷眼看到这女子的眼角,透露着失望的神气。料想她的后援者,也许误了事,还没有来。
自己举目四顾,也没有发现那只老鸭,跟那只黑鸟的影子。
看来比武的局面,吹了。好吧,天下太平。
顾盼之顷,鲁平忽见两三码外一架玻璃柜子的纸烟摊边,站着一个娇小的人物,样子很悠然。
看,那是他的一名年轻的部下,小毛毛郭泽民。
那个小家伙,猴子般的身材,猴子般的脸。平时,活泼得像猴子,顽皮得像猴子,嘴馋得也像猴子。他的上身穿着一件有拉链的黄色杰克脱,下面,蓝色西装裤,黑跑鞋。皮裤带上吊着琳琳琅琅的一大串,那是半球香蕉,十来个。他一面闲眺,一面大吃香蕉。拉下一个,剥一个,吃一个,两口一个。
吃完第四个,不吃了。歪着眼梢,冷眼望望他的首领,等待命令。
鲁平一看到这个猴子型的小家伙,就知道那只黑鸟,距此必已不远。
鲁平轻挽着那个女子跨下阶石,踏上行人道。他松下了这女子的手臂,掏出一支烟,又掏出他的打火机。他把那支烟在打火机上舂了几下。然后,捺着打火机取火燃烟。那只打火机似乎缺少了戤司令,廓塔,廓塔,廓塔,一连三下,方始打出火来。他燃上了烟,微微仰脸,喷了一口。
这是一种固定的暗号。
舂纸烟,代表着“注意”二字;廓塔廓塔,这是说明,需要注意一个“带手枪的人”;仰面喷烟,暗示“个子很高”。
那只小猴子被教得很灵,远远里在颔首示意:OK,首领。他开始游目四瞩。
就在这个燃纸烟发暗号的瞬间,鲁平徒觉劈面有个人,像阵飓风那样向他怀里直撞过来!那人来势太猛,一脚几乎踹着了鲁平擦得很亮的皮鞋尖。鲁平原是随时留意的,觉得那个人来意不善,赶快略退一步,没有让他踹上脚背,顺势伸出那只夹纸烟的手,在那人的肩尖赏一掌,轻轻的。
那人领受了这轻轻的一掌,身子向后一晃,两晃,三晃,直晃了三四晃后方始努力粘住了脚跟。鲁平一看,那个家伙穿着一套咖啡色西装,个子不太高,模样倒还像个上等人。看在像个上等人的分上,鲁平轻轻地向他说:“朋友,喝了多少酒?”
那人竖起了眉毛,正想开口“还价”。价还没有还,冷不防从他身后伸过了一只又大又黑又多毛的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扳,把他扳得像扇旋转门那样飞旋了过去。穿咖啡色西装的家伙抬眼一望,哎呀!那个把他当作旋转门的人,样子真可怕:黑脸,黑上装,煤炭似的一大堆!眼珠,灰黄的,那是电影中的猩猩王金刚的眼珠;身坯,那是一个次号乔路易的身坯。
那个穿咖啡色西装的家伙,一看就有三分惧怯,不禁嗫嗫地说:
“做什么?”
“不做什么。”一拳!
“黑炭,发疯吗?”
“并不发疯。”第二拳!
“你,你,你不讲理?”
“没有理可讲。”第三拳!
一边企图以谈代打,一边却是只打不谈。
挥拳的那一个,当然就是那只黑鹏。他的炮弹那样的黑色拳头,第一拳,使对方的左颊,好像注射了一针有速效的多种维他命!第二拳,使对方的右脸,立刻发福而又抹上了太深的胭脂;第三拳使对方的鼻子开了花!
这种太快的打法,不但使对方不及还手,而也不及躲避,不及掩脸。打到第四拳上,这个穿咖啡色西装的家伙,感觉地球已经脱离轨道,身子向后乱晃。那只黑鸟赶快飞扑过去,双手把他扶住。扶直了,再打,再晃,再扶直,再……
第五拳,第六拳,第七拳,打得真痛快!
这只黑色怪鸟,一双黑拳,正感到过瘾,冷不防他自己的背部,突然地,也挨着了很重的一下。原来,那个穿咖啡色西装的家伙,有个同伴,刚刚飞奔地赶到,一赶到就见他的自己人,快要被人家打成了酱。那人不及开口,慌忙掩向黑鹏身后,拔出拳来狠命就是一拳。
这一拳真结实。一种名副其实的重量拳!除却这只黑鸟,换了别一个,受着这种突然的袭击,一定垮了!
但是这只黑鸟却没有垮。
他的身子,只略略向前一晃,立刻忍住腿,跟着飞旋转了躯体,他又略退一步,以躲避来人的第二拳。
那个小毛毛郭泽民,悠然地,站在纸烟摊子边,在那里剥第五个香蕉。
他对当时的情形,完全一览无余。
这小家伙接受了鲁平的暗示,他在注意街面上的形迹有异的人,特别是高个子。眼前这个向黑鹏偷打冷拳的家伙,正是一个高个子。论理,他很可以预发警告,让这黑鸟不受意外的偷袭,但是,他自管自大嚼香蕉,不出声。
不出声的理由是,这小家伙倒是一个懂得公道的人。他见黑鹏跟那穿咖啡色西装男子动手,局势成了一面倒,那个被打的人未免可怜。为了同情弱者起见,他很愿意那只黑鸟,多少也吃点亏。为此,他眼看那只黑鸟突受着背后的一击,他却并不发声。
可是他等那只黑鸟,背上结结实实吃了一拳之后,他却放下后半只香蕉,开口了。他在扬声高唱:
“向后转,向右看——齐!”
他一面高唱一面偷偷向前,开始着参加作战的准备。
这时,这只黑鸟不待他的警告老早已经飞旋过身子来。站定脚跟一看,那个偷打冷拳的人,是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短发,倒挂眼,脸上有几点大麻,那人身穿一套蓝布工装,两个胖胖的裤管,好像打过气。
那个家伙,看来比自己还要高一点,身坯非常之结实,一望之间,就知道是个打架的好手。
那时黑鹏旋转身躯刚刚站定,对方的第二拳早已飞到。黑鹏身子一侧,闪过了这第二拳,顺势把头一低,向对方肋下钻过来。他提起右脚,向着对方伸出着的左脚上,狠命直踹下去。这一踹,踹得对方的眼眶里面几乎挤水!他乘对方举起一足乱跳跸跶舞的瞬间,连着就在对方的颏下,狠命回敬了一拳,这一拳,几乎打断了对方的颈动脉。
那个工装青年,领受到这不太厉害的两下,全身忍不住往后直仰!
小家伙郭泽民,正掩藏于这个失掉重心的躯体之后在布“埋伏”。他所布置的埋伏是一大堆的香蕉皮。
那个工装青年,倒退而又倒退,负伤的一足,踏着了香蕉皮,两腿向前直跼,摔到士敏土上会摔破后脑,那要酿人命,不好。他赶快把他娇小的肩膀向这工装家伙的背部凑上去,用力把他掮起来。嘴里在说:“朋友,当心当心!”
说着“当心当心”的瞬间,前方第二颗黑色炮弹接连又到。这一下来势更猛,背后的小家伙觉得情势不妙,赶紧把肩膀一顶。
扑通一声,三个中的一个,垮了!
那个穿工装的高个子,这重重的一跤,足足在街面上仰睡了五秒钟,直等眼前的黑雾略略消散,方始用一个鲤鱼打挺的姿势重新跳起来,跳起来的时候,慌忙向那条打气裤子的后面,伸手乱掏,气吁吁地。
掏什么,掏手枪!
但是手枪老早到了小毛毛郭泽民的裤袋里。这边,鲁平跟那朵神秘的交际花,他们的步子,却已让这场小小的巷战,留住在行人道上,看得呆了。
鲁平觉得这场架,打得野蛮而又滑稽。他在微笑。
这女子的神情显得很焦灼。
在这转眼之顷,街面上的事态,似已渐渐扩大,参加这场争斗的打手,也在逐渐加多,站在黑鸟这一边的,除了小家伙郭泽民之外,那只老鸭子——肥矮的孟兴,也出现了。对方,除了那个工装青年,跟那个穿咖啡色西装的男子,另外也添上了二个穿卡其布制服的人物,一共七个人,扭打在一起,成了一种混战的局面。
那只老鸭子,由于身体肥胖,周转不灵,似乎很吃了点亏,小毛毛专门“捉冷错”,打得很好。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在拍手,叫好。
我们中国人是爱好和平,但是,有免费的武戏可供观看,那也是不胜欢迎的。
那位黎亚男小姐,偎依在鲁平的身旁,眼睁睁注视着那个哄闹的人圈,她似乎满想跟那个穿工装的青年说句什么话,但是看样子已不可能,她很着急,不期向那个人圈,失声高喊:
“喂喂喂!赶快歇手,暗暗跟着我,不要再打!”
这女子说的是一口流利的日本语,她把那个穿工装的高个子青年,称作“海牙希”。
鲁平暗暗点头。他假装不懂,向这女子问:“亲爱的,你在说什么?”
这女子微微一红脸,支吾地说:“这场架,打得很热闹,使我想起了一首日本的诗句,描写打架的情形。”
“噢。”鲁平点头。
由于这个女子,使用日本语向她的党羽通消息,这使鲁平想起,自己也会几句支离破碎发音不准的爪哇语,于是,他也鼓着掌,用爪哇土语向人丛中高声大喊:“缠住这些人,别放他们脱身。”
人丛里立刻传来了高高的回声:“OK!歇夫!”这是那只黑鸟的声音,显见他这架,打得非常之从容。
那女子耸耸纤细的肩膀,向鲁平反问:
“先生,你在吵什么!”
“我吗?”鲁平向她挤眼:“我在用一种野蛮人的土语,鼓励他们打得认真点。”
“为什么?”
鲁平咕噜着说:“人类全是好战的。越是自称文明的人,越好战。这种高贵的习性,每每随地表现,大之在国际间,小之在街面上,打架是战争的雏形,战争却是文明的前驱。假使世界没有战争,像原子炸弹那样伟大的文明产品,如何迅速产生?所以,战争是应该热烈歌颂的!而打架,也是应该热烈鼓励的!亲爱的,你说对不对?”
对方撇着红嘴,冷笑,不语。
鲁平低着头,温柔地说:“我们怎么样?走吗?到你家里。”
他不等这女子首肯而就向着街面上扬声高叫:“三轮车!”
一辆三轮车应声而至。
鲁平挽着这女子的手臂,温柔,而其实是有力地,拉着她上车。这女子满脸焦急,始而好像准备撑拒,继而,那对黑宝石骨碌碌地一阵转,她似乎决定了一个新的主意。她默默地跟随鲁平跳上了三轮车,她在冷笑!
鲁平向三轮车夫说了“海蓬路”三个字。车子疾尘而驰,背后的人声还在鼎沸。
三轮车上鲁平坐在这位黎亚男小姐之左。这是他所有意挑选的位子,以便尽量欣赏她左颏上的淡淡的一个小黑点。
车子一直向西,路,越走越冷僻。银色的月,抹着那两片鲜红的嘴唇愈增了幽艳。路是笔直的。路旁的树叶,沉浸在月光里,在播散一种冷静的绿意,真是诗的境界。
这女子的神情,似乎比之在郁金香中温柔得多。鲁平把右臂轻轻搁上她的右肩,找出了许多不相干的问题跟她闲谈。谈到高兴的时候,他故意把那条纤肩,忘形地一搂。于是乎,他的脸,跟那颗小黑痣,完全抹去了可厌的距离。
此时的情调,确乎是月下护送爱人归家的情调。鲁平的心坎,感到了一种梦一样的飘飘然。但同时,他却并未忘掉戒备,不过,戒备让飘飘然冲淡了,变成不够浓度。因之,他在以后的两小时中,几乎付出了整个的生命,作为飘飘然的代价。
嗯,抹口红的人,毕竟是可怕的!
车子上的温馨,看来非常之短促,实际上是三十分钟。终点到达了。
由这女子的指示,三轮车停止在一宅静悄悄的小洋楼之前。——海蓬路二十四号。
鲁平在掏钱付给车夫的瞬间,有意无意,举目凝望着那条冷清的来路。
他是在留意,这女子的背后,会不会有什么人,在暗暗追随她而保护着她?换个方向说,有没有人受了这个女子的指示,在暗暗尾随自己,找机会,予自己以不意的暗算?
情势使然,地点也太冷静,不得不防啊!
月色很好。笔直的路上并无可注意的事物。三轮车正在原路上踏回去。
这女子站在鲁平的身旁,黑眼珠在转,她怀疑了。她的心理跟鲁平一样。
怀疑的暗影,在这女子的神经上留下了一个小疙瘩,这小疙瘩在以后一个间不容发的危险的局势中,挽救了我们这位英雄的生命。
那宅小洋楼,沉睡在月光之下,式样很美。四周有些隙地,当前护着短墙。诚如韩锡麟的报告所说,左右并无贴邻,孤单的一座。
短墙的门虚掩着。这女子走在前面,轻轻推开了门,鲁平悄然跟在她的身后。这女子回头吩咐:“掩上它。”
她踏上石阶。揿着门框上的电铃钮。好一会儿,一个睡眼的小女孩子,松着衣纽出来开门。
鲁平在想,这个小女孩子,是不是白天在电话中回答“黎小姐不在家”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