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孟已经走到门口,一听鲁平这样说,赶紧回进室内。他伸出肥手,拍拍他的秃顶说:“哎呀,我真该死,忘掉了。”
他把他的肥躯,格格格,重新放进了那张不胜负担的椅内,重新又掏出了那支名贵的雪茄,重新夹在指缝里。一面问:“昨夜里的那件离奇的血案,你知道吗?”
鲁平的眼珠立刻一亮。他假装不知,吃惊地问:“什么血案?被杀的是谁?”
“被杀的家伙,叫做陈妙根。”
“啊,陈妙根,那是一个何等的角色呀?”
“那个家伙,究竟是个什么路道,完全无人知道。大概过去也跟日本鬼子有过什么不干不净的关系。到现在,还是神气活现,抖得很,算是一个坐汽车住洋楼的阶级咧。”
“啊,一个不要脸的坏蛋,难道没有人检举他?”
“检举?省省!”那撮短髭一撅。“听说他是神通广大的。”
“嗯,这个封神榜式的世界,神通广大的人物竟有这么多!”鲁平独自咕噜。他问:“那个坏蛋被杀在什么地方呀?”
“公园路三十二号,华山公园背后一宅小洋楼之内。那是他的一个小公馆。”
“你把详细情形说说看。”鲁平很想知道一些关于这件事的更多的消息,因之他向老孟这样问。
“详细情形吗?嘿,那真离奇得了不得。”老孟一见鲁平提起了兴趣,他的那枚萝卜形的鼻子,格外红起来。他把那支未燃的雪茄,指指画画地说:“凶案大约发生于夜里的十一点钟之后。据这屋子里的人说,主人陈妙根,最近并不留宿在这个公馆里。每天,只有很晚的时间溜回来一次。上这里回来得比较早,大约在十点半左右。”
老孟这样说时,鲁平想起了那两枚小三炮的烟尾,他暗忖,假使这个陈妙根的烟瘾并不太大的话,那么,消耗两支烟的时间,可能是在三十分钟至四十分钟之间。大概那个时候,那几位玩手枪的贵宾,却还不曾光临。那么,现在可以假定,来宾们光临的时刻,或许是在十一点钟左右。至于死者被枪杀的时刻,他可以确定,毫无疑义那是在十一点二十一分。由此,可以推知,来宾们在那间尸室中,至少也曾逗留过一刻钟或者二十分钟以上。照这样估计,大致不会错。
想的时候他在暗暗点头,他嘴里喃喃地说:“嗯,差不多。”
“什么?”老孟猛然抬头问:“你说差不多?”
“你不用管,说下去罢。”
老孟抹抹他的短髭,继续说下去道:“再据屋子里的男仆阿方说,主人回来的时候,照老规矩,一直走上了二层楼上的一间屋子——大概是会客室。看样子,好像他在守候一个人。不料,他所守候的人没有来,死神倒来了。结果,凶手开了一枪,把他打死在那间屋子里。”
“你说,他好像在守候一个人,守候的是谁?”鲁平着意地问。
“大约是在等候他的一个朋友,那个人,名字叫做张槐林,也是一个坏蛋。”
“那么,”鲁平故意问:“安知开枪的凶手,不就是这个名叫张槐林的坏蛋呢?”
“那不会的。”
“何以见得?”
“据那个男仆说他们原是非常好的好朋友。”
鲁平在想,假使那只日本走狗张槐林,并不是三位来宾之一的话,那么,陈妙根的那沓纸币的线索,一定就是特地为这个人而布下的。因为,陈妙根在未遭枪杀之前,原是在等候这个人。想的时候他又问:
“这个案子,是谁第一个发现的?”
“就是这个张槐林。”
“就是这个张槐林?”鲁平转着眼珠:“他是怎样发现的?在今天早晨吗?”
“不,”老孟摇头。“就在上夜里,大约一点半钟多一点。”
鲁平喃喃地说:“前后只差一步。”
“你说什么,首领?”矮胖子抬眼问。
“我并没有说什么。”鲁平向他挤挤眼:“你再说下去。”
“本来,”矮胖子挥舞着那支道具式的雪茄,继续说:“那个张槐林,跟死者约定,十一点钟在这屋子里会面。因为别的事情,去得迟了点,走到这屋子的门口,只见正门敞开,楼下完全没有人。他一直走上了二层楼,却发现他的那位好朋友,已经被人送回了老家。”
“陈妙根被枪杀的时候,屋子里有些什么人?”
“前面说过的那个男仆,还有死者的一个堂兄。”
“当时他们在哪里?”
“在楼下,被人关了起来。”
“关了起来?”鲁平假作吃惊地问:“谁把他们关起来的?”
“当然是那些凶手。”
“那么,”鲁平赶紧问:“这两个被关起来的人,当然见过凶手的面目的。”
“没有。”矮胖子撅嘴。
“没有?奇怪呀!”
老孟解释道:“据说,当时这两个家伙,在楼下的甬道里,遭到了凶手们从背后的袭击,因此,连个鬼影也没有看见。”
“你说凶手们,当然凶手不止一个。他们怎么知道,凶手不止一个呢?”
“那两个家伙,被关起来的时候,曾听到脚步声,好像不止一个人。”
鲁平点头说:“不错,至少有三个。”
矮胖子奇怪地说:“你怎么知道至少有三个?”
鲁平微笑,耸耸肩说:“我不过是瞎猜而已。”又问:“除了以上两个,屋子里还有谁?”
“没有了。”矮胖子摇摇头。
“奇怪,既称为小公馆,应该有个小型太太的。太太呢?”
“据说,太太本来有一个,那不过是临时的囤货而已。”老孟把那支雪茄换了一只手:“前几天,临时太太吃了过多的柠檬酸,跟死者吵架,吵散了。”
“吵架,吵散了?”
老孟连忙解释道:“那位临时太太,嫌死者的女朋友太多。”
鲁平暗想,那位临时太太,本来也该入嫌疑犯的名单,但是现在,暂时可以除外了。想的时候他又说:“这个案子,从发生到现在,还不满一整天。你,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呢?”
矮胖子把那支雪茄,碰碰他的透露红光的鼻子,傲然地说:“首领,我是自有我的路道的。”
“伟大之至!”鲁平向他伸着大拇指,一面说:“你说这件案子非常奇怪,依我看,那不过是很平常的凶杀案,并不奇怪呀。”
老孟把雪茄一举,连忙抗议道:“不不!奇怪的情形,还在后面哩。最奇怪的情形是在那间尸室里。”
“那么,说说看。”鲁平把纸烟挂在嘴角里,装作细听,其实并不想听。
“死者好像曾和凶手打过架,衣服全被扯破,枪弹是从衣服的破洞中打进去的。”
鲁平好玩地问:“衣服到底是扯碎的,还是剪碎的?”
“当然是扯碎的。”老孟正色说。
鲁平微笑,点头,喷烟。他听对方说下去。
“那间会客室,被捣乱得一塌糊涂,桌椅全部翻倒。”
鲁平暗想,胡说!
矮胖子自管自起劲地说:“这件案子的主因,看来是为劫财。死者身上值钱的东西,全数被劫走。还有,室内那具保险箱……”
鲁平一听到保险箱,多少感到有点心痛,连忙阻挡着说:“不必再说尸室中的情形,你把别方面的情形说说吧。”
矮胖子有点不懂,向鲁平瞪着眼。但是,停了停,他又说下去道:“那些暴徒,好像是从这宅洋楼后方的一座阳台上翻越进去的。”
“何以见得?”鲁平觉得好笑,故意地问。
“阳台上的长窗已被撬开,玻璃也被划破了。手法非常干净,看来,像是一个老贼的杰作。”
“不要骂人吧。”鲁平赶快阻止。
“为什么?”矮胖子瞪着眼。
鲁平笑笑说:“这个年头,没有贼,只有接收者,而接收者是伟大的,你该对他们恭敬点。”
老孟撅起了短髭,摇头。
鲁平看看他的手表,又问:“还有其他的线索吗?”
“线索非常之多。”矮胖子夸张着。
“说下去。”
“有许多脚印,从阳台上起,满布二层楼的各处。首领,你知道的,上夜里下过大雨,那些带泥的脚印,非常清楚。脚寸相当大。”矮胖子说时,不经意地望望鲁平那双擦得雪亮的纹皮鞋,他说:“脚寸几乎跟你一样大。”
“那也许,就是我的脚印哩。”鲁平接口说。
老孟以为鲁平是在开玩笑,他自管自说:“在尸室里,遗留着大批的纸烟尾,那是一种臭味熏天的土耳其纸烟,下等人吸的。”
鲁平喷着烟,微笑说:“那也像是我的。你知道,我是专吸这种下等人所吸的土耳其纸烟的。”
矮胖子望着鲁平,只管摇头。他又自管自说:“还有,尸室中的一只沙发上,留着一顶呢帽,帽子里有三个西文缩写——D·D·T·”
鲁平说:“哎呀!这是我的帽子呀!”
“你的帽子!”对方撇嘴。
“真的,这是我的帽子。最近,我曾改名为杜大德。我准备给我自己取个外号,叫做杀虫剂。”
老孟觉得他这位首领,今天专爱开玩笑。他弄不明白,鲁平开这无聊的玩笑,究竟有些什么意思?鲁平见他不再发言,立刻闭住两眼;露出快要入睡的样子。矮胖子慌忙大声说:“喂,首领,要不要听我说下去?”
鲁平疲倦地睁眼,说:“嗯,你说线索非常之多,是不是?”
“我已经告诉你,第一是脚印。”
“我也已经告诉你,那是我的。”鲁平打着呵欠,啾咦。
“还有,第二是纸烟尾。”
“我也已经告诉你,那也是我的。”啾咦……啾咦。
“还有,第三是呢帽。”
“那也是我的。”说到这里,他突然坐直了身子,沉着脸说:“真的,我并不骗你!”
老孟觉得鲁平的话,并不像是开玩笑。他的眼珠不禁闪着光,有点莫名其妙。于是他说:
“真的!并不骗我?那么,那个坏蛋陈妙根,是你杀死的?”
“不!我并没有杀死这个人。”鲁平坚决地摇头:“你当然知道,我一向不杀人。我犯不着为了一个坏蛋,污沾我的手。”
老孟用那支无火的雪茄,碰碰他的鼻子,狐疑地说:“你说这件案子里所留下的许多线索,脚印,烟尾,呢帽,都是你的。但你却并没有杀死这个坏蛋陈妙根。你是不是这样说?”
“我正是这样说。”
“我弄不懂你的话。”
“连我自己也弄不懂!”
矮胖子光着眼,跌进了一团土耳其纸烟所造成的大雾里。
正在这个时候,壁上的电铃,却急骤地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