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他没有使用电筒,那是为不够刺激而想增加点刺激。现在,他使用电筒,却是为紧张太过而想减少点紧张,虽然他还找不到他的神经突感紧张的理由究竟何在。

他把电筒的光圈向四面缓缓滑过来。

那支震颤了一下的电筒虽然并没有从他手掌里跌落,可是他已立刻机械地把光头熄灭下来。

当前复归于黑暗,黑暗像有一千斤重!

他的额上在冒汗。

在电筒停留在对方某一个地位上的瞬间,光圈之内,画出了一张人脸。那张脸,胖胖的灰黄的,眼珠睁得特别大,似乎在惊诧着他的深夜突兀的光临。嘴是歪扭的,好像无声地在向他说:“好,你终究来了!”

总之,搜索一生的经历,他从来不曾遇到过这样一张太难看的脸;况且那张脸,却还沉埋在一个可怕的黑暗里!

这不用多想,直觉先于他的意识在漆黑中告诉他,那个人,的确已经永久睡熟了!

鲁平呆住在那片沉重得发黏的黑暗里,他有点失措。像自己在讥讽着:“好极,朋友,太不够刺激了!”

在黑暗中支持过了约摸半分钟,这半分钟的短时间,几乎等于一小时之久。情绪在达到了最高潮后,逐渐趋向低落,逐渐归于平静。已经知道,屋子里有一具尸体在着,那反使他感觉无所谓。死尸虽然可憎,无论如何,比之世上那些活鬼,应该温驯得多!

他的神经不再感到太紧张。

定定神,站在原地位上他把电筒的光圈再向对方滑过去,这次他已看清楚,这具西装的尸体,正安坐在一张旋转椅内,躯体略略带侧,面孔微仰,左手搭在椅子靠手上,好像准备着要站起来,一双死鱼那样瞪直的眼珠,凝注着他所站立的地位,也就是那扇室门所在的方向。尸体上身,不穿上褂,只穿着衬衫。有摊殷红的污渍,沾染在那件洁白的左襟间,那是血,看去像枪伤。

他把电筒的光圈退回来些,照见那张旋转椅之前,是一张方形的办公桌,尸体面桌而坐,背部向着墙壁——那是屋子正面靠公园路的一垛墙。光圈再向两面移动,只见这垛墙上,共有两道窗,窗上各自深垂着黑色的帘子。他突然返身,把电筒照着左方墙上即刻露过光的那道窗,同样,那里也已垂下了黑色的窗帘。这是一种装有弹簧直杆的直帘,收放非常便利。现在,他已明白这间屋内黑得不透气的缘故,原来不久前,有什么人把这里三道窗口——至少是面花园的一道窗口上,那张曾经卷起过的窗帘拉了下来。是什么人把它拉下的?为什么要把它拉下来?当然,眼前他还没有工夫去思索。

电筒的光圈滑回来,重新滑到尸体坐着的所在,把光线抬起些,只见壁上悬着一张二十四寸的放大半身照,照片是设色的。那个小胖子,态度雍容华贵,满脸浮着笑,样子,像一位要人正跨下飞机,准备要跟许多欢迎的群众去握手。

他在看到这个照片之后,马上把光圈移下些,照照这具尸体的面貌,再移上些,照照那张照片的面貌,是的,他立刻明白了,这个安坐在旋转椅内斯文得可爱的家伙,正是这宅洋楼的主人陈妙根,因为照片,尸体,上下两张脸,相貌完全一样。

那具照相框相当考究,金色的,镂花的。墙壁上的髹漆也很悦目。这些,衬出了这间屋子中的线条之富丽,这些,也代表着这具尸体生前的奋斗与掠夺,享受与欲望。上面是照片,下面是尸体,中间隔开花花绿绿的一片——墙壁的空隙,这是一道生与死的分界,两者间的距离,不到三尺远。

他暂时捺熄了他的电筒,痴站着,让黑暗紧紧包裹着他。

在黑暗中欣赏这种可爱的画面,欣赏得太久,他有点眩晕。他巴巴地闯到这所住宅里来,对于接收死尸不会太感兴趣,这跟大员们巴巴地跨进这个都市,对于接收人心不感兴趣是一样的。他在想:朋友,走吧,别人演戏拿包银,你却代表悬牌,叫好,犯不着!

——向后转。

他在黑暗中迅速地回返到了室门口。他准备向那具驯善的死尸,一鞠躬,道声打扰,赶快脱离这个是非之所,赶快!实际上他几乎已经忘掉今夜飞檐走壁而来的最初之目的。可是他还捺着电筒向着四周最后扫射了一下。

有一样东西把电筒的光线拉住了!

嗯,那具吊胃口的保险箱,蹲在尸体斜对方的一个角隅之中,箱门已经微启。

窗外的风雨,正向他投射冷笑,哈哈哈,哈哈哈。

鲁平只有苦笑。

当然用不着细看了。但是,他终于急骤地跳到那具保险箱前,把身子蹲下来。事实上,那具箱子倒很精致,并不像他预想中的那样“老爷”。撬开它是有点费事的;而现在,却已不必再费心。他拉开箱门,把电光灌进去,迅速地搜索,快看,内部有些什么?条子?美钞?法币?债券?……不,除了一些被翻乱的纸片以外,什么都没有。假使,就是有的话,那将是手铐、囚车、监狱、绞架……之类的东西了!

一阵奇怪的怒火突袭着他的心,砰!推上箱门,重重做出了些不必要的声音。他猛然站直,旋转身,再把电筒照着安坐在对方圈椅上那位冷静的旁观者,他说:

“朋友,喂,是谁放走了你的气?连带放走了我的血!要不要报仇?起来,我们应该站在同一战线上!”

那具温和的尸体,脸向着门,默默地,似乎无意于发言。

风雨继续在叫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