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乐现在常设法到果园路的奶品店去看韩星。他叫一客冰淇淋或巧克力圣代,静静看她当班,在台子间转来转去。他告诉过她,不能打电话到他家去。

通常一到下午,他正忙着打一批文件,细查上司用小字做的修正或批改,准备中文文件的英译工作,或者参考法律书籍,这时候他就很想见她了。

他的办公厅离“彩签商场”只有五分钟的路程。座落在一栋古老的七层水泥大厦中,门很大,天花板也很高。一台大红木浆叶的吊扇由钢管垂下来,不断冲走热气,在顶端呜呜作响。他的座位靠近一个十呎外就有一面砖墙的窗户,正好吸收热流的尾劲见。

一到五点,他就戴上太阳帽,穿上白外衣,冲下两层楼梯──不愿意等电梯──掠过印度刹帝利籍的守卫,走上热烘烘的人行道,他的脑筋敏锐又活泼,仿佛这一天才刚刚要开始。

这时候冰淇淋店往往挤满了顾客,韩星穿著白围裙,正忙得不可开交,但是她总设法走过来,低声讲一两句话,然后高高兴兴继续工作。他发现有些年轻人,甚至年长的男子,都瞪着她优美的身材,百看不厌。

如果他有事不能和她约会,也会来看她几分钟。

茱娜发现,他晚上不在家的次数愈来愈多了。有时候他会找借口打电话回家,说他不回去吃晚饭;然后在七点左右去看韩星,那时大多数英国太太和孩子都回家吃晚饭去了,顾客稀稀落落的。他常常叫一客冷饮,静静等候,不然就到转角的酒店去喝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加汽水,或者新加坡姜汁杜松酒,消磨消磨时间。然后他们再一起吃饭,共度黄昏。

出纳员和另一位侍者尼娜都知道杏乐是韩星固定的男朋友。看她工作与晚上约会完全不一样。她精神勃勃,在台子间转来转去,送东西给顾客,擦桌子,拿起小费,放在围裙的口袋里。有时候她似乎会被人赶来赶去。她低头注视某些女顾客的时候,杏乐看出她眼中有苦涩的光芒。他通常坐在偏僻的角落。她稍有空闲,就在柜台后面的位子上休息。她的眼睛瞟向远处,透过半闭的睫毛,掠过别人的头脸,向他这边望过来。

有一次他们发现店里没有别人。尼娜十点上班,六点就走了。那时已七点半,一个客人都没有。韩星到他的台子上坐下来。出纳员提马太太也不在意。她是一个四十多岁的黑肤女人,有双下巴。

杏乐递一枝烟给女友,韩星伸手去接。

“喔,不行,韩星。这是违反规定的,”出纳员说。

韩星把香烟收起来,皱皱眉头。

“你如果非抽不可,就到后面去抽吧。这里不行。”

“拜托嘛。”杏乐恳求提马太太。

“抱歉。这是规定。”她对女侍飘来一个和蔼的微笑。

“喔,好吧……没关系,”韩星叹口气说:“反正快要打烊了。”

杏乐待到店铺关门才走。

他们一踏出门,杏乐就拿一根香烟给她。她接过来,长长吸了一口。

“有时候我累得脚跟都麻痹了。我从中午就忙到现在。整整八个钟头,转来转去,干呀干呀,简直不知道自己做些什么了。”

他们转过街角,一家玻璃窗上用红黑的字体映出了奇怪的店名:“公主酒吧”。那是一间l形的屋子。前面被吧台占了一半。左边是一间凹室,墙边有沙发座椅。四张暗色的橡木台子,陈旧的顶端刻着不同的大写字母,给屋内带来亲切、熟悉的气氛。两盏壁灯发出了黯淡的光芒。墙上还有一副快船书框和几张美女贴像,显得杂乱无章。这是一个你把帽子放在桌上,也不会有人讲话的地方。

杏乐叫了一份雪利酒,韩星叫了一客轻啤酒。她把头仰靠在墙上。双眼亮晶晶的。

“你的生活也太不愉快。”他说。

“愉快?我恨透了。一天过完,我都累死了。”

“收入有多少?”

“不一定,我一天可以收三、四元小费。永远没个准。衣着最讲究的贵妇最小气。有时候一个衣冠不整,好像六、七天没有修面的糟老头会送你一块钱。上周尼娜由一个水手那儿平白收到五块钱的小费。你就跑你的台子,对大家客客气气就对了。”她现在仿佛轻松不少。

“多谈谈你自己吧!”杏乐说。

“没什么好说的。我三岁就成了半孤儿。根本不记得我父亲了。他是葡萄牙人,在香港工作。”

杏乐一只手搭在胸上。另一只手挟着香烟,下巴伸出来,望着灯光较亮的吧台方向。

然后他把手搁在她膝上。轻轻捏一下说:“我很高兴认识了你。”

她挨近来说:“我也是。”

他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前额。“告诉我,他们怎么会叫你韩星呢?这不是中文,也不像葡萄牙文。倒像瑞典名字。”

“这是我父亲取的小名。我母亲说,我学名是葛莱琪拉。我父亲走后,妈妈继续叫我韩星。”

“她很疼你。”

“当然嘛。我是她唯一的孩子。你觉得可笑吗?”

“什么?”

“我的名字。”

“既然我认识了你,这就是世界上最美的名字。”

“我坦白告诉你。我不想隐瞒什么,因为我们彼此相爱。我想这个名字是指‘美人鱼的孩子’。我母亲是一个‘美人鱼’──你知道广东话吧──碱水妹。”在广东话里,这个名辞专指接白人水手的风尘女郎。

“你是跟她长大的?”

“我母亲送我读了三年书。我十岁的时候,我们搬到新加坡。我去读一所教会学校。我受不了。读了两年就走了。我没有什么童年生活。我是在街上长大的……”

“却长成我所见过最美丽的少女。”

她调皮地拍拍他的手。

“你不喜欢现在的工作。”

“这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这是生活。当然啦,这个工作比女管家要好一点。我曾经在几个英国家庭做过。我受不了。你知道,他们不把你当做白人,也不当做马来人。你处在夹缝中。反正,我喜欢店员的独立。你上班八小时──然后你就自由了。我受不了人家对我大吼,发号司令。”

“我很想见见你母亲。”

“真的?”

“你不觉得我该去吗?因为……”

少女瞪着他。

“因为我想进一步认识你,看看你的生活,你的房间之类的。而且,等我求婚的时候,我希望你答应。”

她双目转向他说:“你知道我会的。”

他伸手去搂她的背部,觉得她整个身体颤动了一下。现在她的头靠在他肩上。她简直不是说话,而是喃喃念着心中飘过的念头。

“有时使我真不敢相信。简直像做梦──一场我从小就做的美梦。我常常做白日梦,想东想西的。有一个男人在我身边。”她的手指抚弄着他的下巴。“我们会有家,有孩子,不必过我母亲那种生活。那种日子太艰辛了,杏乐,我告诉你。女人在世上单独奋斗,实在很辛苦,辛苦极了。我知道。”

现在她的手指滑到他头顶上,抓住他一撮头发。

“杏乐,我好几次经过你家,从大门向里望。你为什么不请我到你家呢?”

“一定会,等时机成熟的时候。”

她的头猛抬起来,人也坐直了。

“为什么不现在去?因为我是欧亚混血儿?”

“我叔叔是一个很固执的人。不但固执,中国味也很浓。他对自己身为中国人,觉得很荣幸,就像英国人为英国而骄傲。他老想撮合我和一个中国少女……我已经下定决心。非你不娶。但是我必须慢慢说服他,靠茱娜的帮助……”

“茱娜是谁?”

杏乐告诉了她。

韩星知道种族的障碍。身为欧亚混血女郎,她始终觉得自己在东方和西方两个世界中飘荡,却不属于任何一边。

新加坡就是这个样子。各种人都有:中国人占多数,马来人是在自己的国土内,另外还有印度人、坦密尔人、祆教徒和欧洲人。东西方为生意而接头,但是从来不混在一起。各种人还没有统一成风俗相近、信仰相同的大同社会。欧亚混血儿有些是大学毕业生,有些没念过大学,都在机关里当雇员,大多自成一个团体。他们的外貌、习惯、语言都完全西化,但是情绪上不亲近任何国家,也许对父亲或母亲的祖国稍微有点例外。

譬如尼娜吧。她是西班牙和中国的混血儿。所以她很漂亮,眼睛也和韩星一样美。她朋友苏珊在彩签商场“小约翰”隔壁的一家英国公司当速记员,父亲是爱尔兰人,母亲是马来女子。苏珊喜欢把自己当做纯白人,纯爱尔兰人。她一辈子不会嫁中国人。她是天主教徒,却上安琪利教堂做礼拜,因为她觉得天主教弥撒有太多中国的妇女和儿童参加。在英国教堂内,四周都是白人,她觉得很自在,这种社会正是她渴望进入却没有其他机会进入的。除了这一点外,她算是一个愉快、讲理、健康的少女,准备成家、煮饭、生孩子。她只喝瓶装、人工染色的橘子汁,不吃新鲜水果,怕得到传染病。总而言之,她只是一个摩登的少女,在英国港都长大,一切想法都来自“桃乐菲狄克”节目、电影、杂志和各种商业广告。

韩星的家在贝多区,靠近海岸,是说的东郊。这个地区有很多单调的二、三层砖房,每间都有一小块园子。房子很旧,是用红砖砌成的。顶楼住着另外一家人。她们有一间客室,母女和一个四岁的小孩睡在同一个卧房里,厨房很大很亮,通向小小的后院,后面是另一排统一的砖房。

马太太头上戴满饰物,擦了香油。她四十多岁,已经发福了,不过若生在好环境,还可以相当动人。像大多数广东妇女一样,她在家穿着黑漆夏布的睡裤和拖鞋。而且像大多数热带妇女,不穿丝袜。她对谁都是一脸敷衍的诚意,韩星介绍杏乐,她马上堆满笑容。

“原谅我们这儿乱糟糟的。你来真好。韩星常常谈起你,我巴不得看看她这么倾心的男士长得什么样子。”

杏乐静静笑了一下。

“我们什么都谈不上。”马太太的语气使他立刻轻松下来。

“但是你家有一个举世无双的明珠喔。”

他看看韩星。母亲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喔,反正她对我来说是一颗明珠。”她说。马太太有一双利眼,能看出男子的心事。

一张年久失修的褐色沙发椅放在窗下,窗口挂了厚厚的帘子,抵住窗外炙热的阳光。家俱只有几张椅子,一张有木架搁脚的广东硬躺椅,和一张栗木圆桌。电话放在一角的矮桌上。壁纸是暗红暗绿色。这个地方连假派头的气氛都没有。

杏乐发现她母亲皮肤很白很细,开始对她的圆脸发生了好感。她烟瘾很大。她女儿告诉他,她是靠啤酒和香烟活命的;她午餐只喝啤酒,配点香肠;不过晚上韩星回家,她总是准备丰盛的热餐。

韩星一直站在旁边,手放在他肩上,或环在他背后。

“你要看我家。现在看到了。”她又对她母亲说:“他说他想知道我的一切,我睡觉的地方,吃饭的地方……你还要不要看看别的地方?”

“当然要。”

她牵着他,先看卧室。屋里有一张双层床,旁边还有一张小吊床,紧靠着墙边和窗口,窗外就是后院;一张大梳妆台背面有一个活动的椭圆大镜子,华丽得不太相衬,想必是拍卖场买来的;还有一张巨大的二手货黑衣橱,带着巨大的方形铜把手,和整个房间格格不入。杏乐站在门内,几呎的地方,浏览四周的摆设。

“小吊床谁睡?”

“我的孩子。他睡不下了。现在跟我睡,或者跟她外祖母。”

“你的孩子?”

“是的。我们进门的时候,你看到他了。”

她拖着他参观明亮的厨房,比比手说:“现在你都看见啦。”

杏乐亲了她一下,表示感激。

“我有小孩,你觉得意外?”

“你没有告诉我,你以前结过婚。”

“没有,那个孩子是我的孽障。”她轻描淡写,一点也不难为情,让他自己去下结论。

他们回到客厅,马太太静静微笑说:“现在你已经把我们的小屋子看遍了。”

“是的,我很高兴,这是你女儿的家,对我就有意义了。我也很高兴见见她母亲。”

“我们也很高兴,希望你在这边觉得自在,她很爱你,你知道的。”

“我也爱她。”

杏乐和韩星相视而笑。

母亲继续问起他的工作,他的家庭,偶尔穿插些愉快、蹩扭的笑话。她的声音很年轻、很宏亮。她说她不反对女儿嫁绅士,避开坏蛋。她觉得城里徘徊的人都是“坏蛋”。

杏乐起身告辞,她伸出双臂,直率地看着他说:“你一定要再来玩,随时欢迎。”

他走了以后,她转向女儿,用失望的口吻说:“我以为他是来求婚的。”

“喔,妈!……你喜欢他吗?”

“很喜欢,他真是一个俊俏的男人,礼貌周到,外貌严肃,又有一份好差事。”

她走向躺椅,面孔突然憔悴下来,“喔,我真累,我厌倦这一切艰苦的奋斗、节约、省钱。我希望有一天嫁人,我们可以有一个自己的家。”

“他实际上已经向我求婚了。妈,你不觉得他好极了?他对我说了不少甜蜜的话,使女孩子觉得很舒服,觉得自己真正被人爱。”

“你没答应他?”

“他懂的,我不必多说,但是他还没有带我去见他的家人,有一位茱娜……。”

“茱娜?”

“他叔叔的姨太太。”

“你见过她?”

“没有。”

“喔,孩子,你年轻又漂亮。不要走上你妈妈的错路。我很高兴你摆脱了六尿那个坏蛋。”

“不是我摆脱他,是他把我甩了。”

“我觉得这个男孩子好像很正派。他似乎蛮认真的,如果你让他溜出你的手掌心,那就是你自己的错了。”